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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粉妆玉砌 ...

  •   住在一个小城里面,每天过着没有变化的日子,早晨买完了菜,总喜欢到城墙上走一趟,这在我已经成了习惯。人在城头上走着,就好像离开了这个世界,眼睛里不看见什么,心里也不想什么。——《小城之春》

      程锐忽然发现,母亲其实非常瘦。她开童装店,晚上一个人坐五个小时的长途车到市里进货,又扛着大包衣服回来,却用这样瘦小的身体。程锐想起小时候,惹她生气了,或是磕着绊着了,她总要在他面前哭,说自己的不幸,说邵为均的不负责,说对他的爱,起先他年纪小,不懂事,被吓坏了,只会陪着她一起哭,后来却为这廉价的眼泪感到厌烦。
      程湘婷只哭了片刻,用手指抹干眼泪,对他笑笑说:“你不是要去姜彻家吗?去吧。下了雪,穿厚一点。你说的事……妈知道了。”
      程锐说好,临走前看她俯下曱身收拾桌子,头发散乱扎起,露出孱弱的后颈。他看她一眼,说:“妈,我走了。”
      她说好,并没有回头。程锐出门,走路时低头看到雪地上零碎的脚印,想着父亲母亲,又想到姜彻。妈妈没有离婚,这些年却是一个人带着他过,有没有爸爸都无所谓,即使离了婚,状态也不会有太多改变吧?如果姜彻可以做自己的爸爸——他想到以前,姜彻站在程湘婷面前,拘谨得像个中学生,他似乎有点怕她。
      然而白天撞到的那副画面又跳了出来。
      胃里一阵翻腾,程锐慌忙蹲下,强忍恶心,才没有吐出来。大人们总是做那样脏的事情,他捂着嘴,盯着眼前一小片白色,眼泪倏地落了下来。
      大院子里没有人,周遭是雪白一片。程锐蹲在角落里,使劲揉眼睛,脸上还是湿的。和身边的人大都关系疏淡,唯一亲密的姜彻从来不问他父母的事,没有人能说这些心情,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一想到这些就哭了。
      他哭够了,站起来环顾一周,见仍是空荡荡的,放下心来。
      他没有去姜彻家,跟母亲说的话不过是借口,那间屋子太过压抑,笼着死气似的,一时一刻都待不得。姜彻在李成庆家喝酒,程锐看看天色,沿着街道慢慢走。马路上的积雪被踩实了,很滑,不少大人们拉着孩子溜冰。有个小孩子坐在瓦楞纸上,被父亲牵着,从他身边匆匆过去。路边有孩子在堆雪人,冻得脸通红,还要大喊大叫地闹着笑着,跪在地上把雪拍实。程锐看着他们湿漉漉的膝盖,心想回去一定会被骂。小时候也和姜彻一起堆过雪人。程锐冻得直哆嗦,还是想堆得再大一点,样子要和书上的一样。姜彻在一边直跺脚,眯着眼睛不停地说要死人了。
      不过程锐记得,后来还是姜彻爬上爬下给他折了树枝当雪人的胳膊。一完工就弯下腰把他身上的雪拍掉,手下一点不留情。程锐站在原地乖乖地让他报复性似的打屁曱股,看着大雪人哈哈笑。
      程锐看着他们出神,只想赶快到姜彻那里去。

      林柏月给程锐开的门,屁曱股后跟着儿子李望,见是他,略微一愣,笑道:“快进来,外头冷,你哥正喝着呢。”
      李望探过脑袋,说:“哥哥好。”
      程锐对他笑笑,关上门进屋。客厅里装了火炉,空气也暖洋洋的,程锐哈了哈手,便被林柏月拉到炉子边坐下。李成庆三个人坐在火炉边喝酒吃菜,姜彻已经喝高了,满脸通红,抓着毛子肩膀说再来再来,一扭头迎上程锐目光,高声道:“小锐你也过来!大过年的陪哥喝上一杯。”
      程锐心里一颤,不理他,低下头将手放在火炉上。林柏月说他教坏小孩子,又转向程锐,柔声说要他吃炉子上烤好的白果。
      姜彻嚷嚷着哪里有,起身过来把程锐拽到桌边,按他坐下,晕晕乎乎地倒酒,手指直打颤,一杯酒洒了大半。
      毛子笑嘻嘻地说:“你哥今天喝醉了,别跟他一般见识。”
      李成庆也不说话,让林柏月再拿双筷子,便闷头吃菜。
      程锐有些排斥,想起身,姜彻将人一把拉下来,按坐在腿上,一手扣着他肩膀,生气道:“让你喝就喝,不听哥的话了?”
