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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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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师傅走后,又来了个姓王的师傅指导卉花练功,转眼已是三载。当初还陪着卉花一起练功的延青如今也成了有名的台柱子,脱了少年的一股稚气,如今反倒出落得更加风华灼灼,将花怜的风头也给遮去了。
曦归常笑道:“延青这般美艳,可是叫我们女子如何是好?”
延青却不答,只亲昵地抱着十三岁的卉花问:“卉花可欢喜延青师兄的模样?”
待听闻卉花一声软软糯糯的“最是欢喜”出口,便喜滋滋地抱着卉花转上好几个圈。
自三年前柳容对卉花一句邀约,每逢练功结束,延青又不伴在身边时,卉花便穿上几条巷子,来到半里外的孟府里寻柳容说上几句话。
柳容的夫君是十里八地儿有名的盐商,家有一房妻子两房小妾,柳容排行老三。说起这孟商人与柳容的爱情,倒也不逊一出折子戏唱的缠绵悱恻。
适逢最近镇北的王员外六十大寿,其子倒也是出了名的孝子,打从两个月前便开始了张罗,知晓自家老父喜爱看戏,便请了卉花的班子唱一出祝寿。
这日,卉花寻不得他延柳师兄便又趁着班主不注意溜出了戏班子,七转八拐便摸到了孟府门前。柳容近来受了风寒,一盅自抓的中药,苦味蔓延至屋外。苦涩味才下喉头,刚从碟子里拈了枚蜜饯,便听闻屋外卉花软软地唤了声“柳容姐”。
柳容在心里无奈道一声“这丫头又来了”,却也是欢喜不已的。
她自入孟府以来四载有余,却因身子骨弱至今未诞子嗣,承蒙夫君垂怜,背地里却不知被多少下人嚼烂了舌根。夫君却又顾着生意终日不归,府里的两个姐姐们也都是不好想与的主,三夫人的生活看似风光无限,却不过处处如履薄冰。也就卉花来时能说上几句知心话,再多愁肠也就烂在了肚子里。
卉花一进屋,便被浓重的中药味呛了个正着,一张小脸皱成了包子的模样:“好苦。”
柳容听她这般直言,不由轻笑起来,捻起一枚蜜饯塞入卉花口中,笑问:“这下可甜了?”
卉花便点点头,乖乖巧巧吃完嘴里蜜饯又扑在了柳容身上,随即又是一大股苦味冲入鼻腔。
“柳容姐姐便不觉得苦么?”
忽听卉花如此问道,柳容不由愣了愣,心思转了几转,方道:“苦又如何,不苦又如何。再苦的时候,含颗蜜饯,也就过去了。”
言者有意,听者无心。
身在宜春院的戏子们可悲,出了宜春院的柳容却又能好到哪去?
既生做戏子,便注定低人一等。
柳容抚着卉花软软的头发,心底暗暗苦笑。自年前一场大病胎死腹中,柳容心中便一直郁结不化,本就是身子骨弱如今更是风寒缠身。这厢的愁才上心头,那厢便是止不住地咳嗽,一张白绢溅了斑斑红迹,柳容不动声色地掩好攥在手中,不让卉花瞧出半点眉头。
卉花虽没见着柳容咳血,却也见她面色惨淡,描红的菱唇,惨白的面色,分外似一个白宣扎成的纸偶。卉花仰起小脸,担忧道:“柳容姐姐可是病又重了?”
柳容柔声道:“不碍事。可是卉花最近也别再同柳容姐姐这般亲密,若是害卉花也染病了,柳容姐姐可是罪过大了。”
卉花听言却一头扎入柳容怀中,不言不语,似是生了闷气。
柳容无法,只得任卉花留在自己身边。听卉花絮絮道着戏班子里的杂事,诸如昨个儿曦归扎了个鸳鸯荷包被延青笑作是野鸭,延青今个演排撞倒架子挨了训,诸如早上练唱功趁着班主不注意捉了只蚱蜢。零零碎碎的小事她说着,柳容便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应和地笑笑。
正说笑间,卉花问道:“柳容姐现在过得可快活?”
柳容听言,面上微怔,方讷讷道:“卉花怎的如此问?”
