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娘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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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车轮咕辘辘地盪过那一砖砖打磨得齐整的花岗石地上，一排排长青树自车窗外拂过，炙烈的秋光透着窗櫺，在杨芸翡翠色水草纹的褙子上，洒下了如成熟麦粒般的澄黄辉芒。
从青灯胡同出发，要走上一个半时辰，祁府的马车才终于是在一个大大地拐弯后，绕进了这条满是缤纷翠绿与大红交映的胡同里。
弓莲胡同，杨家盘踞在这条狭长的胡同里，足足有过百年。
深灰的水浪瓦，高高伸向天的飞檐，大红的门，以及那折射出七彩绚烂的光芒的菱格窗，还有那永远都是粉白的墙......都勾起了杨芸在这里所曾待过的、最深的回忆。最初从一个地方的经商大族、到最后受封为安平侯的杨家，当初跟随着肃武宗俞容曦打下了天下，靠的是配合当初祁慕白的策略──祁家留在京城并出头脑，杨家在边疆利用马市和蛮夷发了大财，再把钱给源源不绝地半换成粮秣、半换成银票分头送到大军和祁慕白手上。
经商的人，似乎都有些能审时度事的能力，就像海盗里就有人能凭风中的咸味知道海风将起......当初在打下大宛后，杨家受风平海侯，随即便是献出了平壤的马市，整家人迅速地撒手好不容易肥壮起来的生意，只安安稳稳地做回了原本的布商，安安静静地撤回弓莲胡同。
相反的，原本以为祁慕白身为伴读、又是出了各种大力，就算没有晋封、也好歹不会被抓错的祁家，竟然事在短短三年后，因为章州弊案，而被整个拖垮了几代于朝廷上兢兢业业的成绩！就算私下知道是替俞容曦背黑锅又怎么样？在一般人眼中，就是祁家做错了事──肃武宗收回祁家受封的慕伯公世袭铁券，整族的人几乎全数从朝堂上撤离，当年人人称羡的祁家，一时便成了过街老鼠，要不是后来经营族学有成，现在的祁家、祁府，就有可能像安国公府一样地颓败在京城的一角，无人问津、成为那藏污纳垢的阴暗角落......
为何当初杨家没有伸手拉上祁家一把呢？
杨芸攒紧了手中的锦帕，在杨妈妈担忧的眼神下，眉目如画的五官难得失态地皱起。
杨妈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她知道，关于当年杨家冷漠的态度，甚至还派一个妈妈来祁家，要夫人抛夫弃子地回杨家的举动，一直都让夫人相当地受伤；可是木已成舟，杨家的势大，每每被人提起来与祁家相比，就显得一个审时度势、一个不识时务。但是有苦自知，莫能与旁人道，夫人心伤，可夹在两家中间，她的难受、更是别人都难以品嚐的。而看着祁家自谷底爬起后，杨家又是涎着脸带了八色礼品来〝妥协〞，并与祁家又回到了还算友好的相处模式──但杨妈妈很清楚，那也是祁家人看在她们夫人的分上，这才勉为其难地犯噁地维持着不冷不热的关係。
否则，又有谁会愿意和这种两面三刀的人家交往？
而正当杨妈妈强笑着想说几句轻松了话来舒缓气氛时，外头的车夫忽地一阵长吁，马车顿时一个停顿地，安安稳稳地停了下来。随即，跟车婆子的声音，便是恭恭敬敬地在外头响起，
“夫人，安平侯府到了！”
然而，等了好半晌，直到安平侯府的管家脸都要笑僵了、跟车婆子的么都要弯痠了，里头的人依然是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似乎完全没有起身的打算。
“夫人？”杨妈妈看着回复了面无表情的杨芸，忍不住有些担忧地唤道。
对了！依照杨家当年做事的态度，凡是有戏看遍高台筑起，有利可夺便会想尽办法参与其中......这两年弓莲胡同整修得有多么富丽堂皇她不是不知道，杨家到底私底下拢络了多少复杂的关係，就算不告知出嫁的女儿，但杨芸本身也是当家主母，陪着祁太夫人东一个宴会、西一个赏花宴的参加，又怎么会看不出门道？