      他嘴里满是酒气,一说话就熏得程锐犯恶心,偏偏又被人扣得死紧,还是以这样丢人的姿势。程锐又要挣扎,姜彻干脆两只胳膊压着他,伸手去拿酒杯,动作不稳,杯子一歪,洒了程锐一腿。
      林柏月忙拿毛巾给他擦,想拉他起来,姜彻却嚷嚷着抱得更紧,似乎程锐是只被蹂躏的猫,她拉不过,只得跟那边两个男人说:“你们也不管管他!”
      李成庆叹气,说:“程锐,你顺着他点。”
      程锐不晓得他说了什么,只是脑子里轰得炸了,条件反射地发抖,推开姜彻又送到嘴边的酒,急道:“你有病!”他眼泪都泛了上来,心里有些绝望,为什么一个个都是这样。
      几个大人见他状态奇怪,才想着要拉开,不想姜彻忽安静了,抬手给他擦眼泪,亲曱亲他脸,傻笑道:“逗你玩儿呢,别哭。”
      程锐愣住,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手足无措。
      姜彻抱着他,额头抵上他肩膀,声音忽然呜咽起来:“小锐,我师傅没了,真没了啊……”
      屋里一片安静。
      姜彻晕晕乎乎地说:“这么大的雪,过年……这么大的雪,一脚踩下去就湿了。怎么就没了呢,年都不过,没了啊!小锐,你哥我,我就这一个师傅,说没就没了啊……”
      程锐咬牙,乖乖窝在他怀里,说:“你别哭。”
      姜彻不动了,使劲抽着鼻子,声音渐渐小下去:“真没了,怎么就没了……”
      他好像睡着了,压在程锐肩膀上,很沉。
      李成庆过来,要毛子把人一起搀到屋里床上,又跟程锐说:“你别怪你哥,别看他平时没事人似的,心里有事,谁都不说。”
      程锐沉默地看着姜彻,忽想起母亲说父亲酗酒的原因,点了点头。
      林柏月收拾了客厅,要他们别再喝,少了姜彻,另两个也没兴致,围在火炉边看电视。李望剥了两个白果,扯扯程锐衣服,说:“哥哥吃。”
      程锐说谢谢,拿了一个,吃起来有些发苦。
      大人们聊天,他也不说话,和李望并肩坐着,给他烤白果。林柏月问他最近怎样,期末考试如何,说到一半,想起来还有不少水果,忙给他拿。程锐说不用了,又说谢谢,始终有些萎靡。
      毛子和李成庆说到店里的事,现在市面上有了VCD,录像带过时了,他打算卖碟,又说到姜彻的放映机,以后活越来越少,不知道他怎么打算。
      “姜叔干了一辈子,最后什么都没有,他那时候村里还看电影。到了姜块儿这儿,也就台破机器。”毛子说。
      李成庆抽口烟,才慢慢道:“赖好是老爷子遗物,他自己过,能凑合。”
      毛子皱眉,又说:“我看就是守着那些,才一直没女人要——嫂子,你认识什么小姑娘不?也给姜块儿介绍个呗。”
      林柏月瞪他一眼,说:“你当我没找过?他自己那副德行,人家那个姑娘肯跟他谈。”
      李成庆笑笑,看着妻子说:“他自己都不急,你们慌什么?阿彻是个死心眼,他自己的事,咱们不用管。”
      林柏月低着头剥桔子,剥好了掰开,李望和程锐一人一半,说:“谁知道他整天想些什么。毛子你不是刚交了个女朋友吗?她有合适的没?”
