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文》第八日

8、苏醒（二）

　　从哥哥死去的那晚起，石小暖就做了一个冗长的梦。现实中发生了什么,她几乎已经没有印象，但这个梦她却记得格外清晰。
　　梦里她和哥哥走在一个黑雾弥漫的林子里，突然，哥哥消失了。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黑雾从四面八方涌来，在黑雾的后面，有什么可怕的庞然大物正在一点一点地逼近。
　　她看不见它，但她分明能感受到它，她心头升起几乎令她窒息的绝望和恐惧，她一边哭叫着，呼唤着哥哥，一边拼命的奔跑。
　　然后，她看见了一座小小的亮着灯光的林间小屋，她躲了进去，把门锁死，缩在角落的窗帘后面，不停的发抖，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块被烈焰炙烤的冰块，表面已经热得开始蒸腾出水气，而内里却在弥散着刺骨的寒冷，她难受得整个人象要被撕裂。
　　就在她觉得自己大概快要死掉的时候，窗帘突然被拉开，有人把她背起来，这个人的背脊，很温暖，很厚实，一下子，她意识到了这个人是谁。除了哥哥，谁还会这样背起她？！
　　不管是小时候她出去捉萤火虫崴了脚，还是初中的时候丢了自行车在校门外的路灯下发愣不敢回家，或是两年前阑尾炎发作痛的大哭，每到她人生最沮丧、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他总会找到她，把她背回家。
　　她搂住了哥哥的肩膀，不知道为什么，就算在哥哥的背上，那种揪心的恐惧和孤独感仍然没有退去，她总觉得他会随时消失不见，丢下她一个人。
　　她听到自己在哭着求他再也不要离开，哥哥却一直沉默不语，就在她惊慌失措地以为，他会拒绝的时候，她听到了哥哥的允诺，虽然声音很轻，但她确实听见了。
　　她安心了，因为哥哥答应过她的事从未食言，她如释重负地靠在他的背上，泪水却在此时怎么也控制不住，不断地落在哥哥的脖颈间。
　　之后，她觉得自己应该是睡着了。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她看到她站在哥哥家的客厅里，从这个角度，她能看到哥哥在厨房忙碌的身影。
　　忽然门铃响了，哥哥跑去开了门，她惊喜地看到爸爸、妈妈和嫂子站在门外，一瞬间，她激动的心跳似乎都都停止下来。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场恶梦，没有车祸，没有死亡，没有分离……
　　“爸、妈！嫂子！原来你们都没事，大家都没事。”她走上去激动地对着大家说。
　　然而，却没有人理他，只见妈妈转过头对楼道里喊“小暖，快点，每回都那么磨磨蹭蹭。”
　　她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看着自己拎了满满一塑料袋的零食，嘟着嘴，走进来，“每回都叫我干苦力，还嫌我慢，太压迫人了。”
　　她倒退了两步，夺门而逃。然而没跑两步，她便发现自己重又置身于那个黑雾弥漫的丛林，她想也没想，掉头跑回了家。

