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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且死 ...

  •   疏雨孟尝的家是旧式大宅,几重院落中的上房都是全新翻修过的,大门通到宅内的路并没有赶时髦全浇成水门汀,而是很传统的雕花青砖大路,砖块铺得密实整齐。他过五十大寿,这几日宅里布置得花红柳绿喜气洋洋,家下人忙着迎来送往,颇有礼数。
      民国十二年,残冬刚完,枝上的素心腊梅还未落尽,几只喜鹊吱嘎叫着,被鼓乐声震得乱扑翅膀飞走。这天正日子,宾客也格外多,宅子外面一条街上挤挤挨挨停满汽车。过一个月洞门,堂会戏热闹演着,还没到正式开席的时候,宾客们三三两两坐着,聊天看戏。
      “这位绮老板,年纪虽小,却是意帅府上大少爷意琦行跟前的人,等闲不出堂会的。”疏雨孟尝头发已经花白,瘦长脸上却不很显老,精神也足,身上是全新的酱色团绣袍子,他亲自作陪的是老友十方孤凛,当年一同在日本入同盟会的情谊,北京一别多年未见,如今十分热情,劝酒不迭。戏台上演了《辛安驿》,红衣的小旦唱念做打俱佳,引得阵阵喝彩。
      “原来如此,看身段是真不错。老兄的身份放在这里,就是意大帅也要另眼相看的,这许多年在渊薮的日子想来是不错,生意又顺风顺水,真惹人欣羡。”十方孤凛捋一捋颔下花白胡须笑道。疏雨孟尝谦虚几句,面上确有得意之色。他是同盟会的元老,跟着孙大炮一同干过革命的,如今虽然没有官职只是布衣,但走到哪里都是被敬重的对象。家里又做药材生意,是渊薮数一数二的大商人,在临近的几个省里都有大铺子。家大业大又有儿孙,到这般知天命之年,也就只求个平安罢了。
      中午十二点钟准时开了席,芙蓉席面非常丰盛,锦绣满眼,十方孤凛道:“意大帅和南边鬼王的军队打打停停闹了几年,听说最近要议和了?”疏雨孟尝摇头,夹了一筷鸭脯吃着,“这我又怎么知道,但只觉得未必会议和。自打意琦行去德国留洋几年回来,大帅就不大管事了,军中一应大小事几乎全交了儿子打理。那意琦行脾气暴躁阴晴不定,啃不下鬼王他不会善罢甘休的。”十方孤凛叹一声只看着疏雨孟尝,举杯的手简直要把他半张脸都遮住,“连年的混战,真是苦了民生。”疏雨孟尝哼一声,“军阀,又有什么法子。且别说那许多了,先喝了这杯。”说着命下人斟酒,自己一饮而尽便问在一旁侍候的大儿子,“沧海呢?还和他一群老师同学混么。”
      云沧海是疏雨孟尝妾出的小儿子,刚上大学的年纪,是最不让他省心的一个孩子。
      长子劝了几句,疏雨孟尝心情转好,和十方孤凛喝酒聊些青年时候的旧事,到他们这样的岁数,喜欢讲古怀旧就是一种必然了。台子上《辛安驿》早就演完,中间夹了几段喧闹武戏之后,绮罗生又和其他几位角儿重新扮了出来,这回是《八五花洞》,都是常见的喜庆堂会戏。疏雨孟尝吩咐旁边的人道,“待会儿绮老板的戏完了,请他到席上来一下,喝杯酒水再走。”十方孤凛笑道,“戏唱完戏子自然是要来给主家敬酒,他再是意家大爷的人,这点规矩总是要知道的。”疏雨孟尝解释道,“十方兄不知道,这绮老板是当年意琦行在市井街上捡了回去养起来的,比不得一般人,当然要客气些。”十方孤凛不接声,笑笑看戏,那出戏完了不到半个钟头,果然见绮罗生过来,一袭雅致的白缎长衫,白发齐整整笼在耳后,身量虽不甚高,眉眼着实精致,客客气气不卑不亢地向疏雨孟尝敬了酒,说了几句祝寿的话便走了,一点错处也挑不出来。
      酒宴继续进行,疏雨孟尝也和十方孤凛聊得畅快,时时冷笑不已。

      月寒霜和缉仲数年前结婚,家里给他们在泰宁路准备了一所二层带小套院的房子,离月寒霜工作的诊所不是很远。婚后缉仲工作越发忙碌,经常要随军队出征,但在家里,对妻子是千疼万爱百依百顺,夫妻俩的生活还是很甜蜜幸福的。就是这几年一直没有孩子,但缉仲自己也不着急。去年冬天月寒霜怀了孕,缉仲激动得走路简直都不知道要哪只脚先迈步,恨不得替妻子把一切活计都包办了。