      毛子说:“你当灵灵是老鸨啊!手里还有合适的没。”
      “当着孩子面,你注意点。”
      毛子看看沉默的程锐,转口道:“矮瓜,毛哥要把一批录像带收了,晚上你过去挑挑,想看什么都带回去。”
      程锐说好,又看向里屋,姜彻还在睡。毛子捏他脸,笑话他像个女孩子,个子小,还整天文文静静的,得学点男生样子。
      程锐避开他手,又问录像带和VCD,心想不知道姜彻会不会买一个。

      晚上在李成庆家吃饭,姜彻酒醒了,动作还有些迟缓,全然不记得喝醉时的行为,饭桌上逗李望吃辣椒,被林柏月拦下来时哈哈大笑。
      等到离开,已近九点钟。
      下过雪的夜晚天空没有那么黑,不需要灯。程锐低头踩着积雪走路,咯吱咯吱的声音很响。姜彻和毛子说话,脸前是氤氲的雾气。
      姜彻头晕,要先回去睡觉,让他跟毛子去拿录像带。
      等姜彻走了,毛子才一把揽过程锐,神神叨叨地说:“听姜块儿说你小子昨天厉害啊!我觉得该他,那女的我看一眼就烦,哈哈真想看姜块当时表情。”
      程锐刷的红了脸,没说话。
      毛子拍拍他的头,乐呵呵地说:“你不知道,你来之前,他跟庆哥交流了一下午的育儿经,俩人就他曱妈差抱头痛哭了,啧啧,小孩子就是麻烦。”
      程锐把他的手从肩膀上挪开,说:“不要拿我和李望比。”
      “是是,你都是大人了!”毛子摆着大人的架子笑,调侃他,“说起来,你真得学点男生样子,我跟你这时候,什么没见过?”
      说话间已经到了店里,毛子刷拉一声,拉开卷帘门,那声音在街道上响得吓人。程锐跟着他进去,见他从柜台底下拿出两盒带子,塞他手里说:“姜块还真拿自己当爸,千叮咛万嘱咐不能给你看。别理他,不看这些,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带把!”
      他虽然没醉,也是满身酒气,程锐嫌恶地避开,心想喝了酒的人一个比一个话唠。
      “别害羞嘛,矮瓜,”毛子打了个酒嗝,眯起眼睛说,“你都十四了吧?十三?换到过去都娶三房姨太太了。有的东西总要看看。”
      心不在焉地听着他噼里啪啦地说,程锐头都大了,只想走,也不挑,抱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带子回去。
      姜彻这会儿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鞋子都没有来得及脱。程锐推推他,这人睡得太沉,哼了两声就往里头挪一挪,蜷起来继续睡。
      程锐帮着他脱了鞋子,衣服弄不下来,只能作罢,把被子摊开盖好。不容易弄完了,才想起来床上这一堆录像带。程锐低头想捡一张看,偏偏封面一个比一个不堪——倒不全是那种的,但眼睛却管不住,虽觉恶心,却总要往上面瞟。
      末了,他把带子信手一堆,钻进被窝里拉灯睡觉。
      姜彻身上还带着酒气,和邵为均的一样,又好像不一样。程锐听到他重重的呼吸,近在耳畔。
      屋里很黑,窗外也没有声音。
      明明看不见,但那些东西的存在感却愈发分明起来,就在眼前似的。扰得程锐面红耳赤。翻来覆去睡不着,蒙在被子里不知道隔了多久,少年一挺身坐起来,太热。
      想要下来走走,刚刚伸出脚,就踢到了那堆录像带。凉凉的。
      偏过头看姜彻睡得沉,程锐咬咬牙,下床随手拿了一张,开电视,把声音调到最小,坐回床上。
      没敢开灯,屏幕的光一闪一灭,映在他脸上。
      他看着屏幕里纠缠的人影,脸色苍白,胃里搅动起来。镜头移到两人因兴奋而扭曲的脸部,程锐终究没有忍住,慌忙向外跑,刚推开门,就吐了出来。
      他捂着肚子蹲下,神态狼狈。
      姜彻还在睡,呼吸沉重。
      程锐不容易收拾好了,精疲力竭,将那些带子一股脑扔进垃曱圾桶,爬上床躺下。姜彻下意识往里挪了挪,抬胳膊给他盖被子。
      黑暗里,程锐转身看他,弯起身体,头顶着他胸口,才觉得发烫的皮肤慢慢凉下来。

      寒假里姜彻一直没有工作,在屋里吃了就睡,时不时跑去找毛子庆哥喝酒。程锐倒有一多半时间都泡在他这里,坐在地板上看录像带——毛子问他之前的感想,他没说话,倒留心挑些能看的了。不管是怎样的电影,捡起来就有耐心看下去。冬季里天短,往往一部电影看完,一抬眼外头就黑了。
      程湘婷初五就开了店,姜彻又总是在睡觉,不管是哪个屋子里,都很安静。看完一部无聊的鬼片,程锐揉着脑袋站起来,拉开灯,姜彻前夜里喝醉了,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要不要吃饭?”
