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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木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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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往市中心开去,开到一半就开始有雨点落下来了,从起初的淅淅沥沥变得逐渐滂沱起来。
陈母一边捶着腿,一边望着车窗外的雨水发愁。
“哎,师傅,”车子经过一个街角的时候,陈母喊住了司机,“就在这停。”
苏离生愣了一下,还没问出为什么,陈母就已经拉开车门走进雨幕中去了。
“喂靓仔,还不快点跟住她!”把着方向盘的司机嚷嚷道。
老人狼狈地在雨里走着,虽然想快点跑到屋檐下去,但是无奈右腿实在不得劲,一快走起来就一跛一跛得像要跌倒似的。她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正想长长地叹一口气,却发现雨停了。
不,不是雨停了,是那个年轻人在她头顶撑起了外套。
“哼。”陈母不明意味地哼笑,“看你长得那么样衰,倒还挺体贴的。”
被骂长得样衰的英俊男人抿起他薄薄的唇角,无奈地笑了。
拐过街角,出现在眼前的就是一棵大榕树和一座庙宇的大门。撑着外套的苏离生几乎浑身都湿透了,眼睛透过湿漉漉的刘海望向庙宇的门匾,辨认出那是“五通庙”三个大字。他怔了一怔,偏过头望向躲在外套下的老人:“今天就来拜神么?”
“怎样,是不是不行?”老人狠狠一瞪。
于是苏离生就不说话了。他撑着外套陪陈母慢慢地走进了空无一人的庙里,在滴水的房檐下拧干自己的外套,然后甩了甩湿透了的头发。旁边的陈母就骂道:“你是狗吗?还甩毛,水都溅
到我身上了!”一边骂着,她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有点潮湿了的纸巾,拉低了苏离生的衣领给他擦头发:“跟阿铭一个样!擦一擦不就好了吗!懒得要死……”
雨水打得古旧的屋瓦叮咚响。老人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动作不怎么温柔地给苏离生擦湿头发,苏离生则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擦,低着头的模样有种意外的温和。
“喂,后生仔,”陈母丢了一团湿纸巾,又抽了一张出来擦他脖子上的水珠,“你家在这里吗?”
苏离生安静了一会儿,回答:“不。”
“那你年三十去哪里过?不回家吗?”
又是一阵沉默。“嗯。”
“搞什么,跟家里人闹翻了?”陈母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后生仔,不能这样,再怎么闹还是得回家的。”
苏离生勾了一下嘴角,问:“陈铭今天去哪里了?”
“他还能去哪?还不是跟他那些狐朋狗友搓麻将去了。”陈母没好气道,“反正我还没到走两步就会断气的地步,他不陪着也无所谓。”
说话间苏离生的头发已经不滴水了。老人把湿纸巾丢掉,迈过门槛走进庙里。
五通庙虽说是每天都开门供来人上香,但是只有初一和十五是全天候的,平时都仅在上午开放。进入五通庙需要两块钱,并且不能自带香火。但很奇怪的是,陈母和苏离生过来的时候门口已经有人正准备关门了,看到陈母时那人动作一顿,留了半条门缝就走了。
他们沿着庙宇的屋檐下往右殿走。五通庙共三间殿堂,中间为五通庙主庙,供的是五通神、花婆等神,即求财求子的神,两侧挂着的联为:视而不见求则应,闻则无声叩必灵;左侧水三界,门上绘八仙过海的故事,内供掌管水界的龙母等神明;右边为念佛堂,门上绘唐僧师徒取经的情景,供观世音等神。还没跨入殿内,陈母就叹息一声坐在门槛上了,望着屋檐外的雨,一边捶着自己的腿一边喃喃道:“唉……走不动喽……今年就在这里讲吧……”
苏离生微微侧过头,不知道她要讲什么。
“后生仔,平常都是只有我一个在这里的,今年多了一个你,也不知道是有缘分还是没缘分。”说着老人就从衣服里拿了个小布包出来,一层一层地展开,露出了那个有点简陋的木佩,“不准插嘴,听到没有?”
苏离生见她把木佩掏出来了,脸上的神情就不免有点严肃。他还在猜想着接下来是不是会有一个大师从殿内出来,却听见陈母颤悠悠地又开口了。
“菩萨啊……我这把老骨头又来喽……”老人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开始喃喃自语,“不过我儿子这几年回家回得没那么勤了,我也快进棺材了,菩萨您就多担待着点吧……”
说话间,有几个幼小的守护灵开始从塑像后探出头来,有点迟疑地看了看苏离生,见这个男人似乎看不到灵,便慢慢地靠近了坐在门槛上的陈母,抱着腿坐到了门边上。跟木佩的那只守护灵老身童颜不同,这些灵明显还幼小,听着听着就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又是她。去年好像也来过呢。”
“嗨,她年年都来,你来得迟不知道罢了。”
“我听这里的一些老前辈说,她好像早在六七年前就开始了。前两年来得可勤了,几乎每天都来转一圈,还跟别人吵架。”
“跟人吵架?为什么啊?”
“谁让她老占着菩萨前的位置嘀嘀咕咕呢,香客们估计都觉得她挺烦。”
“不行,你这个样衰的家伙站在我跟前,我没办法集中注意力跟菩萨说话。”说着说着陈母突然又变得一脸不耐烦,“你别杵在那,坐这,快。”
苏离生望了一眼坐在门槛上的一只守护灵,对方很自觉地起身走开了。
“您每年都来这里?”他出声问。
老人望着庭院里的雨水出了一会儿神。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庭院里的水积成一洼一洼的。她开口道:“从那死鬼走了以后,我就常来这里跟菩萨说话。你说军区给我们的补贴又足够我和儿子用了,我要去上班呢区委会又不准,闲在家里没事做,就成天想着那死鬼。我就想啊,当初是怎么就跟那死鬼好上了呢?哎呀,那还得从我二十几岁开始说起了。
“那时啊,他穿着件绿油油的军大衣站在那,”老人抬手指了指庭院中央的一个位置,“也是下雨天。头上戴了个瓜皮帽,跟个收破烂儿似的。见我攥着把香看他,他就咧着大嘴巴嘿嘿嘿地笑,他问我……哎,问我什么我也记不清了,大概就是这殿里供的什么呀之类的话吧……”
男人眯着眼睛顺着她指着的地方看去。那里是一片灰蒙蒙的雨幕,昔时的雨水,淅淅沥沥地下到了今天。
“那时还是个帅小伙呢,长得眼睛是眼睛嘴巴是嘴巴的,就跟你一样。”陈母的声音渐渐轻了起来,“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什么时候开始呢?突然就发现那个死鬼和我都老了……我们的儿子也大了,臭小子居然还学人家去早恋……结果遭报应了吧,那死鬼说死就死了,报应吧……唉……那段时间我就坐在屋里头,看着死鬼的照片,一坐就是一整天——没有哭啊,也不哭——就是那样坐着,坐着坐着就觉得好像那死鬼又回来了似的,也在我边上坐着,跟我一起看着那照片发呆。你说他怎么就不来让我看一眼呢,好让我知道他在地底下有没有包二奶,吃穿用够不够,要不要再烧点纸钱啊……有的时候我也来这里坐着,裹着他那件烂兮兮的军大衣看着菩萨发呆——你看连看门的都跟我混熟了。我坐久了就觉得嘴巴皮子发痒,于是就跟菩萨说啊,我说菩萨啊,你看那死鬼也走了,你得佑着阿铭让他好好的,不然就真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啊……
“……剩下我一个老不死的,我怕啊……”
雨水哗哗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来。苏离生坐在老人身边安静地听着,黑发温柔地遮过了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