      如今三月刚到,这几天倒春寒,绵绵春雨下了几日竟也寒气逼人。月寒霜的身孕已经五个月了,这一晚外面大雨打着窗子,啪啦作响,她在灯下盖着毛毯坐着,信手翻阅一本杂志,再和缉仲闲聊上两句。而准爸爸缉仲捧了一本翻译来的外国童话,一字一句念着小美人鱼的故事,月寒霜笑话他道,“现在念童话给谁听呢。”缉仲摇手道,“你不知道,我听缎君衡说,这叫做‘胎教’,将来咱们的孩子出世了,肯定聪明,就像老缎家俩小子一样。”月寒霜失笑,“缎君衡的孩子是抱来的,他个光棍汉懂什么胎教了。”缉仲一脸信服的样子,“夫人你不懂,老缎是神棍,说话灵验的。”夫妻两口说说笑笑,玩闹一阵,才洗漱上床休息。月寒霜躺平身体,挽了缉仲的手臂道,“缉仲,我看报纸上说,这两年外头革命党闹得挺凶……咱们这里也该有吧。”缉仲安慰道,“这些事你就不用关心了,怎么办大帅自有主意。不过我倒是听说,咱们这儿那个疏雨孟尝的儿子就是……碍着他爸爸的脸,真是麻烦……好了不说了,赶紧睡,别累了自己也累了孩子。”月寒霜抿嘴一笑,靠上缉仲便沉沉睡过去。
      雨到了午夜以后下得越来越大,满天铺地都是刷刷的声音,家中的女仆阿枚一向眠浅,这种夜晚更是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就索性翻身起来拉开窗帘看外头的煤气路灯。此时已经到夜里两点半钟,远远不知哪里传来几声汪汪犬吠,过了一会儿粗厚刺耳的门铃声却响了起来——院子大门上的门铃,一响起来声音特别大。她凑在玻璃窗上往大门那里看,影影绰绰只看到一个男仆打着伞过去开了门,一个影子趴在了地上。
      女仆吓得赶紧躲进了被窝里,她强迫自己睡觉,决定必须要忘掉刚才看到的东西。

      “姐……姐……”床上的人全身被雨水浇透,眼睛勉强睁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左手用尽力气攥着月寒霜的手,他的气息很微弱,语气近乎哀求,“姐,求你,求求你救我……”月寒霜坐在床边,眼眶一红便落下泪来,伸手去暖绮罗生的脸庞安慰他,“好弟弟,你千万挺住,我一定救活你。”眼看着绮罗生呼吸越来越轻,人也基本是晕厥过去,月寒霜抹去脸上眼泪,抬头看着丈夫神色坚定,“缉仲,帮我做手术吧。”
      这时候谁也没心思去管绮罗生怎么午夜一身是伤地来找他们夫妻求救,只想着先把人命从鬼门关前拖回来再说。幸亏家里有动简单手术需要的基本器材和药品,月寒霜已从最初的慌乱中回神,家里没有麻醉药,便拿了安眠药来给绮罗生服下让他深沉入睡。缉仲剪开了绮罗生身上的衣服检查了一下,还好受伤不算重,左腿和右边肩膀各中了一枪,万幸没有打到要害。别的是一些轻微的皮外擦伤瘀伤,枪伤的创口被雨水冲泡发胀,皮肉夸张地翻着,缉仲心里暗暗叹息,也没说什么,专心帮着妻子挑出子弹。
      两枚血迹模糊的弹头被丢在盘子里,月寒霜舒口气,竟瞬间晕了一下险些向后摔倒,还好缉仲手快,把她扶到一边的椅子上去休息,又擦了她头上汗珠道:“寒霜,你歇着吧,上药的事我来就好。”月寒霜此时感到腹中一阵胀痛,大口喘气也说不上话,只有点点头。缉仲先倒了开水给妻子,才过去拿起酒精棉球与绷带,给绮罗生包扎伤口。手术的剧痛已经弄醒了绮罗生,但他气空力竭双手连抓被单都有气无力,眼睛也还是睁不开,只是嘴角艰难翕动,似乎在说着什么。缉仲给他肩头绑着绷带,凑近了才听清楚,这个濒死的少年一直念念不忘的字,好像是,意,琦,行。
      半夜的忙碌终于把绮罗生安置妥当,给他喂了西药片子和热水睡下,外面早已天光大亮。缉仲因为请了几天假,今天就不用去出去办公事,他下了楼严厉地命令家里开门的男仆人不准把昨晚的事说出去一星半点,才去亲自盯着人准备妻子的安胎药与早餐。而月寒霜一直留在阁楼上照看绮罗生,他已经开始发烧,整个人的神智都不是很清楚,脸上晕着一层绯红,惊惧中又透着委屈,低低切切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月寒霜拧了毛巾敷在绮罗生头上,盘算着等下得让缉仲出去到诊所拿些西药来,剪破的衣物还丢在地下,她在上衣贴身的口袋里发现了一样用油纸包裹着的东西,打开来是两份写着一些人名和地点的文件。