      姜彻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哼了一声。
      他这些天情绪一直不高,不喝酒还好,喝醉了就睡,不怎么说话。程锐忍不住推推他,继续问:“你想吃什么?”
      姜彻往被窝里钻了钻,露出一小片头发,没有作声。
      “我去买碗面,回来的时候要吃。”
      结果是第二天再来,床边椅子上的碗里,面条已经凝成了一块。
      程锐看着他乱糟糟的头发,也不吭声,捡了没看过的录像带放进机器里,坐在地上开始看。刻意调大了声音。香港的武侠片,程锐很喜欢,因为那个导演的名字和姜彻很像。
      神采飞扬的白衣少侠经过磨难之后,迅速成长,最终手刃仇敌。几乎所有的故事都有着一样的套路。影片推进到高曱潮,程锐看着他杀敌后脸上溅满的鲜血,心里却莫名的委屈,空荡荡的。
      如果生活也能和电影一样就好了。有明确的开端发展高曱潮结局。即使现在正处于困顿之中,也总会走向光明的尾巴。最差也不会是不断地循环往复,日复一日地沉默。
      片尾曲结束的时候,程锐突然听到姜彻的声音:“程锐。”
      程锐转过头,看到他趴在床边,脸色发白。
      “给我拿个盆儿,快……唔……”姜彻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捂住嘴。脸盆还没放稳,姜彻便吐了。脏东西溅到了程锐衣服上。
      发酸的味道猛冲到鼻尖,程锐变了脸色,连连拍着他背,胃里也是一阵搅动。
      “操,你哥要喝死了……”按着程锐的肩膀,姜彻话还没说完,就又是一阵恶心。
      程锐别过脸,想要屏住呼吸,肩膀却给他按得生疼。
      一边咳嗽一边吐,到最后只能干吐着酸水,胃部的痉曱挛还是没有停止。姜彻憋红了脸,嘴里身上都是臭的,最后疲倦地趴在床边喘气。程锐拿了湿毛巾给他,端着脸盆到楼下扔掉。再回来,姜彻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程锐搀他坐起来,语气有些僵硬地说:“还好吗?”
      “嗯……那个,”姜彻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想揉揉他的头发,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咳嗽着说,“你今天住这儿?”
      “回家也行。”
      姜彻顿了顿,笑着问:“还有什么东西能看?毛子说你快把他那里搬空了。”
      程锐不置可否,拿了卷带子放,又坐回地上。
      “过来看吧,凉。”
      “嗯。”
      程锐钻进被窝,嗅到还没有散尽的味道,微微皱了皱鼻子。
      “明天去洗个澡,把被褥也给拆洗了。”姜彻低声说,“房租还没交。一开春还有活。对了,你今年还放风筝不?”
      程锐盯着电视屏幕,点了点头。
      “那咱们一道去。”
      程锐扭头看着他。这几天他瘦得厉害,眼窝深深陷下去,整个人都带着疲态。嘴唇上一层干裂的皮。程锐收回视线,说了声好,两个人就再没有说话了。
      晚上睡在一起,程锐有些焦躁,徒然地睁大眼睛看着一屋子的黑,听着姜彻浅浅的呼吸,忍不住问:“人死了以后是怎么样的?”
