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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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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春日山林新绿,野芳处处,山涧淙淙。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在树林间起起落落地唱和,歌声清脆流转。
每次进山,青越也握了药锄跟在小白身後,学著他的样子寻找需要的草药。有时候也会找到比较难得的药材,每当这个时候,小白笑起来的表情很好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他有时候找得比他还认真。
太危险的工作小白不会让他插手。即使有一次他见不得他九死一生地挂在悬崖边摸索,忍不住展现了一把他越来越精进的轻功,轻轻松松地把他要的百仙草放到了小白的手里。好心的下场是剩下来的一整天,小白就没跟他说过话。就连晚上回家吃饭都虎著脸,吓得丫头和杜子暄都没敢过来。从此以後青越就由他去,只是坚持一定要在旁边。
笨办法就笨办法,小白高兴就好。要是真的出事了,不是还有自己麽。他安慰自己说,且把心放宽。
那次出诊之後,黑心医师柳轻鸿要小白从此只把药材卖给轻鸿药堂,还常常点名要什麽什麽稀奇古怪的草药,变著法儿折腾。小白平日除了上山采药,还常常被人请去看病,有时候忙得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青越虽然不愿意看到柳轻鸿,但小白太忙的时候,还是不得不负起送药的责任。
每次青越出现在轻鸿药堂,柳轻鸿都没给他好脸色。不知道是八字不合故意作对还是个性使然,两人相遇之後,方圆十丈内电闪雷鸣鸟雀不近,更不要说旁人了。青越坚决认为是後者作怪,而且发誓不让小白也受同样的耻辱,干脆一手包办了所有可能与柳轻鸿接触的工作。
那种老实得跟绵羊一样的男人,遇上柳轻鸿这头冷面虎,只怕三言两语就只剩骨架了吧。坦白地说,青越至今还在为小白因求那黑心医师替他看病而欠下的人情懊恼得要死。真是的,万一那柳恶人心血来潮要天上的星星,看他拿什麽还。
然而他很喜欢那条从轻鸿药堂拐角的青石板路。
沿著那条路可以一直到家。走得近了,望得见自家的炊烟嫋嫋。透过半开的窗口,小白的身影在屋里走动,或者捣药,或专心地准备两人份的晚饭。柴扉半掩,很有家的感觉。
他喜欢推门而入,然後小白在屋子里听到开门的声音会回头给他一个温暖的微笑。
好几天都不见对面那对活宝。天天跟著小白上山采药,也不知道外面怎麽样了。那日趁小白出去给村头的张大嫂看病,青越上醉风楼找杜子暄打听外面的情况。
在楼下被告知杜子暄正在说书,他道了声谢便往上走。然而还没走几步,他听到上面有人大声说著云舒公子的名号。这让他的脚步迟疑了下来。
“这可不是我吹,我那拜把兄弟跟我说,他那在关外做生意的堂弟亲眼在那里看到云舒公子了。当时云舒公子骑了匹白马,佩著式微剑,白衣胜雪,真真神仙般的人物。他策马在茫茫沙漠中奔跑的样子更是……咳,要是早知道我也跟著去关外了!”
大嗓门唾沫横飞地讲完之後是周围此起彼伏的感慨声。
青越悄无声息地又往上走了几个台阶,从下方警惕地打量著整个二楼大厅的人。
“非也非也,这位客倌错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四周渐渐地安静了下去。循声望去,透过前面三张桌子的间隙,青越看到杜子暄摇著扇子坐在阑干前的大椅上,风轻云淡地笑著摆头。“那云舒公子何等人物,怎会蠢到在沙漠中骑马?何况坐在角落里的那位兄台前几日也说了,他的表兄弟也亲眼在大理国看到了云舒公子一身异族装扮,正与一名美丽的女子共骑。区区数日就能从大理到关外,饶是云舒公子,也不得不学会飞天的本事才能办到吧?”
四下里扬起一阵轻笑。原先打开话题的大嗓门一时下不来面子,抓住杜子暄的话头不依不饶。
“你一个小小说书人知道什麽?你整天说云舒公子不在这不在那,那我问你,这云舒公子下山之後究竟去哪里了?”