　　她坐在窗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和一家人在客厅里吃着火锅，大家每个人都看上去都那么高兴，包括她自己，好几次，她甚至被饭桌上那个自己说出来的话逗乐了，她好笑地想，以前都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嘴居然有那么贫。
　　她不再尝试与饭桌上的家人接触，她已经明白他们看不见她，听不见她，对他们来说，她是不存在的。虽然她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但她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想，这样呆在这里，能时时看着他们，听见他们，也是好的，实在比一个人走在那个恐怖的林子里要好上千倍万倍。
　　她和他们在一起，一天又一天，她看着他们吃饭、做家事、聊家常、看电视、拌嘴，跟着他们一起欢笑，一起烦恼，一天又一天，她觉得就这样过一辈子她也愿意。
　　那天，她照例坐在窗台上，看着一家人吃饭。今天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节日，桌上摆了一大桌子菜。直到看到嫂子端出一盘月饼，她才想起来这是一家人那次的中秋聚餐。
　　饭桌上，爸妈说起过了中秋后要回老家住段日子。
　　“不嘛不嘛，你们才来多少日子，又要回去了。”饭桌上的她对着二老撒娇。
　　“你看你和你哥住的都也不宽敞，我们总是挤着住也不舒服，等你嫂子快生了，我们再来。”父亲劝她。
　　“那等老爸过了生日再走吧，到时候我们一起出去附近的H城旅游一次。”哥哥说。“你们俩也很久没有出去旅游了。”
　　“对了，老头子快生日了。”母亲笑着说“那也好，H城我和你爸还没去过呢，听说风景很漂亮。”
　　说到旅行，一家人都兴奋了起来，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只有石小暖还郁郁不乐。
　　“爸妈，你们等着，等我和哥哥赚了钱，一起买个大别墅，把你们接过来，我们一家人就可以住在一起，永永远远不分开。”她狠狠地咬了一口月饼，大声说。
　　“傻孩子，怎么可能永远不分开，我和你妈总有一天会老会死。”爸爸笑了
　　“我才不要。你们都会长命百岁的。”她看见自己的眼角泛出了泪光。
　　“你不嫁人啦，有一天遇到个如意郎君，恐怕我们想留你都留不住。”嫂子笑着说。
　　“不嫁，不嫁。”
　　“傻丫头，”坐在一旁的哥哥揉了揉她的头发，柔声说“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你只要明白，我们一家人不管在哪里，心都会在一起。”
　　她坐在窗台上，突然就捂住嘴弯下了腰，泪水如滂沱般落下。
　　她哭了很久，才止住泪水。
　　忽然，她听到有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之前，她耳畔也常常听到一些窸窸簌簌的说话声，有男人也有女人，嘈杂而混乱，但她并不能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然而今天的这个声音却格外清晰。
　　“石小暖，从那里走出来，听到没有，那里不属于你。”男子的声音清朗而坚定，她隐隐觉得仿佛有些熟悉。
　　“不，我不出去，我要和他们在一起。”她拼命地摇着头，慌乱地四处张望，然而却怎么也找不到这声音来自何处。
　　“他们？……你听着，你呆的地方，你看到的家人，都是假的，他们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假的？”她喃喃地重复，惊惧地看着饭桌前的一家人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天花板、四周的墙壁正在一层一层地剥离、坍塌。她看见一辆黑色的路虎疯了一样朝她冲过来。然后是哥哥象一只大鸟从空中直直坠落。
　　“不。”她尖叫。
　　“石小暖，你听我说，他们不会希望你留在那里，你不走出来，只会让他们难过，失望。你还记得你哥哥最后留给你的信吗？他怎么对你说的？”
　　不知什么时候，她手里忽然捏了一张信纸，她低头看下去，最后一行字用粗的记号笔重重的勾勒出来。
　　“小暖，好好活着，我的心会和你在一起。”
　　她泪流满面地摇着头。
　　“不，我没办法出去，外面有很可怕的东西”
　　“外面有什么？”
　　“有个很可怕的林子，还有很黑很黑的雾。
　　“不是这样的，我就在外面，外面有很蓝很蓝的天，还有很暖的阳光。”
　　“你骗人，我出去过，明明是很恐怖的森林。”
　　男子发出了一声叹息“小暖，试试走出那片森林。”
　　“不可能的，我根本找不到路。”
　　“那么让我带你走好不好，我会一直握着你的手，和你一起走出来。”
　　她还是看不见那个男子，但是，她真切感受到他的手有力地握住了她，有阵阵暖意从他手心传来，她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
　　她尝试着垮出了屋子，可是一迈进黑暗，她还是向后退缩了。
　　“不行，我害怕。”她想要挣开他的手，他却不肯放开。
　　“别怕，石小暖，我在这儿。”他握着她的手更用力了些，声音却很轻柔。“如果你相信我，你试着闭上眼睛，把自己完全交给我，我会带你走出这片林子。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和我一起数到十，然后再用力睁开眼睛，我保证到时候你会看到很美的天空和阳光。你愿意吗。”
　　“嗯……”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能相信他。她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几成废墟的小屋，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那么我们一起开始数，一、二、三、……十。”
　　她很用力地睁开眼睛，然后她看见很蓝很蓝的天，很暖的阳光，还有……比阳光更暖的，那个人的笑脸。

　　抽离出记忆，小暖看着正随风轻轻飘舞的那件淡蓝色衬衫，她想，这般湖水般明快而清澈的色泽真的很适合那个人，适合他干净的笑容，适合他俊朗的眉峰，适合他黑得发亮的双眸。……她想，对他，她并不是完全没有任何感觉的吧……只是她清楚地知道，如今的自己，已经没有了爱人和被爱的资格，更何况是象他这样一个优秀的男子。
　　以身相许……完全是笑谈。不过，有一点如菲说的对，她真的应该找个机会好好感谢他。
　　“下周帮我一起做寿司怎么样，你不是一直说要跟我学的吗”她转过头对快要睡着的赵如菲说。
　　“啊？”赵如菲睡意惺忪地问。“怎么想起来做寿司。”
　　“我想送给杨警官。”
　　“爱心便当啊。”赵如菲一脸痴醉状“好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