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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怜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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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怜见
“疏雨孟尝打个喷嚏,南京武汉那些个老家伙们也得装模作样地抹抹鼻子咳嗽咳嗽。这下他居然叫给捅死了,真是烦哪。”会议厅隔离出的小休息间中烟雾缭绕,意大帅和戚太祖对坐抽烟,浓浓白雾熏得在一边站着的警察局长简直要掀跟头,他苦着瓜条样的小脸,一声也不敢吭。
“面子活儿大家都是做,总要做到家才像话。疏雨孟尝生意颇大,可几个儿子不争气,从商从政都成不了大器。他这一死,指不定多少人暗地里一头乐一头谋着他的生意。”戚太祖掐灭了手上的香烟,“乱成这个样子,无数眼睛盯着,大帅准备怎么处置?”
“嘿,出头的椽子先烂,他又不当官不涉政,自然是生意往来中得罪了什么朋友又招惹了什么仇人,这个可得仔细查查。东皇老弟,你说是不是?”意大帅仔细翻看着手里的那两页名单,这几天城里跟开水泼油锅似的乱炸,乱上加乱自然不嫌多,马上就让警察局长亲自部署小分队四处突击,一定要把名单上的人全秘密“薅”进监牢里。可麻烦的就是疏雨孟尝府上还在大办丧事,名单上有个人不能动,也不敢动,投鼠忌器。
这天下午云沧海就被北地天佛原乡那边的一个军阀大将炬业烽昙给带走避难去了,还在报纸号外上大发通告,必报亲父大仇什么的。意大帅和戚太祖听说以后又气又笑,倒不是这事儿没法妥善处理,而是炬业烽昙是个难缠至死的货色,当年敢咬着轰平平民村子的黑事一口气逼的他上司佛乡头子楼至韦驮自杀,他现在,和以后就敢大造舆论,闹得谁也不得安生。“超轶主这前内阁大总理,以前是怎么混出这么个混蛋兄弟的。”意大帅啧啧两声,戚太祖只是笑,“人死灯灭,客走茶凉,就是他要认真计较谁又想陪着受累,大帅不必焦心了。”
意大帅心情好了些,道:“这倒是。”又点了一支雪茄,简单吩咐了自己的副官以及警察局长不少差事,总之就是要哄哄闹闹地查线索,兢兢业业地灭□□盘子,利利索索地剿山寨匪帮,报纸告示宣传也要跟上,提醒广大商户谨慎规矩做生意,别得罪了人而自己不知道。至于缉仲,哼,等忙过这一段找个理由降了他的职,打发去剿匪帮得了。一支烟抽完,他掏出怀表来看看,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钟,便跟戚太祖说道:“东皇老弟,你回去歇着吧,我也熬不住了。”说着便站起来,戚太祖却神色凝重,一直在思索些什么,道,“大帅先坐一坐,听我一言。我思来想去,那件事,总不对头。”
“绮罗生那小东西?”意大帅回过味来,思索道,“要论手脚伶俐,他确确实实是个尖儿。想来该是年纪还小,一时惊动了人慌不择路才惹下老大祸事。”戚太祖摇头,“取份单子就算失手,能有多大响动,犯得上让疏雨孟尝亲自带人去查看?他身上带的枪统共也没几发子弹,漆黑夜里乱射一气,能枪枪都正好打死人?我是不信的。”意大帅想了一想,倏尔笑道,“果然是指点过两年有情分,老弟居然是说情来的。”戚太祖道,“我说什么情,就刚好想起这点事而已。大帅若是真想要他的命,早会让人拖去警局子,毁了脸再砍头就完事了。再有还是那句老话,知子……”意大帅拍了拍戚太祖的肩膀笑说,“你想的细,我是懒得管这些糟心事,等明儿再问吧。歇了歇了。”两人一起出了休息间,意大帅回房休息,戚太祖告辞出来,坐了汽车回家。在车上困意上来,他半睡半醒地盘算,明后两天各大报馆应该就会有消息出来,疏雨孟尝是商道上结怨被人雇凶报复,一些小说家们也肯定会乐呵一阵,桃色新闻和各类凶杀案的衍生,是他们最擅长的题材了。
窗子大开,夜风吹进来些许凉意,冲散房间里淡淡的血腥气味,也让绮罗生的神智清醒了一些。远方天际有半弯月亮,半掩在云层里时隐时现的,像是拇指随便抹在墙面上的一道白泥灰,他仰起头,房间天花板上的灯泡光刺的他赶紧闭上眼睛转过脸去。身后的房门打开,传来军靴踏在木地板上的声音,随后门又关上,步枪枪栓卡啦响了两下,坚硬冰冷的枪口再次抵上他的头。
哎,又换了一次守卫,不知道是夜里几点了,也不知道自己要在自己的房间里,被关到什么时候。绮罗生一直感到很冷,身体不自主地颤栗,可额头却晕晕沉沉,一滴汗水也流不出,他明白是发烧了,身体略动一下,肩头被血凝住的伤口就再次裂开,粗粝的麻绳勒进伤口的部分更深了些,刺痛无比。两只手臂么,被反绑在身后,没有知觉了,迟早要废掉吧,口中被堵着一个麻团,没办法咬舌头,当然更没有力气。