其实青越也一直想知道问题的答案。云舒公子虽然没有参与灭门夺剑之事,但整件事与他也脱不了干系。如能活著走下青云崖的青云梯,他的下一步就是去寻那云舒公子算账。想到这里,他敏感地竖起了耳朵生怕漏掉一字半句。
可是那一头,杜子暄依然摇著扇子若无其事地笑。“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据在下所知,云舒公子一向喜爱闲静。当年在青云崖就有传说,说那云舒公子侍花成痴,竟然使得崖上原本快要枯死的老梨树一夜之间绽出一树银花。他的观星术也深得韶帝真传,有时候常常独自遥望夜空,一连数时不知疲倦。与其说是云舒公子放任随性,还不如说是淡然处世。即使他的大师兄夺了他师傅原本要传与他的位置,公子也看在往日情谊加之他并不伤害韶帝的份上,并不争夺帝位。新任昭帝因为一时奈何他不得,不得不承诺许他自由,但不能保证他会用什麽手段逼云舒公子重上青云梯。各位试想,聪慧如云舒公子,下山之後怎会有心游历大江南北暴露行踪,而不是找个安静的地方平平静静地隐居起来呢?”
话音落下,大厅中陷入一片沈默。虽然有不服气的人,但在如此有情有理的推理下也只有哑口无言。稍过了一会儿,就有谁带头鼓起掌来。
“说得好!云舒公子何等人物,真不知哪一方山水有福。只可惜老夫无缘,今生未尝一见公子的风姿,可惜啊……”
“没错。云舒公子的行踪如谜,我们寻常人怎麽可能猜得透呢。来来,方掌柜,我们继续喝酒。”
“好!我们喝酒,今夜不醉不归!”
“……”
听著楼上又重新恢复热闹的场面,青越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原地站了一会儿之後,却转身下楼。刚出楼梯口,他就撞上了十娘。
美丽的女子笑靥如花,明眸善睐,顾盼神飞。“是阿青啊。你来找杜子暄那家夥?他在楼上呢,要不我帮你叫他下来?”
他的眼睛闪烁了几下,摇了摇头:“不,没事了。”
“你要回去了?那正好。”十娘不由分说地拉了他的手便往厨房里走,“正打算稍候抽个空儿去你们那里看看,可是这里又走不开。这些是刚刚做的狮子头,小白最喜欢的。还有些别的好吃的,是我特别做的哟。你带回去吧,顺便替我问候小白,说是上次看病的谢礼。这些天不见,怪想他的,叫他有空过来玩。你也一起来吧。”
没等青越回答,十娘将一篮子好酒好菜塞到他怀里,然後又飞快地把他拉到门口送他上路。临行之前一面还千叮咛万嘱咐。“记得这些是给你和小白的,路上小心,千万别被曲立风那个馋鬼看到了。”
对方所指的曲立风是钱柜老板的爱子,常常跟杜子暄称兄道弟游手好闲。
醉风楼的女掌柜嘱咐完,豪气万千地一掌拍上少年的背,差点害得他猝不防及跌了出去。“好了,上路吧。好孩子该回家了。”
那一篮子酒菜沈甸甸的,但是如此丰厚的意外收获却使得青越不怎麽开心。尤其是回家看到小白打开篮子时欣喜的表情,口口声声地念著另一个人的名字,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再好的饭菜也食之无味了。青越阴了一张脸把盘子里的菜拨拉来拨拉去,低著头就是不去看对面小白的脸。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小白也只好放慢速度小心翼翼地陪著,不敢大声出气。
气氛诡异地死寂了一会儿,青越终於抬起头扫了小白一眼,不说话,夹了一个狮子头放在小白的碗里。自己低下头面无表情扒饭。
“吃饭。”
吃了一惊的小白愣愣地看著他。可是之後青越没有再说什麽,只是埋头吃饭。小白看看他,又看看碗里的狮子头,点了点头。
“……嗯。”
又到了该送药材上轻鸿药堂的日子了。柳轻鸿依然没给好脸色看,团团指挥著一下子让他把药材搬到这里,一会儿又叫他搬回去,非逼得他不再上门为止。不过青越也不买账,折腾了几番之後,他索性把所有药材一古脑儿扣在桌子上。
“柳大神医,你只是叫我们送药材来而已。既然已经送到了,至於怎麽搬动就是你自家的事了吧?看你这里门可罗雀的……你就慢慢玩。我不奉陪了。”
柳轻鸿眼角一挑,借机反唇:“仗著和野狼野狗差不多的名字,居然还有胆子在人前叫嚣。这种不得人心的东西还不如让某人早早丢开罢。”
“柳絮无力,鸿毛空轻,皆是一些不足用的碎屑。这类软弱无力无病呻吟的名字,居然也能让人自命清高。如此看来,如果不是取名的那个人没学识,就一定是名字的主人本身就是那无根柳絮、遍地鸿毛了。您说是麽,柳大神医?”
