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离离》落暖之

16、木佩

　　苏离生的目光穿过层层雨水望向大酒店铺着红地毯的大门，望了一会儿以后收回目光说：“陈铭，你妈妈真的不容易。你好奇心太重了，以后得收敛一点。”

　　陈铭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被苏离生训了，顿时开始蓄力准备炸毛：“你等等你等等，你又知道我好奇心重了？什么叫‘你妈妈真的不容易’？你以为你是隔壁家的七大舅八大婶儿是吧？说的跟自己没好奇心似的——哎等一下，你这话完全接得牛头不对马嘴啊，我刚刚是在说什么来着？”

　　“你想想，在北京的时候有没有遇见过什么奇怪的事？”

　　陈铭望了望他黑漆漆的眼睛，又低下头抽了几口烟，眉头慢慢蹙了起来。

　　“那其实都是迷信，有科学根据的。”他自言自语道。

　　苏离生却好像没听到似的：“中国的一些家族从远古时期存在至今，掌驱鬼除妖一行近五千年。这些家族在与妖魔鬼怪之流对峙的同时，也在互相厮杀。时至近代，还能保住大部分势力的家族，就只剩下千家。”

　　陈铭愣愣地蹲在那里，表情像是个小屁孩在听一千零一夜似的。

　　“千家，”男人顿了顿，悠悠抽了一口烟，“传闻是在战国时期吸收了法家思想的缘故，他们不像其他世家一样修行道法，而是采用另外一种更加激进极端的方式修行。同时他们也不像别家一样捉鬼善养留为己用，他们弑鬼。千家有统一的纹身，是个蛟龙盘成的‘千’字，纹在惯用手的手臂上。”

　　陈铭呆了半晌，叼着烟无意识喃喃道：“发色偏浅？”

　　“是。那跟他们修行的方式有关。”

　　一瞬间汹涌上来的记忆如同翻腾开来的黑雾一样蒙蔽了全部视野。在顶楼幽幽燃烧的纸钱。小姑娘笑容灿烂地说“我看见奶奶了！”。缓慢翻过一页又一页的作业本。烛光跳动。生和死到底有什么区别。发色浅棕、手臂上带着纹身的一行人。小姑娘冷冷盯着他，嘴唇翕动。

　　——“大门……”

　　“……我操。”最后陈铭只是用力地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你有什么要问我的？”男人淡淡说，“我能回答的都告诉你。”

　　陈铭抓乱了自己湿漉漉的头发以后，慢慢站起来靠在路灯杆上，闷闷道：“你干嘛突然又打算什么都说了。”

　　“因为这是唯一能够遏制你好奇心的方式。”男人说。

　　陈铭狠狠抽了一口烟。他用极其缓慢的语速把小姑娘和她奶奶的故事说了一遍，又说了在那个小姑娘失踪以后自己是怎样一边到处找她一边打听有关鬼神之类的事情，结果越绕越晕，不知怎的就绕到捉鬼这一行上来了。后来不知道是谁告诉了他有一群人在行内特别厉害，于是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他开始缩小自己的调查范围，慢慢朝这群神秘的人靠近。

　　“不过我所知道的无非就是他们特别特别厉害罢了。”陈铭低低地说，“就是像那种科班院校出身接着打进好莱坞的明星跟草台子玩胸口碎大石的区别。后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路找到了广西西部的苗人地区，还没进苗寨一步就晕了。再醒过来的时候就是在医院里，我还想是不是被什么蛇虫给咬了，大家都说我中邪，躺在床上翻白眼吐白沫的，折腾了整整一个星期。”

　　苏离生掐灭了手里的烟。

　　“那小姑娘现在找到了吗？”他问。

　　陈铭沉默了很久。“还没。已经两年了，又是托人又是找公安，我估计她父母也放弃了。其实我一直都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我害了这姑娘。是我让她爸爸请来了你说的什么弑鬼家族，把她的奶奶杀了……所以那小姑娘一下子想不开……”

　　男人没有说话。雾蒙蒙的雨水安静地笼罩了他们。

　　“陈铭，”过了半晌苏离生开口了，“你说你想过生和死有什么区别，是不是？”

　　“怎么了？”

