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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风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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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七、风信
几年前去欧洲,站在轮船甲板上吹了一个多钟头的海风,意琦行终于想起自己忘记带的东西是什么。
那个时候算一算绮罗生在他们家里也有五六年了,居然连一张相片都没有拍。意琦行当时是十分后悔甚至有几分怨恼自己的,虽然他闭上眼睛就能准确地把绮罗生的样貌在脑海里细细描画出来。自己离家时,绮罗生的个头还没有长开,脸是比较圆的。
新的环境里他忙碌于课业和军事训练,也结识了新的朋友,一起在异国旅行。数年的时间里他很想知道绮罗生长起来变成了什么样子,小孩子长大是很快的事,隔一段时间,就能变个模样。他写信回家询问,请求父亲给寄一张绮罗生的相片来,但结果每每都失望,父亲很不愿意多谈这些话题。于是他又转而求助缉仲,那次终于有了结果,因为拍照的技术不怎么样,黑白相片也不甚清晰,里面拍得是戏班的四合院,上面有好几个孩子,当中一个穿了棉袍练花枪的就是绮罗生,亮相很是利落标致。意琦行看来看去,也就是得出他个子高了人变瘦了肯定又变好看了这些结论,心中百般抓挠,等以后回去了,一定一定,得好好看个够。
缉仲寄来的牛皮纸大信封里还塞着另一个小信封,上面工工整整写着这样几个字:
西洋德国XX大学意琦行收
小信封上有好几张邮票,还有很大的退件邮戳。缉仲在信里说,找了邮局的熟人帮忙,才翻到这一封,别的那些,都找不到了。
意琦行从睡梦中醒来,他正窝在病房的沙发上,连鞋子都没脱,身上盖着条厚毛毯。天已经亮了,他起身到病床前查看,绮罗生的头偏着,还在睡,眼皮微微颤抖,下巴和左边半张脸都肿着,上面有红色的鞭痕。意琦行看了一会儿,把声音放低了些道:“若是醒了,就睁开眼睛好么?”绮罗生果然把头扭得更厉害,一直固执地闭着眼睛,右手动了动,费力地抓起被子干脆想要把自己给蒙起来,结果牵动肋骨的伤势又忍不住呻吟。意琦行心中阵阵疼痛,暗自焦急只面上不显露,轻轻握住绮罗生的右手,松开他的手指又掖好被子,嘴上非常温和耐心地劝,“绮罗生,已经没事了,你不要怕,也不要这样。”
僵持了片刻主治的大夫与几个护士进来,推着铁皮小车子来给绮罗生换药。主治大夫是个有了年纪的老人,看到意琦行苦闷无奈的样子说:“意将军,好像,绮罗生很害怕看到你……”意琦行略显失落,想了片刻便准备离开病房,手已经按上房门把手,“那……那你们换药吧,我出去就是,记得动作要轻,不准弄疼他……”他的脸已经硬成一块石头,开了门走去病房外的大套间,站在窗前抽出了香烟要点着,停了手又扔到一边去,心中又麻又乱,说不出什么滋味来。
直到副官进来说医院的仆役准备好了早饭,意琦行才缓过神来,开始觉得胃里一阵阵烧灼的痛,想想之前守在绮罗生身边的一天多时间里他始终没有吃东西,就让下人把早饭端上来,他自己去洗漱换衣服。草草洗了一把,看看镜子里胡子拉碴颜色发白的脸,意琦行觉得还是自己要先精神点,否则绮罗生看到,会心疼吧。
洗漱好换件绸衬衣出去,在小几旁坐着盛粥的居然是三姨太太秦氏,丫鬟站在一边布置碗碟筷匙。意琦行眉头一皱,问道:“三姨娘,是父亲让你来的?”十年下来三姨太太虽然保养的好,也显老态了,笑起来时眼角皱纹垂得厉害,她盛好一碗粥端给意琦行,不紧不慢地道,“是小爷你想多了。我过来只为看看绮罗生的伤怎么样了,不想大夫还在换药,就等一等。”看到意琦行接了粥碗坐下不发一语地大口吃下,三姨太太才笑道,“这样才好,山药粳米粥养胃,等换了药就给他多喂些。”说着又夹了几样酱菜给意琦行,另两个盘子里是煎好的馒头片与鸡蛋,她也劝意琦行多吃一点。