柳轻鸿形状姣好的眉毛气得扭成一团,背著手哼了一声,神情不屑。“尚未断奶的小子就敢在这里撒泼咬人?只怕终有一天跌了跤,才知道什麽是悔不当初了。”
“那您老人家慢慢悔,小心身体。小的就不打扰了。”
青越斜了他一眼,毫不犹豫背著竹篓走人,丢下柳大医师在自家药堂里兀自咬牙切齿,满心生恨。
“客去波平槛,蝉休露满枝。永怀当此节,倚立自移时。北斗兼春远,南陵寓使迟。天涯占梦数,疑误有新知……”
沿著一路的青石板回家的途中,听见路边花阴处有人反反复复地吟著这样的诗句。总归是少年心性,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青越悄悄地从花间窥视。
只见一名素衣女子披散著头发坐於花下凉石,举目望天。拨开花枝的声音,让她缓缓地转过头来,毫无神采的目光对上少年探究的视线。
红颜虽好,明眸不再。那名女子痴痴呆呆地望了青越一会儿,又复失意地转回头去,低低地继续念起来。“客去波平槛,蝉休露满枝……北斗兼春远,南陵寓使迟。天涯占梦数,疑误有新知……”
青越望著她的背影,不免觉得可怜。但想想与其冒然上去询问她的身份,不如回去问小白比较好。这麽打定主意之後,他收回扶著花枝的手,听著惆怅的词句,垂手慢慢地走回家去。
原本应该有人的院门紧闭。
以为小白出门去了,青越四下环顾著,却意外地发现连一向打开的窗栏也被放了下来。
莫不是出事了?
青越的内心一紧,当下毫不犹豫飞身跃过竹篱,直奔主屋踢门而入,慌张得完全忽略了屋里隐约传来的水声。
开门之後,屋里人和屋外人都愣住了。
小白正在洗澡。平日梳得整整齐齐的青丝随意披散下来,半湿地贴在背部平滑的肌肤上,仿佛有生命般地蜿蜒,一直盖过臀部。原本看似平淡的素颜沾了水,那眼眸就如映了秋水一般明亮且夺人目光。青越闯进来的时候,他正在往身上泼水,这一愣,那掬清水便开始自指缝间潺潺流下,顺著修长的手臂滑到了他的腰间,然後一路往下,意外的充满诱惑。带著明显被吓了一跳的神情,小白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打破两个人之间不知何时环绕的暧昧。“……你回来啦。”
“……”少年一语不发,下一秒便落荒而逃。
“唉呀,阿青,你躲在这里干什麽?”
只要在毫无防备的时候被人从背後突如其来地一拍,无论是谁都被吓得跳起来,并别提这个时候的青越。他一脸怒容地转过去瞪,结果忘记了之前因为看到不该看的东西而通红的脸色。
丫头站在他背後拍著手笑:“啊呀呀,阿青的脸好红呢,比张伯家养的猴子屁股还红。”说完,小家夥眼珠子转了几转,蹲下来凑到他跟前,若有所思,望了窗口紧闭的小白家一眼,接著鬼鬼祟祟地窥著青越的表情。“……他在洗澡?”
“……嗯。”
“很养眼吧?”