穆家和杨家可是盘根错节的姻亲关係，杨芸根本不相信这次的事情，杨家在事前会完全没有得到半点消息！
可是明知祁清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宝贝疙瘩，明明是杨太夫人也这么疼爱祁清......他们、他们凭什么要这么做？难道这么多年来的利益参和争夺还不够吗？就算没有直接掺和、或是不方便掺和，但身在宫中的王婕妤是怎么和穆是搭上线的？穆家循规蹈矩，顶多就是那身为庶子的二房会蹦跶，要帮忙王婕妤去卡那最后一个贵人的名额是不可能的。要嘛，就是藉着穆家和杨家的关係求着疏通，不然就是想办法和哪位得宠的宫妃连手，想办法一举得男直接上位！
那既然这样，她再回来娘家还有什么用？
杨家要是真的帮忙了为穆氏与王婕妤的搭线，想必哥哥嫂嫂也都是知情的，想帮忙他们早就动手了，怎么样也不可能等到事情捅破了天才让他们〝听到消息〞才对。
“哎哟！我说我的好姑奶奶，你再这样处在门口，大家都还以为这是发生了什么事了呢！”忽地，一个爽朗的笑声自马车外头响起。随即，还不待杨芸与杨妈妈反应，就见那马车车帘被人猛一拉开，一名五官英气逼人、又是明丽艷人的高挑女子就是站在了车门外头，一双浓密入鬓的眉毛高高地挑起，朝着表情有些呆滞的杨芸露出了一个大大地笑容，“难得你想入府瞧瞧嫂子，怎么就偏偏杵在了门口？难道是忘了带礼物给外甥和外甥女们了？别急、差着杨妈妈去买也都是一样的！”说着，还挤了挤眼睛，“放心，咱们都什么交情了，嫂嫂肯定是会帮你先瞒着那几个小泼猴的！”
安平侯世子夫人梁氏，祖籍淮溪，父亲是淮岭府同知，也算是一方大员。当年一家子陪梁文渊回京述职，看着京成富庶、又想着淮岭府的相对贫瘠，若要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恐怕还要个五年十年......还不如不要女儿跟着奔波上京与淮岭府两地，乾脆是待在京城，好好地找个婆家，安安稳稳地过上舒适的生活也罢。于是就让妻子託了人相看，想给女儿找个好的对象，几番的审慎决定后，这才是刚好与想要找一个母家平稳、又有不错底子的人家做世子夫人的杨家看对了眼。
婚后两人琴瑟和鸣，安平侯世子本身又是一个相当温和的人、梁氏做事爽朗明快，接管着杨家得中馈，这么多年来，把上上下下都打点得井井有条。她也不管杨太夫人留了多少人，能用的都是尽量用上；用不上的、也多少分配着事，皆大欢喜，婆媳俩个过各的舒心日子，倒也免了一般人家常见的婆媳大斗法。杨芸还没出嫁前，就与嫂嫂梁氏相处得不错，就是当年祁家落难，梁氏也没少偷偷拜託紧临在章州隔壁的梁文渊帮忙上下打点祁家的事──否则，祁家恐怕还得再被御史台给狠狠地扒下一层皮才可能过得了关了。
而有了梁氏这一番插科打诨，杨芸就是心理再不舒服，也绝对不会拂了这位自己一相敬重无比的嫂嫂的面子。看着梁氏表情虽然有些故做讽意，却是掩不去旁人难以注意的关心眼神，杨芸也没让杨妈妈搭手，而是扶着梁氏的手，款步下了马车。
“嫂嫂这是说什么呢？”杨芸嗔怪地啐了梁氏一口，“你也不是不知道家里还有个不省心的混世魔王，整天不是翘族学、就是溜了太医院去，只要想到他那院子里如今没有半隻活的动物敢靠近，我是烦恼得头的疼了！”
“孩子嘛！不都是那样吗？”梁氏笑着，也没催着上肩舆，而是携着杨芸的手缓步走在由成片大理石铺得光滑的路上，一面看着那肚皮儿溜圆的内务府官造的精緻灯笼捱满了枝头，一面有些语重心长地说道，“孩子活泼是好事，在我看来，勒哥儿那样就挺好的。别是成天一声不响的，人也不哑巴，但十句话也说不出半个理、还能把人气得仰倒就好！”
“哪位这么不让嫂子省心？”杨芸看着周围的都是老人，知道梁氏这是特地要和自己谈心，也就放开了话头，“我看大哥和嫂嫂的几个孩子都挺好的......”
