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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01-

      才入春的时候,玉兰花蕾将将爬上枝头。

      褐色花苞上生着细密的绒毛,肥厚的叶片交叠错落,将阳光切得七零八落的。

      昨日才下了雨,石凳子上约莫还泛着潮意。石凳旁站着一名约莫十岁的女童,身着枣红的短衣,红绳绑了双丫髻。虽说入了春,寒气却丝毫不减,女童穿得还是略淡薄了些,本该红润的双颊少了几分血色。

      戏班的师傅穿一件青衫,双手拢在袖子里,温言道:“从此叫你卉花可好?”

      女童是今早才被卖到班子里来的,原本也是富庶人家的女儿,怎道家道中落,沦落至此。听到师傅问话,忙羞怯地点点头,一张小嘴抿得紧紧的,又小心翼翼抬眼看师傅脸色。

      师傅见她那羞怯的模样,也不恼,只温润地笑着。

      师傅姓程,名字早忘了,偶尔有人会叫他花名“青伶”,但更多的还是叫他程师傅。程师傅入班三十余年,经他手的弟子十几二十,初来时大都是这副模样,日子久了也就放得开了。

      倒是那三年前收的弟子延青,一来便不得安分的模样才道是不寻常。

      “我姓程,你唤我程师傅便好。”依旧是温言细语,程师傅向卉花伸出手,“我带你见见其他人罢。”

      卉花犹豫着,将手搭在在了眼前这个温和的男人手中。

      卉花的手如她人一般很小,轻轻松松便被程师傅包在在了掌中。不同于入春的清寒,程师傅的手很暖,卉花被牵引着走向院子西边的厢房,一路上偷偷抬眼打量身边的这个男人。个子不是很高,眉眼很是温柔,若是倒回二十年前,约莫也是个美人。卉花过去听人说戏班的师父大多很是严厉,对弟子也多半无甚好脸色,然身边这男人却待她如此,胸中不免滋生了几分暖意。

      卉花毕竟是个孩子,只不过待她温柔几分便笃定了人的好,却不知程师傅训起弟子来也是从不手软的。

      不多时,便到了厢房。

      屋子里不知熏的是什么香,还未推门便幽幽地冷香袭人。只听得“吱呀”一声两扉皆开,那冷香便更重了,还真叫人觉得几丝清寒。

      屋里坐着一男一女,都不过少年人模样。那女的蛾眉曼睩,着翠绿小袄,发髻斜入一只珠簪,手里头捧着暖炉等那少年给她上妆;少年则穿一件水蓝的长衫,模样极是俊俏,总是描了眼线也一股子英气逼人的味。

      程师傅轻轻唤那二人:“曦归,延青。”

      那少年听得程师傅唤他名字,搁下笔,却开口嗔怪道:“程师傅好生偏心,总是唤完归姐才唤我的名儿。”

      少年的声儿清清亮亮,颇有几分难辨雌雄。

      程师傅无奈地摇摇头,这少年就是他三年前收的那不安分的弟子,昨年腊月刚过了十五的生辰,却还是这般孩子心性。

      “这是班主今天刚收的女娃,名叫卉花。”程师傅将卉花轻轻推到身前,“以后便是你们的师妹了。”程师傅又低头看着卉花温言道,“卉花,这是师兄师姐。”

      卉花“啊”地张了张嘴,抬头看了眼程师傅,才乖巧地叫道:“师兄师姐好。”

      一声“师兄”可把延青叫乐了,卉花来之前他是班子里最小的,唱得再好,也只有叫别人师兄师姐的份,如今被人叫做了“师兄”,不免飘飘然起来,对这个师妹也多生了几分怜惜。

      少年正是拔高的年岁,卉花才及瘦瘦高高的延青肩胛。延青弯着腰笑眯眯地看着卉花说:“卉花以后便跟着延青师兄走,延青师兄保证不让人把卉花欺负了去。”

      突然被这么漂亮个人儿凑到跟前,卉花不由红了脸,讷讷地点点头,任延青把她抱在怀里欢喜地乱蹭。

      见卉花脸羞红得快滴出血来,程师傅不由轻声提醒道:“延青你莫要把卉花吓坏了。”

      “不会的,不会的。”延青自是连连应声,“卉花也很欢喜师兄这样亲近吧?”

