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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原地止步 ...

  •   要知道,恨一个人要比他恨的人更痛苦。——《如果爱》

      这些天姜彻一直不在家。程锐把钥匙收好,跑去问李成庆,听到姜彻在张罗葬礼的消息,才知道姜老头去世了。
      “他都在姜叔老家,年前是回不来了。”
      程锐点点头,因相关之人离世的伤感蓦地撞上来,让他有些心慌。一连几天都沉浸在说不出的沉痛当中。虽然和姜老头并不熟悉,但是他的笑声和粗糙的大手一直留在记忆里,都让人忘记了他已经老了。之前去医院看过他,他还很清醒,能说能笑,哪知道一晃眼就消失了。程锐不敢去想与死亡相关的事,却触摸到了人之为人的无力。
      无可奈何,又不可选择。
      就好像邵为均和程湘婷。程锐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离婚,要彼此痛苦地纠缠这么多年。这时候再想,却觉得大概是有一只大手在推动着,强硬又无形地让痛苦成了生命的常态。
      除夕夜里,邵为均跟母子俩吃年夜饭。程锐坐在他对面,偷偷打量他。小时候就搬出来,日后每次见到他,都是恐惧的情绪,从不敢仔细地看他的脸,邵为均的面目和他的身份一样,在程锐记忆里都是模模糊糊的。其实不喝酒的时候,他还是很精神的,轮廓硬朗,眼睛也很亮,只是皮肤苍白,有些虚,因抽烟太多,时不时咳嗽。
      三个人都不多话,电视里春晚热热闹闹地开场,屋里就更安静了。
      程锐看着程湘婷帮那个人盛饺子,突然想,也许自己并不是妈妈总说的“唯一”,邵为均也是。爱和恨往往是交织的,妈妈活着,既要凭借爱,也要依赖恨——然而他并不真正理解。少年的逻辑里,非黑即白,不能爱,便只能恨。
      因此连坐在那个人对面,也觉得浑身僵硬。
      临近十二点,电视声音就被外头轰轰隆隆的鞭炮声掩盖了。程锐拿着火机跑下楼,一出门,迎面便是凉凉的空气,混着硝烟味,有些闷,但他很喜欢。
      鞭炮放完,他仰头,看见母亲站在门口,自上而下望着他。周遭是锦川新年四起的鞭炮声。母子俩太久没有过这样宁静的时光了。小时候这一天,程湘婷总要亲亲他的脸,说一声新年快乐,希望锐锐在新的一年里,健健康康,早日长大。
      程锐看着灯光下她瘦削的、孤零零的身影,想到之前母子俩的冷战,又想到姜老头的死,心里一酸,大声说:“妈,新年快乐!”
      程湘婷愣愣看着他,说不出话。程锐已经不是那个还抱在怀里的小孩子了。一回头,就长大了。
      程锐对她挥了挥手,又想起来姜彻,虽然知道他也许不在,还是想去看看他。往年的除夕总要跑过去抢他的饺子。他仰头说要去看姜彻,程湘婷迟疑,又看向屋里,转头小声说:“早点回来。”
      程锐点头,跑出院子。
      姜彻家房东已经点过鞭炮了,满院子都是红色的鞭花。姜彻的窗子还是黑乎乎的。程锐敲了敲门,没有人答应。

      初一要跟父母去瞧爷爷奶奶。邵家兄弟很多,在锦川也算是大户人家,逢年过节,一个也不能少,老老少少凑齐了能摆三四桌。
      程锐不觉得自己姓邵,在这样的场合身份便有些微妙。
      他坐在餐桌一角,看着邵为均和弟兄们一起热火朝天地喝酒,心里一片淡漠。母亲坐在妯娌间安静地听她们说话,偶尔被问到了才答几句。
      母子俩一搬出来就是五六年,和这边的亲戚少有接触,交集只剩下邵为均。言谈间无形里成了多余的人。
      程锐和堂姐弟们都不熟悉,也没有说话,闷头吃饭,吃完了呆坐一会儿,起身径直走去程湘婷身边,说:“我先回家了。”
      程湘婷抬手拉展了他的衣角,笑笑说:“好,路上小心点。”她今天化了妆,气色很好。
      程锐答应了,要走,又被叫住:“去跟你爸说,要他少喝一点。”
      妯娌们都噤了声,看着母子俩。
      程锐看向那边满脸通红,和兄弟们大声吆喝行酒令的邵为均,蹙眉道:“我管不了他。”
      程湘婷笑笑,说:“嗯,你回去吧。”
      程锐扫一眼在座的婶婶嫂嫂,垂下眼睛转身便走。