晚上从缉仲的家悄悄离开,外面大路上还有巡警在四处搞搜捕,于是他走的都是暗黑的偏僻路。在距离帅府门前还有一段路的地方,绮罗生就被轮值的士兵扣住了,他并未反抗,任由那些人堵上他的嘴又把他结结实实捆起来带走。没想到的是他竟然被带回了自己住了多年的丹楼小房间,没有人过来问什么,就一直这么跪在窗前。四面死寂一片,粗重的呼吸声听起来格外响。窗口吹来的风风势变大,把绮罗生沾了血污尘土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看着天空中逐渐消失的月亮影子,他的心也慢慢沉下去,他开始觉得自己的的确确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只会给别人惹来麻烦带来灾祸,疏雨孟尝和他的侍从守卫莫名丢了性命,意大帅意琦行父子要处理复杂棘手的局面,缉仲月寒霜夫妇更是会被牵连。所谓灾星,就是这样吧。
心灰意冷。
目光及处云层开始透出绛紫色,天色也稍稍明了一点,过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绮罗生开始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再这样被绑上几个钟头,用不着身后的士兵开枪,他自己断气是自然而然的事。意识眩晕中意琦行的侧脸又出现了,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几年前意琦行去德国留洋,去年年尾意琦行去前线督战,临走前都曾经说,绮罗生,等我回来。当时自己是笑着答应的,还说有什么不放心呢,我就在这渊薮城中,跑又能跑到哪儿去。但现在,绮罗生想我要毁约。
意琦行,我真的一点都不想见你。
天光大亮,太阳升起来以后丹楼终于又有了响动,这回过来的人有好几个,其中一个的脚步声绮罗生听出来是意大帅,他身体忐忑不安地抖了抖,低下头,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没办法见意大帅,也没办法交代。很快房门开了,士兵排在房间里,意大帅的副官先进来关好窗子,又搬来一张搭了狼皮褥子的靠椅放在绮罗生面前。“给他松绑。”意大帅是抽着雪茄进来的,军靴的声音,说话的声音,按说和往日都没什么区别,但今天听起来是那么恐怖。绮罗生口中塞的麻团被取出,他干呕了好几下,根本不敢抬头去看一眼。
身后的士兵拿了军刀在割系成死结的绳子,动作很慢,绑缚松开的时候绮罗生整个人都失去平衡趴倒在地上,头重重地撞上地板,僵硬冰凉的手臂还是保持着反背在身后的样子,指尖发紫。两个士兵把他架起来,抓了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脸。意大帅很有兴致地吐着烟圈,因为位置逆光,他的脸晦暗不明,也看不清表情:“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出的事?”燃烧的雪茄烟指向绮罗生的眼睛,“不准有一句欺瞒。”
“绮罗生不敢。”
当夜的记忆其实已经有些模糊了,甚至很多地方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么,本来一切都进行地很顺利,按照事先确定好的时间和路线潜入,并在疏雨家小少爷的房间内打开保险箱取走名单,出事是在离开的时候。他用□□枪托打晕一个夜巡的仆人,安静的大宅中却莫名起了一声枪响,但绮罗生确定,绝对不是自己的手枪走火。
他想这一生也忘不掉血喷在自己脸上和身上的感觉了,温热粘稠的血沾在皮肤上,就像是烙铁摁下的印记,那一瞬间他被活埋在恐惧的黑暗里,头脑中,心里全被泥水浆凝固住,疏雨孟尝惊愕的话还回荡在耳畔,“竟然是你……”他已经拔出刀子匆匆离去。夜雨奔逃中有人在对他开枪,他中了两枪,摔出去好几次,于是只能胡乱把自己手枪里的子弹全都射出去,便专心地跑,全部的注意力和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在双腿上,跑,要跑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意大帅听着,一边不停地抽烟,脸上没有表情,目光却渐渐有些阴鸷了。雪白长眉压着他深邃的眼窝,里面有一对和意琦行同样的苍蓝色眼珠。绮罗生说完不再出声,垂下眼睛避开意大帅的盯视,此时身后的士兵已经放开了手站在一边,他的双臂也有了些知觉,火烧火燎的胀痛发痒。绮罗生不敢动,直挺挺地跪着,而意大帅也像在思索些什么,久久不再说话。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太阳的位置越来越高,又是一只雪茄抽尽,意大帅才忽然笑笑,起身踱了几步,道:“你怎么不说说,你是在哪里躲了两天呢?”