      隔了一会儿,姜彻说:“谁知道。”
      “会不会回来?”
      “说不定。”
      “可是你那么想他。”
      姜彻轻轻抱着他,手掌无意识地拍着他的背,像在安慰一个小孩子,说:“也没有多想。”
      程锐把脸埋在他胸口,没说话。
      姜彻闭上眼睛,又想了想说:“姜叔就跟我爸一样。要不是他,我指不定在哪儿混呢。”
      之前说这些,他都是醉的,眼下清醒了,也乱七八糟的没什么逻辑。他絮絮叨叨地说,程锐静静地听,什么小时候偷拿他家的包子吃被拽住了,什么头一次放电影的时候差点把幕布扯烂,什么过年跟着他一块儿包饺子,有时候说着说着就沉默了。
      末了,姜彻拍拍他的肩膀,语气轻快地扬起来:“没了也好,省得受苦。我没事儿,你别操心。”
      程锐在黑暗里伸手,摸上他有些湿湿的脸,收回手抱住他,往怀里又蹭了蹭,说:“你以后不要喝酒,想他了,就做点别的事。”这些天的姜彻总让他想起来邵为均,又害怕又委屈。
      “一开始也不想。到后来就想,越想就越想,老想些有的没的。”
      程锐抱紧他,小声说:“慢慢的就不想了。”
      姜彻拍开他的爪子,说:“小鬼,还轮不着你来教我。”
      “你好了?”
      “我本来就挺好。”
      程锐撇撇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转口道:“你冷不冷?”
      “你冷?”
      “嗯。”程锐张开手臂又抱住他,腿也攀上去,“好困。”
      姜彻被他抓着,有些哭笑不得,只能拍拍他的脑袋,说:“跟个小猴子似的。”
      小猴子没吭声,回以夸张的鼾声。

      到头来还是没有一起去放风筝。姜彻是比先前精神多了,但一有精力,就要忙着跑动跑西办放映员的手续,等地上的雪都化干净了,程锐也该开学了。
      倒不是真想放风筝,只是很想和姜彻在一起。不用一起放风筝,就是在他屋里一个人看电影也很好,哪怕他在床上醉得昏天黑地。开学典礼上,程锐看看蓝色的天空,想起来小时候姜彻给他放过的那只风筝,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同班的章净偷偷扭过头,遥遥看着他安静的侧脸。程锐话不多却很温和,成绩不错,虽然个子不高,但是体育也很好。去年运动会的时候长跑拿了全校第二。不像那些大家都喜欢的男生一样耀眼,但是……章净转过来,抿着嘴,听到身边好朋友低声的调笑:“喂喂,别再看了,老师发现了。”
      女孩子迅速红了脸,没有否认偷看的行为。
      “你还真是老实,傻曱瓜都看出来了。”
      “唉?有吗,我觉得……”章净咬咬嘴唇,睁大眼睛问,“你们都能看出来?”
      “用脚趾头都能。要不要去告白?”
      她歪着头,想了想说:“会被拒绝吧。他好像没有那么……”
      “我看你们关系挺好的。”
      “哪有啊……”
      朋友用肩膀碰碰她,继续煽火:“他和其他人都不怎么熟吧?上学期就是因为老是一个人走,才会被流氓看上——对啦,这么一说,他说不定和那些社会上的人有关系。要不然怎么就没事了。”
      章净蹙着眉,压低声音说:“小一点声,万一被人听到了……其实也不是,他看起来很乖啊,不会和那种人有关系。”
      “其实这样超帅!好了以后就没人会欺负你。”
      女生红了脸,不再说话,只是时不时忍不住偷偷斜着眼睛,用余光去找那个懒懒站着的身影。
      初中生倒不是没有恋爱的情况。不过大多是学校里那种老师同学都不喜欢的问题学生才会嚣张地谈恋爱。在班里大声喊那个女生的名字,放学时骑车载着女孩子招摇过市,双休日一起逛街散步打台球,学生们在背后会指着他们小声说话,并不清楚究竟是怎样的心理。被追求的女生虽然大都会矜持地红着脸,但骑着车筐里装满了好看花束的自行车走出校门时,还会无法克制地带着羞涩的笑容。
      章净跟程锐一起走在放学路上,视线扫到飞驰而过的一团艳曱丽的红,看看身边沉默的男生,咬咬嘴唇问:“程锐,你有没有……嗯,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怎么就开始放学后和她一起走,不过路上有人说话还是挺舒服的。程锐没什么表情,想了想才说话,声音倒没有不耐:“好相处的,爱笑一点。”
      “活泼的吗?”