      缉仲出门拿药,带回来的消息让她立即就明白了昨夜绮罗生到底去做了什么。疏雨孟尝和家中的一些保卫人员被杀死,有中弹死亡的,而疏雨孟尝本人则被利刃捅入心脏,当场不治。因为他的特殊身份,此事在渊薮城中闹的沸沸扬扬,意琦行还在前线督战,意大帅则下令全城搜捕。一时间鸡飞狗跳,满城大刊小报都在说着雨夜的谋杀案,很快疏雨孟尝的一些老关系也都注意了此事,都在关注着最后的结果。短短两天城里的警察局子已经抓走了一百多人,缉仲坐镇在家里,还好只是来过几波人问了两句就走了。
      “这样藏在这里,终究不是办法。”缉仲对着月寒霜摇头,“大帅绝不可能放过绮罗生的。等过几天他的伤养得好了一点,我想办法送他出城,中国这么大地方,无论跑到哪里,先躲过这一劫再说吧。”月寒霜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么做才能保住绮罗生的命,便点了头。晚上她给绮罗生量体温,高烧总算是退了,看着绮罗生苍白的脸色和嘴唇上翘起的干皮,月寒霜喂清淡鸡汤给他喝,又劝他放轻松,“你别怕,在我这里安心养伤,不会有事的。”绮罗生的精神状态仍是很差,看得出他在害怕和懊丧,“姐,我没想过要杀他们,真的没想过……我只是按大帅的吩咐,去取一份革命党的名单……”月寒霜放下汤碗,抱住绮罗生的头轻拍他后背,心里也不禁有些怨念,“才十六岁的孩子,为什么要参进这些事情里来。”想了想便道,“弟弟,不用想那么多,好好睡一觉,在姐姐这里,谁也害不了你。”
      “可我惹了这么大的事,会连累你和缉仲大哥的。”绮罗生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声音也很小,“我想,我还是回去见大帅吧……”月寒霜立即捂上了他的嘴,坚定地拒绝道,“我不允许,也没什么可是。”她温柔地摩挲绮罗生的脸和头发,想要让他放松,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目光流转,她看到搁置在床头的一把军刺,细长锋利,还是那一年自己送给绮罗生的礼物,那孩子还自作风雅地取了个名字,叫江山。
      她必须要尽快地把绮罗生送走,意大帅迟早会找上门来的,绮罗生的社会关系简单的就像是一张白纸,他熟悉的人除了意琦行和戏班师傅,就是自己与缉仲。现在渊薮恨不得被翻个底朝天,即使缉仲死咬着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也撑不了多久——意大帅或者不关心别的,起码他一定要拿回那份名单。这一晚缉仲推脱不过缎君衡的邀请,也不能总不出家门地白白引人怀疑,便去到他家喝新酿的石榴酒。月寒霜想等夜间缉仲回来,再和他商量一下送绮罗生出城的事。床上绮罗生已经睡着,她就拎了开水暖瓶下楼打开水,家中的老妈子还很好奇地问她太太您天天呆在房间里也不在花园里晒晒太阳,月寒霜一脸憔悴地笑笑,“孩子闹得很,我不想动。”
      回到阁楼小间看到水杯里还有小半杯的冷水,她便兑了些热水进去,自己握着杯子大口大口地把水喝了,她也需要压下心中的慌乱,来镇定一下自己的情绪。但水没有喝完,她已经困倦地支持不住,靠在椅子上就睡着了。
      “意琦行,这么多年来谢谢你,可我绮罗生,只能下辈子报答你了。”身上的绷带全数被解下,绮罗生又用江山在弹孔上挖了几刀,鲜血涌出掩盖住动手术与敷药的痕迹,低烧虽然让他全身无力,但起码从后墙跳出这所宅院的能力还是有的。跳下墙他瘫坐在路边大树的阴影里喘着气,附近的路灯坏了好几个,几个月来都没怎么修,导致这条路没什么光亮,晚上九点多又没有行人,他想他不能再牵累任何人,必须得回大帅府里去交差了。
      他也知道意大帅饶不了他,说不定明天,他的人头就挂到城里最繁华的通天大街的电线杆子上示众去了。“意琦行,对不起啊……”绮罗生吐口气,站起来走入那片黑暗里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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