      便见卉花的身体僵了僵,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程师傅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卉花能被喜欢自然是好事,既然卉花都不介意,也只能任着延青胡闹。且绕过这两个胡闹作一团的小孩,程师傅走到了曦归面前。

      “程师傅。”曦归唤道。

      程师傅略略颔首,道:“曦归你来这班里多久了?”

      曦归思索了片刻,答:“约莫五个春秋了罢。”

      程师傅说:“听班主说,有不少官爷都指明要你上台。”

      曦归苦笑了一下:“我哪比的上延青师弟啊。”

      程师傅温和地笑了:“延青戏唱的虽好,性子还是太浮了,他和卉花都拜托给你照顾了。”

      “是?”曦归应承下程师傅的请求,却有些不明。

      程师傅突然撩起曦归一撮青丝并在她耳后,眼里无限柔情:“这么快便五年了,连你也可以独当一面了,那我也可以走了吧。”

      听到“走”字,曦归睁大了杏眼看着程师傅,却又不敢问出口,生怕自己一问,有什么变成了定居。

      她不问,程师傅也不多言,只温柔地捋着她的发梢。

      “说来,我来此也三十载有余。”程师傅似是若有所感,幽幽地望向远方,乌黑的眸子里竟是几分惆怅。

      原本这戏班子便是薄情寡性的地儿,人分三六九等,当戏子的天生低人一等,甚至不如妓女,纵是做了师傅也免不得人白眼。

      见程师傅陷入沉思,曦归也不敢扰,只静静候在一旁,心里也是百感交集。

      她本生在勾栏院,天生的好皮相注定了妓女的命,十二岁那年被人送入宜春院,婊子做了戏子,也不过是从一个火坑入了另一个火坑罢。

      不由得便生了妒心,纵是前途未卜,程师傅终是要离了这火坑。

      然自己,却不知还得煎熬到何时。

      -02-

      四月的时候,山寺桃花始盛开,卉花第一次见到了班子里的台柱子花怜,约莫十八九的年纪,眉眼里含着风情万种。卉花那时与花怜匆匆擦肩,不过是惊鸿一瞥,却此生难忘。

      那一日,卉花依旧在程师傅手下学习基本功,花怜则只身被邀去官老爷府唱一出《瑶台月》。

      卉花望着花怜的背影惊叹这何其风华,程师傅却摸着她的头苦涩的笑了。

      “再受人追捧,也不过是个戏子。”

      卉花自是不懂,程师傅却也不希望他懂。

      花怜一去便是一个月,回来时妆容不减,却总觉得几分憔悴。卉花休息的当听小厮闲谈间提起这事,什么“县太爷的公子”“还能回来便好”……零零碎碎的听也听不明白。卉花便跑去将句子复述给延青听,一双杏眼乌溜溜地看着貌美的少年。

      正是杏子黄时雨,一场梅雨“叮叮咚咚”敲着屋外芭蕉。屋子里依旧是那股幽幽的冷香,曦归将一柄油纸伞收拢搁置屋角,水珠顺着伞身滚落绘了一角深深水渍,卉花便飞奔着将她扑了个满怀。

      “曦归师姐!”

      许是前些日着凉的缘故,卉花今晨一起床便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呼唤曦归的声音也带着浓浓的鼻音,软似一团糯米团子。

      曦归抚了抚卉花,故作嗔笑,道:“怎的今天知道找师姐撒娇,平日里不是最欢喜延青师兄么?”

      卉花忙道:“曦归师姐哪的花,卉花也最欢喜曦归师姐了。”

      曦归“噗嗤”一声轻笑,宠溺地拍了一下卉花的脑袋,道:“小丫头就是嘴巴甜。”

      卉花抱着曦归的腰蹭了蹭,只羞涩地抿着嘴笑也不说话,一时间好一幅姊妹情深。

      曦归本是上市集里采买水粉适逢梅雨,幸得遇上熟人赠伞才不至淋个凄惨。水红的袍子上却已是湿的,水汽侵染上卉花额前垂发,湿漉漉贴地贴在了脑门上。曦归伸出手,纤细的指尖触及卉花额前还带着寒意,轻柔地撩起软软的头发捋在一边。

      卉花抬起头愣愣地看着曦归的脸,乌溜溜地杏眼里映出少女皎好的容颜,虽是才17的年龄风华正茂,曦归的神情里却已透出成年女子的温婉知性。衣服是湿的,反而更觉得贴在衣服下的肌肤之暖,完全不同于冰冷的手指。无可奈何地看着傻望着自己的卉花,曦归兀得拍了一下她的脑门,道:“傻丫头想让曦归师姐冻病了不成,还不快放师姐去换身干净衣裳。”