　　“在我看来，生和死是没有区别的。”

　　陈铭一时间噎住了，回头去看雨水里苏离生安静的侧脸。

　　沉默了一会儿男人继续说：“我认识很多脚跨阴阳两界的人。鬼和人的模样是没有什么两样的，所以这些人中的一部分在很久以后都没能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当阴阳界限变得模糊不清，生和死也就慢慢地失去了可以辨认的特征。但是只有极少数的人可以无时无刻地看到鬼魂，有一些灵感很强的人在某种特定的时候可以看到他们。而鬼魂想要被人类看见，就只能凭借它们的执念。”

　　“执念？”陈铭喃喃着重复道。

　　“嗯。恨意，爱恋，”他转头看了陈铭一眼，“或者思念。”

　　陈铭望着他的眼睛怔住，猛地觉得脑袋像是被撞了一下，“嗡”成了一片。他想起他的前辈对他说人变成了鬼就只剩下那个人的阴暗面了，留在世间只为了报仇云云。他不敢相信地喃喃自语道：“哎？怎么会呢？可是……可是那个小姑娘不是被她奶奶唆使才……哎？不对……哎？那我……”

　　“你做的是对的。”苏离生收回了目光，“不论那个老人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去见自己的孙女，都不能被允许。因为就算她不唆使，小孩子也会被模糊生死的界限，从而被影响的。既然已经成了鬼魂，就应该决绝地转生，而不是继续留在人间。哪怕是为了那个孩子的亲人着想，你都应该这样做。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觉得死了也无所谓的。”

　　陈铭用力挠头，挠得满手的雨水：“我怎么觉得脑袋里乱乱的……操，可是那小姑娘后来还是失踪了啊，说明她还是没办法接受……”

　　“她对你说了什么？”

　　“哎？”

　　“你不是说她看着你说了一句话么。”苏离生看了看酒店的大门口，那里逐渐开始有人走出来，“她说了什么？”

　　陈铭用力皱着眉憋了半天，用细如蚊呐的声音说：“我也没听清……而且隔了两年，连口型都记不住，还好当时很快地根据那口型猜了一句话……”

　　“是什么？”

　　“……‘大门差人，呃——诱惑。’”陈铭说完，抬起头求助似的看向苏离生。

　　“……”

　　“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呢？”陈铭使劲挠头，“她是在说看大门人手不足要我去诱惑几个过来？怎么可能！”

　　“……”苏离生闭上眼叹了一口气，蹲下来点了一根烟，蹙眉道：“你再重复一次。”

　　“……大、大门差人，呃——诱惑。”

　　“……”

　　“……是你叫我重复的！你大爷！”

　　“确定有个‘呃’么？”苏离生说，“还是拖长音节的？”

　　陈铭底气不足：“是……”

　　苏离生慢慢地抽了一口烟。最后他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是一个咒。”

　　陈铭一愣，顿时浑身发冷：“诅咒？”

　　“不是。”苏离生说，“佛经里有一个驱魔咒的开头和结尾跟那小姑娘说的很像。那个咒的原文是‘哒吗喳喏恶吁哊嗬’，是佛教中驱鬼所用的，跟唐僧念的紧箍咒差不多。如果是这样的话，很有可能千家的人在作法的时候没有选择杀掉小姑娘的奶奶，而是使用了比较温和的方式驱赶了那个鬼。而小姑娘听他们念了一天，好奇地记下来重复念也是很正常的。”

　　“……他们……”陈铭艰难地措辞，“没有杀掉她奶奶？”

　　“没有。”苏离生笃定地望向陈铭的眼睛，“如果你记的唇语没有错，那就没有。”

　　“可是……你不是说……”

　　“千家也不是任何时候都会弑鬼的。”苏离生回答道，“毕竟驱鬼比弑鬼要耗费的精力少太多，如果不是厉鬼，千家也会考虑放它一马。”

　　陈铭抬头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夜空，低下头来轻轻地笑了。就像是一下子卸掉了很重的担子似的，他吸了一下鼻子抬起头刚想说什么，就看到对面的酒店里开始涌出大波大波的人，而身边蹲着的苏离生也站了起来。

　　听完了一千零一夜，是时候该分别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