绮罗生想了想,报出一个地名来,那里是渊薮城的贫民窟,最贫困也是最混乱的地方。决不能把缉仲夫妇供出来,但绮罗生自己也是不抱什么指望的,或者大帅早就知道了他和月寒霜认识且交好的事,猜一猜就会猜的出。绝望的感觉再次涌上来,他低声说,“祸事是绮罗生一人犯下,请大帅杀了我吧……”意大帅哈地冷笑出来,“真是幼稚,把你拿住,送到校场去一刀两断,堵不住外头人的嘴,再坏了琦儿的名声?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绮罗生不说话,千不愿万不愿,可还是给意琦行添了大麻烦,活不得又死不得。他不知道面对着这样一个死局,接下来要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嗫嚅了一下他抬头看看面无表情的意大帅,又赶紧低下头,强行压抑自己的慌张与恐惧。很想见到意琦行,跟他说句话,又巴不得自己快点去死,在他胡思乱想的当口,马鞭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带着呼呼的风声抽在他身上每一处。单薄的衣服横七竖八裂着破口,伤口先是红肿,后来就皮破肉翻涌出鲜血,浸在衣服上。一鞭下去,一道血痕,一层皮肉。绮罗生没有躲闪,也没有呻吟,硬生生挨着,痛楚叠加如同一堆尖锐的刺,刺进他的后脑,头昏耳鸣中他只能去咬住自己的下唇,破裂的嘴唇淌着血,流进他的嘴里,流出他的嘴角,坠在地板上砸出锯齿状的圆。
他很想求意大帅给他一个痛快,但终究没有开口,这算是惩罚吧,对自己误杀无辜以及招来大祸的惩罚。数不清到底打了多少,意大帅示意士兵停了手,仰头左右看看这个小房间,像是想起了往事,口气淡漠,“这楼里已经死过一人了,再添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绮罗生摇摇欲倒地撑身体跪着,没有力气与精神再去想意大帅说的话,生与死,就是一只蝼蚁被放走与被手指碾死的区别。
意大帅踢了过来。
硬实的牛皮军靴,极大的力道,只一下就踢断了绮罗生右肋的数根肋骨,几声清脆的骨骼碎裂声响起,绮罗生再也支撑不住,一口血喷出,趴伏在了地上。“可就这么打死了你,琦儿面上也不好看。这样吧,”意大帅的军靴轻轻碰了碰绮罗生的头,“来打个赌你能撑几天。是死是活,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他叫过副官来,命他等下带人把整个丹楼的门窗封死。
连呼吸一口都是剧痛,绮罗生毫无办法,只能去咬右手的手腕。恍惚间又听见意大帅问道:“你是哪只手拿刀子捅死的疏雨孟尝?”他很听话地蜷起左手手指,那天晚上也的确是如此,他的右手握着枪,对着可能来人的方向开了一枪,左手则下意识拔出军刀捅出去。
“啊……”他再也忍不住,痛苦地低低叫出声,声音嘶哑。意大帅抬脚用力,踩断了他的左手四指,随后便离开了。士兵拿着木板和钉锤,整个小楼都是砰砰砰的砸击声。绮罗生趴在地板上,脸颊靠着左臂吐出一口气,慢慢阖上了眼睛。他的左手还摊着,软绵绵的手指扭曲成奇怪的角度。
数滴泪水从他的眼睛中润出,沿着脸颊静静滑落。
“意琦行,忘了绮罗生吧……算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