只是意琦行哪有什么胃口,吃了几口粥便放下了碗,三姨太太道,“你心急不得的,绮罗生是吓到了,慢慢安抚几天也就能好了。”意琦行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姨娘像是知道不少事。”三姨太太坐得端正,笑容也保持温和大方,“我就说你跟他一样,都好胡乱猜想事情,我一个妇道人家能知道什么。不过是从常理推测,一个男孩子挨了大人的打,害怕再挨是肯定有,又性子要强,怎么会想让别人看见。且不说绮罗生,小爷你小时候顽皮,揪打教书的先生,大帅气得要打,你是什么样儿呢?”意琦行站在窗前,双手抱着手臂,手指捏得很紧,“这又怎么能相提并论,绮罗生他……父亲这次就是要活活打死他吧……”
三姨太太摇摇头,笑道:“哪有这么巧的事,大帅要打死他,你还能赶回来救他一条命?我的小爷,你以为是唱戏说鼓书呢。好啦,再怎么说这孩子也在府里养了十年,平日里伶俐惹人疼,我想啊,犯了错罚一顿罢了,哪里就真的要命了。”意琦行轻哼一声,不以为意。三姨太太把病房的门推开一点,自己去瞧了片刻,回来颇有些感伤地叹道,“这孩子真是要强听话,一声也不叫。”意琦行嗯了一下,“绮罗生他,一向如此。今天有劳姨娘亲自过来了。”三姨太太微笑道,“好歹他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扰他养病,横竖小爷你在这里,出不了岔子。有几样补品,我已经交给你的副官,你看着用就是了。”
“姨娘费心。”意琦行点点头。
三姨太太走后过了半个多小时,主治大夫与护士推了门出来,打过招呼之后告知说绮罗生已经没有大危险,好好躺着静养几个月就能痊愈。意琦行大步进了病房,却在离病床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才喊出声来:“绮罗生……我在。”他的眼睛注视着绮罗生,不曾移动分毫,嘴唇微微颤抖,而病床上的人神色憔悴萎顿,看到意琦行先是呆了呆,后仍转过脸去,双眼一闭,珠粒大小的泪水颗颗滚出,顺着脸颊滑了下去,在枕巾上湿成一团。
“我先喂你点粥吃吧,听话,一定要吃。”三姨太太走后,意琦行拿着浸了温水的毛巾给绮罗生拭去眼泪,又小心擦干净眼睛,几个仆从重新送了早饭进来,意琦行盛了一碗,就像是十年前那个样子,准备喂给绮罗生。但绮罗生摇了摇头,干涩嘶哑的嗓子很久才出了声,“让将军担心,对不起……”意琦行伸手虚掩住他的双唇,“千万不要说这个,要好好活着才对。”说着拿小银匙搅了搅粥中的小块山药,“来,吃一点。”绮罗生的眼眸始终低垂,不敢去看意琦行,“我真的吃不下。”他的嘴唇上翘着白色干皮,还有几道咬破的口子,这时候还裂着,虽然不流血但看着很是触目。意琦行又问道,“那暂时喝些蜂蜜水好么?”绮罗生也不出声,低眉顺目应该是表示愿意了。
上好的玫瑰蜜汁,滚入开水时又添了金银花进去,看绮罗生一气喝下去小半碗,意琦行才略略放了心,捏着几支棉签蘸温水,给绮罗生湿润双唇。病房里漂浮着药膏的沁凉味道,带着中药的香味,意琦行回忆着几天前的事,很是后悔地说:“早知道,我在开仗前就该看那份电报,结果等打完才匆匆忙忙拿来看,赶回来就晚了……”缉仲在救下绮罗生的第二天就偷偷发了秘密电报给意琦行,却意外撞上一场伏击战。意琦行摇摇头,下意识地探手触上绮罗生的鬓发,努力地安抚他,“都是我的不对,你有什么委屈难过气忿,都可以冲着我来,别闷在心里折腾自己。”绮罗生脸上浮出些许苦涩,道,“你不知道,我给你惹了多大的事情……就是死一百次也不够赎。”意琦行淡然道,“疏雨孟尝的事?那又算得了什么,他是被生意上的仇家下了黑手,警察局已经抓了行凶的人,过几天就能结案。绮罗生啊,有我在,你少乱想,安安心心养回来。”
他的目光一直对视着绮罗生的眸子,如他本人一样坚定。绮罗生怯怯地看了一眼意琦行,又迅速转过眼去,小声道:“你说的话,我记住了。”意琦行脸上这才有了点笑意,双手伸进被子里,握住绮罗生没受伤的右手摩挲按捏,“累了就睡吧。”绮罗生静静地躺着,眼睛半睁像是在想什么事情,过了一会儿才问,“我很没用吧,那一早被封在丹楼里,总在想很没脸见你呢……”意琦行笑笑,抹去绮罗生鼻尖上的汗水,在他眉心轻戳一下道,“有什么好丢人的,小时候抱你回来,你光身子甩着水乱跑时我也没笑话过你。”绮罗生深感窘迫,脸颊上透出点浅红,抓紧了意琦行的手指阻止他,“别说了……”意琦行用指肚刮蹭绮罗生的眼眶,“好,不说了。还有什么要担心的,父亲么,我回来,他就不会再打你了,放心。”