      待曦归换号衣裳过来,已是一盏茶的时间后。发尖尚且还湿漉漉地黏在一起,衣服换成了一套水蓝色,与此般雨景倒是分外相称。

      延青正抱着卉花看她拆一个梅花锁,今个儿班主不在,少年人便草草地束了头发,见曦归来了,便笑道:“难得班主不在,咱们也偷个清闲,不如带卉花出去转转去。”

      曦归挑起一边柳眉,嗔怪道:“先前怎个不提?延青没见我落汤鸡似的才从外头回来。”

      延青却也不羞,“嘿嘿”地笑了两声,便道:“先前曦归师姐出门时我不还没起来么?权作是陪卉花转转。”

      “不知羞,等班主回来我便告你状去。”说归说,曦归眼底却半含笑意,对这个师弟也只能是妥了协,“也罢,卉花也怕没好好瞧过咱的雨景。”

      家道中落前,卉花是大户人家的幺女,自是不如别家的孩子活的自在,雨下得再大再美,也不过是关住了金丝雀的水晶笼子。

      延青牵着卉花的手走在被雨打湿的青石板上,一柄油纸扇撞落细细密密的小雨,沿街的小贩收了摊,破显几分冷清,不远处一家包子铺门前蒸笼升腾起袅袅白烟。

      卉花睁大了乌溜溜的杏眼,将手伸出伞外接下轻柔的雨珠儿,布鞋踏在青石板上溅起水花。

      迎面而来一柄描着荷尖初露的纸伞,忽的叫住了擦肩而过的曦归:“曦归?”

      这一声不确切的低吟,随即便拔高了嗓音:“可是曦归妹妹?”

      闻言,不光是曦归,延青与绘画也停住了脚步,回首细看这伞的主人。

      正是桃李年华,一双凤目,云鬓高悬,额间贴着翠花钿,容貌说不得上乘,见了曦归便是满面欢喜神色。

      曦归也是认出了来人,愣了一愣,才唤道:“柳容姐姐!”

      至于延青,本就是孩子心性,见了柳容,便是将纸伞往卉花手中一塞,钻入柳容伞下嗔道:“柳容姐一走就没了音讯,可想死我了。”

      见延青这般不分场合地亲昵,纵是知道心性如此,曦归仍不免清咳一声,责怪道:“延青师弟也不是小孩子了,怎的还不知轻重。柳容姐姐如今已嫁为人妇,这般让人瞧见了怎好?”

      延青并非不懂事的孩子,忙闪身到一旁,讪讪笑道:“我素来与柳容姐轻腻惯了,倒是我不醒事了。”

      柳容听言也调笑道:“本就是个不醒事的毛头小子。”

      卉花见三人一幅熟稔的摸样,竟似忘了自己的存在,不由有些落寞地低下头。油纸伞柄滑下箭头,带着毛刺的伞骨架在了脑袋上,整个人都似藏在了一柄伞下。延青见她这样,才暗道被重逢之喜冲昏了头,委实冷落了这孩子。延青抬起卉花的纸伞,将她一把推倒身前,道:“柳容姐,这是班里新来的孩子,叫卉花。”

      又低首对卉花道:“卉花,这是柳容姐,以前可是咱们班里的台柱子,去年嫁给个盐商不知多少公子哥儿唏嘘不已,这一去便是经年,可想死我和你曦归师姐了。”

      卉花听言,仰起小脸冲柳容脆生生叫了声:“柳容姐。”

      那温婉女子便笑弯了眉眼,葱白的手指轻轻抚了抚卉花头顶的软发,柔柔地“嗯”了一声。延青的英气逼人,曦归的柔情似水,卉花却觉得皆不如这女子眸底一刹流转的光华。

      明明长相算不上上乘,却这一眼便将曦归、延青二人比了下去,这便是台柱子的才华了罢?

      卉花不由懵懵懵懂懂想道,待自己也这般年纪,可也有如此风华?

      相逢片刻,别离又至,谈不上涕泪涟涟,其心可哀。

      临别时,柳容对卉花已是喜爱不已,柔声笑道:“若无事,便来听姐姐闲唠几句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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