      大年初一,街上却有不少人。长长的一条步行街,两边摆了各种小摊,最多的还是卖礼品,吵吵嚷嚷的。人们都行色匆匆,拉家带口地逛亲戚,一番讨价还价,提上东西就走。
      程锐沿着街道慢慢地走,停在一家套圈的小摊前。地上摆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一块钱可以买十个圈,站在线外扔,套住了就可以带走。最远处摆着一排小笼子,笼里是兔子。笼子太小,兔子不能动弹,固定在里头不停发抖。
      程锐注视着那只兔子,手插在兜里。老板递了把竹圈过来,热情地介绍游戏规则。程锐摇头,想走,听到身后有个女孩儿的声音:“好可怜……要不我们试试?”
      程锐回头,发现说话的人是章净。她戴了帽子和围巾,毛茸茸的一圈,把本就小巧的脸显得更小了。她身边的人大概是姐姐。章净看见程锐,忙笑着打招呼说:“程锐?好巧!你也来逛吗?”
      程锐嗯了一声,看她掏钱要买圈,才说话:“套不住的。”
      “唉?”章净的眼睛很大,很好看,睁大了望向他,水灵灵的像个小动物。
      程锐错开视线,指着兔子说:“这个圈套不住它。笼子太大。”
      一旁的老板忙笑着说:“哪会套不住,你看——”他拿了竹圈过去,从笼子上方轻轻松松地放下去。笼子的四角恰好内切着圈的边缘。
      “从这边扔,怎么都不可能。”
      章净笑笑,站在线外摆好要扔的姿势,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程锐抱起手臂站在一边,看着她认真的神色,没有再说话。
      结果当然一个也没有圈到。好几次竹圈挂到了笼子,卡在上头。算不得数。
      章净眨眨眼睛,也不失落,笑笑说:“果真不行。”
      同行的女生说:“我就知道——对了,我还和同学有约,你找着伴了就自己逛吧,我要走啦!”说罢,还没来得及等章净答应,就在人群里没了影儿。
      章净红了脸,不好意思地对程锐说:“对不起,我姐姐她总是……你有事的话,就忙着吧,不用管我。”
      程锐摇头,说没关系。
      两个人并肩走着——原本章净还刻意保持了一段距离,因为行人太多,肩膀时不时碰到一起,后来只得越走越近。章净沉默着走在他身边,步子慢了,程锐就会停下来等她。
      路边还有其他的游戏,射枪、耍猴、猜谜语……两个人走走停停,一路看过来,话也不多。长街很快走到了头,章净看着程锐沉默的侧脸,挺拔的鼻子和紧闭的嘴,总觉得他一路上都心不在焉似的,犹豫道:“你今天不高兴吗?”
      “没,”程锐笑笑,“我们走回去吧,从马路这边。”
      章净点点头,继续说:“看你不太高兴。你今天不用瞧亲戚吗?”
      “中午看过了,下午没事。你也是?”
      “是啊,我家和爷爷奶奶一起住,今天只要吃顿饭就好。在家里又没人玩儿,才出来的。”
      “嗯。”程锐和她并不是很熟,也不是能说话的性子,便不再作声。章净有些局促,不知道该怎样接下去。
      路边有个老人坐在马路牙子上,面前的地上摆了一张纸,大概是算命。女生停下来,对程锐说:“能不能等等我算一卦?”
      “你信这个?”
      “不是啊,我只是觉得,大过年的,摆摊的都不容易,这还是个老人,好歹……”章净微微低着头,踮了踮脚尖,又看向他笑,“你不会觉得麻烦吧?”
      程锐笑笑,说:“没,挺好的。”
      章净弯起眼镜对他笑,转过去蹲下来跟老人搭话。
      老人打量着她的脸,伸出干瘦的手抓住她的手腕,又将手掌凑到眼前。他用黑色的指甲指着她掌心的纹路,慢条斯理地解释。程锐望着章净认真的神情,心想女孩子真傻。
      身边人来人往,有些挤。路人吃完了小吃,竹签和纸杯都扔在地上,还有随处可见的甘蔗渣,附近是个满到溢出的垃圾桶,周遭的味道并不好闻,走动的时候不介意,停下来才觉得难受。程锐有些局促地退在一边,想着要不要先走,又觉得不礼貌,只好憋着呼吸,不一会儿就满脸通红,大口喘起气来。
      等章净算好了,付了钱站起,程锐如释重负,拉过她胳膊就走,一心想避开那味道。章净乖乖让他拽着,只能在人群里略微蹒跚地走,不容易挤到人少的地方,两个人都有些喘。程锐深深吸了口气,解释道:“刚才有点不好闻。”
      章净眨眨眼睛,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脸上一红,说:“不好意思,让你等那么久,虽然知道是骗人的,但还是忍不住。”
      “没关系。”
      章净吐吐舌头,笑道:“他跟我说,只要注意避开孕妇,今年就会是很好的一年,会有好事情发生。”
      “算卦的人都只会说好话。”程锐说,又想起来去年和姜彻一起逛街,算命人说程锐今年要生一场大病,需要在他那儿买辟邪的符。姜彻当时就说:“老爷子,骗钱也不带这么骗的,你要说点好听的我还愿意花钱,这么难听是想让人砸场啊?”当然最后还是给了算命的钱,姜彻说只是吓唬吓唬他,不要赚昧良心的钱。那时候姜彻的表情和打了那三个小混混后说着“打后辈怎么样,咱就是护短”一样,懒洋洋地笑,活脱脱一个流氓。
      程锐微微抿着嘴,有些想笑。章净看见他这表情,也不禁笑着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笨啊?”
      程锐回过神,说:“没,挺可爱的。”
      话一出口,章净立马红了脸,好半天才说:“没……”
      意识到说错了话,程锐只能装作没说过,继续沿着路边逛。
      再次经过套圈的小摊,女生忍不住停下来远远看着,露出难过的神情。
      程锐沿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想了想说:“跟老板说一说,可以买下来吧。”
      “……也是,我这就去!”女生恍然大悟,忙跑过去跟老板说话。
      程锐静静地看着那只兔子,想笑又笑不出来。
      小时候他很喜欢这些动物,只是程湘婷太忙,没有办法养。后来磨不住他想要,只得买了一只兔子,灰耳朵灰爪子,圆滚滚的像个球。程锐拎着跑去给姜彻看。姜彻正窝在床上睡觉,翻了身睁开眼,又闭上,说:“那种东西养不活。”
      程锐站在床边跟姜彻闹了脾气,说他没有爱心,咒小兔子。
      等他说着说着要哭,姜彻才抓抓头发重新睁开眼,从被窝里伸出手拍拍他的脑袋,嘟囔道:“臭小子,别闹。昨天刚回来,困死我了。”
      程锐赌气就走,一连好几天没有找他。
      隔了两周,程锐大白天跑过来,一把扑在他怀里,抱紧了不说话。姜彻摸着他的头发,叹口气说:“死了?”
      程锐哇的一声就哭了,断断续续地说自己怎样喂它,害怕它死,晚上特意抱进屋里睡觉。
      姜彻抱着他说:“不怪你,外头卖的兔子都不好养。回头我从山上给你要对野兔来,一块养就好。”
      姜彻帮他把兔子埋在后山,立了个小小的坟。现在已经找不到了吧。
      后来姜彻再一次回来,竟真的带了两只野兔子给他。房东太太养在院子里,现在笼子里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代了。
      程锐看着章净拿着兔笼爱不释手的模样,心想,养不活的。明明知道养不活,为什么还要做。女生的心思真是难以理解。很多东西都是注定无可奈何的,但是人总是偏偏想要去做,觉得只要努力了就不用面对那个既定结局,程锐想不通为什么。
      回去的路上,章净一直很开心地看着小兔子,时不时和程锐说话,两人绕着兔子的话题说了不少,彼此态度也自然了很多。到了路口,程锐向他告别,章净点点头,说:“有时间的话,可以带我到你家看看你养的兔子吗?”
      “不是我的,是房东家。”
      “嗯——对了,”章净似乎心情很好,脸颊微微泛红,提起笼子问,“能帮我带回去吗?我自己养的话,说不定就死了。”
      程锐皱眉,说:“家里养着是为了吃的。”
      “总比这么小就死了好。”女生逗逗笼里依旧发抖的兔子,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状,“我来养,大概没几天就不行了。”
      程锐点头,接过来,转身要走,又忍不住问:“明知道养不活,为什么还买回来?”
      章净微微歪着头注视他,笑道:“不买的话,不甘心。也就是图个心安吧。”
      程锐不作答,提着兔子往家的方向走。
      章净眨了眨眼睛,看着他一点点走远,消失在人群里,才转身回家。