便闻卉花答:“前些日子,曦归姐念了首白居易的《琵琶行》,卉花听后深感悲凉。今个儿见柳容姐姐面无血色,不免忧心。”
脆生生的嗓音,字字真心。柳容听得心头一暖,柔声笑道:“倒是劳卉花多虑了,柳容姐姐现在过得很好。你曦归姐倒真是个才女,只可惜生错了地儿罢……”
这最后的叹息,卉花听进了多少,却是不得而知了。
待卉花回班里时,正赶上了晚上的伙食。班主忙碌了一下午倒是没发现卉花练功一般便溜走的事,卉花用罢餐便钻到了延青身边,亲亲热热地唤着“延青师兄”,一股子药味扑鼻而来。
延青宠溺地捏了捏卉花的鼻子,笑道:“怎的?今天又溜去见柳容姐了?一股子药味。”
卉花拍掉他的手,故意扭过头,嗔道:“谁叫师兄你们不陪我。”
延青听言“哈哈”笑了两声,这般模样与他台子的刚柔并济是全然不同的,却也别具风味。听闻延青的笑声,卉花也似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却不愿告错,反是又哼唧了两声聊表不满。
延青自是觉得卉花这模样娇憨的紧,曦归却拧起眉,道:“一股子药味也不知道洗洗,早就与你说了别理那劳什子的柳容。”
曦归本也是极爱护卉花的人,每每卉花自柳容那归来时却每每不予个好脸色瞧。而卉花虽知曦归不喜她与柳容接触,却不知个所已然,以致每每这时见了曦归便不由犯怵。
延青听曦归这般说,不由挑起一边的眉。他自知晓柳容走后,曦归便不大喜欢提起她,便是那日街上重逢也不过徒增尴尬,这三年来对卉花见柳容的排斥之意更是变本加厉。延青素来视柳容为亲姐姐,六年如一,此刻心头也不由微恼。
延青道:“卉花欢喜柳容姐,卉花欢喜见柳容姐便见,若出了什么岔子我自是担着,倒是不劳曦归操心了。”
曦归听言,怒极反笑:“我便是气不过柳容离开又如何?她区区一个戏子,身子早就脏了,还妄学人家麻雀变凤凰,当真可笑。我气卉花与她相见自是有理的,就怕咱卉花学了她痴心妄想,你却当我好心做了驴肝肺。”
延青怒道:“戏子又如何?你我皆是戏子,怎好如此轻薄自己?!”
那平日里温婉的曦归听闻此话,眸,子忽的便冷似寒霜:“可笑!我倒是没看出你延青是如此自欺之人。咱做戏子的卖的是本领,却连婊子都不如。人婊子好歹标着价的卖,戏子给人白上还得赔笑。”
一番话说的延青面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卉花只觉得这人将他抱得过紧,竟两臂生疼。见了延青脸色,却不忍再呼痛。
便听曦归幽幽道:“延青你现在尚且护着他,又能护到几时?做咱们这行的,终了了没一个是干净的。”
言罢,拂袖而去。
-04-
愈是临近寿辰,宜春院反倒稍清闲了下来。
卉花仍旧日复一日练习基本功,自上次曦归发难,一时也不敢再溜去寻柳容玩耍。这日她坐在门前啃一串糖葫芦,班主见她练做功练的认真,便准她稍歇半刻钟。
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刺刺激得舌生津液,卉花吃完一串尚嫌不够,数数兜里的铜板,又看看时间,只觉得不够她再吃一串,颇显可惜地舔舔嘴唇,又准备继续练功。宜春院的院子旁便是一家茶铺,恰是这个时候听倒茶的伙计与客闲聊。
伙计说:“听闻姓孟的盐商此番回来,身边跟了个漂亮姑娘。”
客人听言,来了兴致:“可是比那叫柳容的戏子还漂亮?”
伙计“啧啧”两声,道:“柳容哪算漂亮,也就是唱的一口好戏,就是延青那男戏子都长得比他好看。”
客人笑道:“那男戏子确实美得一绝。”
伙计听言,会心一笑:“那姑娘便是容貌不如柳容又如何,一个戏子得了这些年恩宠也该知足了,何况又是个病鬼。啧……”
那声咋舌,听得是七分轻蔑。
伙计顿了顿又道:“……何况,那病鬼也活不长了。”
说者无心,余音悠悠,闻者却心头大骇。
一时间曦归的恼怒,班主的惩戒,皆成了卉花心头浮烟散去。待她跑到孟府,已是气喘吁吁,便见柳容房门紧闭,情急之下竟以身撞门。孟府的下人常见她来找柳容,自是认得。一名绿云丫鬟见她这模样,心头一软,上前拉住她道:“你且等等,三夫人如今抱恙在床,你便是撞坏了门也无用,反倒是万一染了病,闹得她心里不安生。”
卉花此时已是哭花了脸,叫道:“便是染了病如何?我只要见柳容姐姐!”
丫鬟拗不过他,叹道:“三夫人本是不愿见人的,罢了罢了。”
说罢,便帮卉花打开了房门。
门方一推开,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柳容斜倚在塌上,发也不束,妆也不画,原本一张俏容竟憔悴无比。见卉花来了,黝黑的眸子里似燃了一只烛火,却骂道:“谁许你进来的?!还不快出去!”