“还不就是那住在崑院的〝大人〞？”梁氏满脸的无奈，也不好直接批评，就是把下颔往进在眼前的院子扬了扬，“前头送了个姨娘给我们世子爷，说身为嫡长，开枝散叶也是身为世子的责任之一......这不？孩子是蹦出来了，那个又不愿意给我带，找着婆婆哭，就是允了给她自己娇养着。前些日子孩子带着僕人把院子里的燕子窝全捅了，还把公公的一株雕了寿星翁的红珊瑚树给敲了......”
杨芸听着，先是忍俊不住、听到了最后，却是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那株雕了寿星翁的红珊瑚树她是知道的，那可是当初皇上亲赏的六十寿礼！平日但凡不轻易拿出来显摆，只有放在外院的书房里当作镇宅之宝，照理来说，平常大伙儿是连书房的门把都碰不到的......
“这倒底都是怎么着的？”杨芸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孩子的乳娘呢？房里的妈妈呢？怎么会是由着僕人陪着？还有办法摸到了
爹的书房去？”
“喔！这可就有趣了！”梁氏狡黠地一笑，“那位姨娘想着自己的儿子平日没有机会入正房吃饭，又觉得自己的儿子不比我那几个混小子差，就想尽办法贿.赂打扫书房的小厮，想说让隋哥儿去外书房碰碰运气，说不定得了公公的青眼，好也给自己涨点待遇。这不？就闹事了！那小厮当场被打了一百棍，举家都给碾出了弓莲胡同，公公当场是气歪了嘴，婆婆的脸色也是难看无比，越过了我，当场就把那位姨娘给拖了出去，关了柴房、不给吃喝地整整三天三夜，人都哭倒了嗓子这才给放了出来......”
说实在的，就是原本做安平侯夫人的贴身丫鬟又怎么样了？那等出身还有见地，又怎么比得起正宗大家小姐出身的梁氏？
“结果呢？”杨芸问道。
梁氏闻言停下了脚步，唇畔涌起了一丝苦笑。
杨芸默然，一切尽在不言中。
“都出了这种事，人怎么可能还多留？”梁氏摇摇头，当初关柴房，不过就是个表态，希望能让那姨娘收敛点，“那位姨娘这些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仗着自己以前是婆婆跟前的大红人，这不是整天拍着柴房，大声地吼着那些不该说的话......守门的可都是婆婆的人，这听了还得了！当下就是报了婆婆，才晚上，人就没了......”
才晚上，人就没了......
大家族里，只要能活下去，别人的命皆可为蝼蚁。
“那、那孩子呢？”
“婆婆本是想让我管教，但是念在那姨娘以往的品行......还是决定把孩子养了她屋里。”梁氏转过头，眼底一片冷然，“所以姑奶奶，婆婆最近可是忙着处理这档子腌臜事，没空去管外头的事呢！”
杨芸闻言顿时心中一惊，看着梁氏那转为坦然而关心的眼眸，半晌、愀然无语。
哥哥嫂嫂是关心她的。
孩子怎么闹的？姨娘又怎么有办法託人託到外院去？
没有上头的默许，没有争强好斗的心思，又怎么能促成这样的事发生？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娘家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