      父母都还没有回来。
      程锐看看越来越暗的天色,想到过去的每一个初一,窝进沙发里抱着膝盖。
      明明是兄弟,还可以在酒桌上把那个人灌到胃出血。明明认过无数遍错,还是会管不住该死的嘴。明明是个混蛋,还要死死抓着他不放。那种人渣,死在外边就好了,管他做什么。喝酒的人,灌酒的人,死死依附着混蛋的人,都消失就好了。
      他闭上眼睛想。耳朵里是过去响过无数次的声音。
      即使眼前是黑暗,仍旧能看到那幅画面——躺在地上挨打,发不出声音的女人,皮鞋踢在人身上,一下一下的,无比沉闷却又发出回响。
      直到凌晨两点钟,他才听到楼下骂骂咧咧的声音。
      他躺在被窝里,蒙上了脑袋。
      “我他妈没醉,还能喝,你干嘛拽我?干嘛拽我!你他妈长进了啊,敢掀老子酒桌……这是哪儿?把我送回去!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整个院子里只有这一个声音。房东和其他住户都习惯了这骂声,早先还有人开门劝架,现在都习以为常。开灯的人都没有。
      程锐听见有人跌跌撞撞上楼的声音,脚步声错乱而沉重。
      还有女人的哭泣。
      他克制不住地发抖,想要逃,又不知道往哪里逃。
      脚步声停下了。程锐听见打耳光的声音,继而是女人划破静夜的尖利哭喊:“邵为均,你今天打死我算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原地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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