      心里下意识比照着姜彻的样子,又有几个女生打闹着从身边走过去,程锐接着说:“也不要太活泼吧,不吵就好。”
      “这样啊……”
      “温柔一点也很好。”
      “是吗?”章净微笑着回答,手指紧张地攥紧了书包带。
      “嗯。”程锐说,又觉得不接话有些没礼貌,便问,“你喜欢?”
      章净笑道:“我也喜欢温和的人。当然酷酷的也好啦……不过……”她想着程锐是怎样的人,却又提炼不出词来概括。真要说的话,只能是“程锐”这样的人,或者说,目前来看,喜欢的只是“程锐”这个人罢了。
      “哦。”程锐并没有看到她有些发红的脸,转而问,“你家里,爸妈是怎样的?”
      “唉?就是,”女生忙把心猿意马收回来,认真地想了想说,“就是很普通的那样,我妈妈很唠叨的,总是说爸爸又乱扔东西,太懒什么的。不过他们感情很好。”
      “会吵架吗?”
      “肯定有啊,有时候吵得凶了还会打起来。好几天都不说话,吓死人了。”
      见她不再说下去,程锐又问:“然后?”
      “然后吗?就是很普通的那样啦,”章净玩着头发梢,微笑着看向他,“最后肯定是爸爸认错,把妈妈哄好。其实我也觉得妈妈太罗嗦了。”
      “挺好的。”
      “什么?”
      “没,我只是有点好奇,不知道别人家的父母是怎样的。”
      “其实都差不多吧,吵吵闹闹的,但有时候又一致得很,合伙欺负孩子。”
      程锐耐心听着她说,脑海里勾勒着她的家庭的样子。那大概很幸福。
      说到父母,章净话多了一点,讲到有趣的地方就忍俊不禁,看到程锐微笑的样子,只觉得心脏在砰砰直跳。快分手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叫他。
      “还有事?”
      章净拘谨地收紧肩膀,低下头,刘海垂下来遮了大半的表情,程锐只能看到她绯红一片的脸。“程锐,你……你有没有,女,那个,就是那种朋友?”
      程锐愣住,明白过来,回答道:“没。”
      “我是说,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我是说,可不可以,嗯……”想要说的话说不出口,她急红了脸,结结巴巴地,头也不敢抬。
      程锐了然,直接问道:“你喜欢我?”
      她几不可见地点点头,手指绞在一起。她知道程锐就沉默地站在身边,一动不动。也许他会觉得这样的自己太轻浮了吧?或者他觉得太早熟?毕竟现在还不是……早知道不说了。章净红了眼睛,细细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我不是……你就当,就当没没听到就……”
      程锐打断了她:“你想和我好?”
      泪珠子猛地掉下来,她已经说不出话了。
      程锐看着她瘦瘦小小微微发抖的身体,说:“我要想想。过两天再跟你说。”
      “唉?”她抬头,睁大了含曱着水汽的眼睛。
      程锐不喜欢见别人哭,从兜里掏出手帕给她,垂下眼睛说:“我先走了,再见。”
      少年转身骑着车就走了,骑得太快,校服外套被风灌满,呼呼吹起来,在后背形成一个巨大的包。
      锦川还是冬天。有些冷,天黑得早,已经呈现出深沉的蓝色,低低压下来,包裹着整个小城。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粉妆玉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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