“……”青越扭过头去,换个方向坐。
丫头不依不饶地跟过去:“我跟你说啊,千万不要爱上小白哦。”
少年猛地抬起头来,看到小女孩认真的表情在他面前放大。脸颊上被啄了一口之後,他才下意识地抚著脸,惊讶地看著对方笑嘻嘻的样子。
“其实阿青也不错呢。我也很喜欢你哟。”
“……”望著丫头诡笑著蹦蹦跳跳离去地背影,少年望天,相对无言。
刚好这个时候乡人来找小白出诊,青越从杂乱中努力清醒,走过去替小白招呼来人。几句交谈下来,屋子的门开了,小白一身整齐地从里面走出来。
青越一见他就想起刚才发生的意外,不由自主地扭过头去。小白倒是不介意,依旧神色如常地询问著病人的情况,随後回屋拿了药箱,嘱咐了看起来像是在闹别扭的少年一声就跟著来人走。
望著他消瘦的背影,青越忍不住叫了他一声。“等一下!”他想说一起去,不过下半句就像卡在喉咙里吞吐不得,只是望著对方欲言又止。乡人和小白皆回头。
高低起伏的青石路上,小白站在路边的满树梨花下对他轻轻笑了笑。“那麽,就快些跟上来吧。”
走进乡人所指的那间低矮的瓦房时,从里面传来一阵喧嚣。紧接著一个人从里面冲了出来,刚好扑在了小白身上。
愕然是青越之前在花间见到的那名女子。
青越瞪大眼睛看著她从小白怀里抬头,呆呆地望了一会儿之後,忽然神情狂乱起来。女子拼命地拍打著他,甚至扑上去掐他的脖子用力地摇晃,口中不断声嘶力竭地呼喊著:“还给我!把我的丈夫还给我!你把他还给我……”
小白一动不动垂著手任她发泄,只是喉间压迫得紧了才去试著拉松一些。这个时候屋里又紧接著跑出几个人,看到这幕场景赶紧过来把两个人来开。
折腾了一阵子之後,女子终於累了,敲打的力道也缓了下来。小白慢慢地伸出手去,轻轻揽住了她的肩,拍著她的背低低地安慰著她。“不要哭,他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女人哭叫著不断地挣扎,但是小白抱紧她,坚决不放开,直到对方渐渐放弃挣扎,才放松了怀抱。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小白微笑著抚弄著她的头发,一面温和地在她耳边呢喃。
“好好打扮起来吧,做一个漂漂亮亮的妻子在家中等他。他就要回来了……”
女人抬起头,憔悴的脸上满是泪痕。“他……真的会回来麽?”“会。所以你一定要耐心等他。”
她小心翼翼地盯著小白的眼睛。但是在那里面,她只望得见无比深刻地叹息和真挚之情。愣了一会儿,女子呆呆地垂下头,喃喃地自语。“你不要骗我……”
然而小白却认真地回答:”我不会骗你。所以,回去吧。”
“……”周围的人趁这个机会把她和小白拉开,由村口的杨大嫂和李大妈拉了她的手进了里屋,好声好气地劝安心。
混乱结束後,小白叹了口气,然後打开药箱取出几包草药交给其它人,并叮嘱千万要记得准时服用,及时调理。对方千恩万谢地接过之後,小白便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青越终於忍不住问了那个女人的事。小白沈默地看了他一眼,长长短短说了一路。
那名女子叫做绿疏。很久之前遇上因迷路进入这个镇子的外乡人,她帮助了他,於是两个人之间发生了感情。後来男人依言娶了她,把她接到了外面。男人是做小生意的,一家子倒也过得和和美美。可是有一天,男人碰上了一个人,非要占了他的地盘给自家铺路。对方财大势粗,男人拚死抗争但依然无能为力,加上失去铺子之後被高利贷逼迫,走投无路之下竟然选择了自杀。可怜绿疏一介女流在外面举目无亲,无可奈何只好回到这里。然而因为受得到的刺激太大,她疯了,渐渐地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少年冷冷地说:“无耻之人必然会得到报。”
小白看著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