“这个……我没想过。”想到那恐怖的一晚,绮罗生仍然有些心悸,但也不敢对意大帅有怨怼,“那时丹楼被封死,我本来以为要死在里面的,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我……我很……”此时绮罗生才真正有了一丝发自内心的笑容,抬脸看向意琦行,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眼眶却不觉湿润,他手指上用了力,紧扣着意琦行的手,接下来的话说不下去,耳根处也渐渐涨红了。意琦行坐得近了些,将绮罗生的手贴在自己双唇上,眉目间简直要溢出柔情,“我都懂得。”绮罗生低下头,下巴抵在被单上,意琦行微笑道,“以后,你可不准再自己吓自己了。我赶回来那晚,丹楼并没有封上,你一定是出现幻觉了。”绮罗生心下有些奇怪,但没有精力多想,望着意琦行道,“我答应你,会尽快好起来。”
挣回命来,又有了求生的念头,绮罗生的精神也就一下子放松了,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睡得很舒服,一个噩梦都没有做。意琦行守在病房里,随意翻看着护士送来的报纸,上面乱七八糟登载着最近的消息,什么疏雨孟尝的追悼会要开了,遇刺案抓到疑凶了,什么鬼王的军队南撤了,大小交杂的文字间还有十方孤凛等一干老人的哀悼词,炬业烽昙痛斥的文章也十分显眼。意琦行心中对这些事并不怎么关心,此时安静下来他才生出一股怒火,父亲为何要对绮罗生下如此的重手,他不愿和父亲翻脸,但一想到那夜他冲进丹楼,绮罗生满身鲜血淋漓在地板上挣扎的样子,遏制不住的无名火就要烧掉他的理智。呷了几口热茶,副官敲门报告说戚太祖先生来了,意琦行站起身,先去看绮罗生的状况,确定他睡眠安稳之后才出去。
绮罗生一觉睡到下午快三点才醒来,迷糊地睁开眼睛觉得饥肠辘辘,稍微动下身子伤口就钻心得疼。看到他清醒,床边的一个小护士赶忙小跑出去,他四面看看,偌大的病房里除了几个护士,就只有他一人躺着,意琦行不知道去哪儿了。
“护士小姐,能给我一杯水么?”意识到自己嗓音的黯哑绮罗生也有些担心,他觉得自己不单单要养好身体的伤,还有一项重要的事情,就是恢复好嗓子,唱戏毕竟是他的本行,将来也还要登台的。护士倒了热水准备喂给他,意琦行回来了,走到绮罗生身边道:“你醒了,睡得怎么样?”绮罗生笑着点头,“很好,正要喝点水。”护士们被打发出去,喂水的工作自然就由意琦行来做。一杯水喝了大半,意琦行给绮罗生擦拭嘴角,神情有些严肃地说:“父亲让人把丹楼拆掉了。”
“……”绮罗生愣住,但什么也没有多问,“府里人总说那里不吉利,花都种不活,拆了也好。”意琦行放下水杯,看着绮罗生道,“那你有想过养好伤后去哪儿住么?”绮罗生一时噎住,心里莫名有些难过,随后便无所谓的笑,“去哪儿都行啊,赁一间房子总不是难事。说起来我大了,也是该自己学着讨生活了,难不成要在你身边一辈子么?”被意琦行看得有些不舒服,绮罗生躲开他的视线,道,“哎呀又再看,意琦行你别看了……”正躲着却被一把捧上了脸颊,意琦行叹气道,“绮罗生,你怎么那么傻,你就没想过再搬来和我同住么?”
绮罗生猛然咳嗽出来,肋骨上的剧痛把他震的头晕眼花,他皱着眉头直吸气,指尖无力垂下:“你……你,意琦行我求你开玩笑看看场合看看对象好么?”意琦行却越发严肃,握住绮罗生的手,又小心揽了他的身体慢慢抚摸,“怎么会是开玩笑,我是认真的。你不答应么?”绮罗生闭紧了眼睛喃喃自语道,“天灵灵地灵灵,意琦行你不会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吧……”他蹙眉的样子落在自己眼里,意琦行也忍不住笑起来,手指轻轻拨开绮罗生的双眼,“好啦,我不闹你,会命人重修房子,只有一条,你不准离开大帅府。”绮罗生松口气,才觉得居然疼出一头冷汗来,喘息道,“我记住了,意大将军满意么?”意琦行拧毛巾给他擦了汗,嘴角的笑意很是轻松快意,“你的话,我也一直会记得。”
“呃……我有些饿了。”
“那来吃东西。”
粉彩瓷碗里盛着的,是刚蒸好的火腿莼菜鸡蛋羹,舀起一小块,热气就直直升上去,看样子是非常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