“不!”卉花决然拒绝,反倒更是走到柳容面前,“卉花听说柳容姐姐病重了,要陪在柳容姐姐身边!”
见卉花一派坚决的模样,反倒是柳容的心软了。自孟商人回来之后,听闻他病了也不过替她叫了镇里最好的大夫罢,却是一次面也未见过。柳容也听下人说孟商人此番回来又带了一名女子,怕是个比自己与他相遇好上百倍的戏本罢?愁的久了,现今见卉花这般真挚的神情,却是再无法狠下心来撵她走。
柳容虽不再撵卉花近身,却也不许她再靠近自己。一双菱唇了无血色,勾起苍白笑意,问道:“卉花你说,柳容姐姐现在这样子是不是丑的很。”
凌乱的头发,憔悴的面容,这般模样与初见时的温婉女子天差地别。
卉花却摇摇头:“不丑不丑。”
“呵。”柳容不由轻笑出声,想要摸摸卉花的脑袋,手伸出一般却又急忙收了回来。
卉花见之,便想上前几步主动把脑袋凑给柳容。谁知脚才向前垮了一步,便听柳容喝止道:“别过来,否则就出去!”
话才说完,柳容便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一方白巾染上斑斑血痕,屋内虽是晦暗,卉花却也见得真切。卉花忆起曾经母亲也曾这般咳血,她被吓得半死,母亲却卧在病床上轻拍卉花地手说:“没事没事。”然后再那个冬天的早晨,再也没醒来。
一方白巾上血痕点点,像极了后院红梅开满雪地。
也是自那之后,父亲性情大变,每日挥毫无度,醉死坛中,家财被败了一干二净。亲戚见不过父亲这般模样,便带走了大哥,而卉花换来了他父亲最后的酒钱。
一股寒意自卉花脚底窜上头顶,她不顾柳容阻挠,跑过去紧紧握住那只冰冷的手,才发现原来的青葱玉指如今却骨瘦如柴。眼泪一瞬间便落了下来,温热的液体滴在冰凉的手背上略微烫人。
柳容见卉花这模样心头一紧,有什么东西便哽在了喉间,仍是哑着嗓子唤来丫鬟:“白梅,把卉花带出去!”
先前开门的丫鬟双眉紧蹙,听言强行拖走了卉花,在合上房门的一瞬间瞧见柳容苍白的面容上清泪一行。
房门虽是关上了,卉花却不愿离去,倔强地站在门前面门而立,任凭白梅怎样劝阻仍是不愿离开。
“卉花!三夫人不想再让你看见她狼狈的样子!你又何苦?!”劝到最后,白梅也不由拔高了嗓音。
卉花却仍是不听,只道:“若是我不陪着柳容姐姐,便没人能陪她了。”
正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女子嗔怒的声音:“一个下人这般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白梅闻声白了脸,恭敬地低首向着来人的方向道:“大夫人安好。”
卉花听闻转过身来,一双乌溜溜地杏眼打量着大夫人——一身锦衣华服,金钗绾发,谈不上风姿绰约,一双吊梢眼似刀子般剜人。
大夫人见了卉花,哂笑道:“哟,这不是柳容的妹妹么?怎么,给你姐姐收尸来了?”
见卉花睁大双眼怒瞪着自己,大夫人反倒是变本加厉,道:“哟哟,翘着眼神,还怕是我说错了不成?你个小戏子快点哪来的滚回哪去,莫脏了我孟府的土。”
卉花也不惧她盛气凌人,反倒是一字一顿,道:“当年先生教我时,曾说‘万物皆有其灵,不以高且巨为贵,不以细且微为贱,天地之间,四海之内,万物平等,人不可夺,天不可废!’我却不知大夫人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听言,大夫人反是笑了:“小丫头片子知道的还不少。我说她柳容不过区区一个戏子,老爷图的也不过是年轻貌美,如今能死在我孟府的床上倒也是积了八辈子的福气。小丫头你就是没读过书,也该知道知恩图报吧?”
言罢,见卉花气的说不出话的模样大夫人反是心头大悦,啐道:“滚远点。”
便扬长而去。
那卉花被大夫人推搡了一下,撞上紧锁的屋门。那柳容在屋内听得真切,半是气恼半是心疼,又咳出一口血来。
柳容有气无力地朝屋外叫道:“卉花,回去!”
方才听卉花据理顶撞大夫的一番话时,柳容已叫泪水糊花了脸。
不以细且微为贱……区区笑言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