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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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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王员外的寿辰宴请了十里八地儿的乡绅,县老爷的儿子也捧着贺礼前来祝寿。
这祝寿的戏自是容不得半点差错。
一出《八仙祝寿》唱罢,便是《墙头马上》。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延青一袭红衣,头戴珠钗,凤目里流转着风情万种,未语先有情。这厢里看客叫好声一片,那厢卉花也做起了小厮的活,奔前走后忙得不辨西东。
待筵席散去,已日薄西山。卉花一张小脸红扑扑的,也不知是累的还是夕阳衬的。延青在池塘卸了妆容,回来便见卉花夕日下的娇小身影恰似一张绸绢上的墨点,叫人移不开目光。
老太爷甚是喜欢今日的表演,寿宴结束后,便要宜春阁在府上留上几日。
班主自是不会拒绝这上门的买卖,一留便是三日。
一双脚丫子拍打着水面,且是将鹅黄的太阳敲打成碎金。卉花倚靠在一旁的延青身上,个头不够靠上他的肩,只能将脸紧贴在他的上臂上。
“延青师兄,柳容姐姐像娘一样咳血,卉花好害怕……”
“延青师兄,柳容姐姐的夫君不欢喜她了……”
“延青师兄……”
声声呼唤没有回应,不过是卉花将这些呼唤埋在心底罢了。延青将她保护得再好,却也挡不住日积月累的流言蜚语渗透而入。卉花自是明白身为戏子是不待人看见的,却仍执拗的想无关他人眼光,纵是做个戏子,也能快活地活下去。
“延青师兄……”卉花抱着延青的手臂,将额头在了他了上臂上,低声道,“延青师兄,卉花和你们在一起,每天都过的好快活。”
延青虽不明卉花为何突然如此说,仍是抬手抚了抚卉花的头顶,道:“和卉花在一起,延青师兄也很快活。”
卉花听闻,只闷闷地“嗯”了一声,不见半分喜色。
延青将卉花抱在了自己腿上,见卉花一脸怏怏不乐的神色,不免忧道:“卉花这是怎了?可又了有什么烦心事?”
卉花却摇摇头,只道:“夫子曾说众生平等,卉花一直想要相信。如今卉花身为戏子,自然知道卉花是被人瞧不起的,却仍旧愿意相信至少幸福众生平等。延青师兄认为如何呢?”
延青听言不由微怔。
卉花却也不待他回答,又徐徐道:“况且虫鸟尚能自得其乐,我们戏子虽地位地下,却仍是万物之灵。卉花过去还是娘的心肝儿时很快活,现在和延青师兄在一起也很快活,当卉花这么觉得了的时候,便是获得了幸福罢!所以,延青师兄,卉花觉得就算是做戏子,也可以获得幸福。”
这般天真的言语几乎令延青落下泪来,他并非不知柳容的事,故而感叹纵使见了柳容那样的悲愁,卉花仍能率直地说出这番话来。
延青拥紧了怀里的卉花,笑道:“是啊,纵使身为戏子,咱们也可以幸福。”
这时身后却传来一声轻嗤,便听曦归哂笑道:“区区戏子,何来幸福?”
“有你,有我,有延青师兄,便是幸福。”
乌溜溜的杏眼,透过延青的怀抱,直率地注视着曦归的眼睛,卉花不过平静地说出了心底所想。纵然看见柳容这般凄凉的模样,卉花仍旧相信初见时那温婉女子眉眼的笑意,是因她感到幸福。
无论是须臾的、还是长久的幸福,无关身份地位,众生平等,皆有获得的权利。
先生说过的“不以高且巨为贵,不以细且微为贱”,勿论对错。至少卉花打从心底这么认为。
曦归敌不过卉花那般眼神,竟有些脚步不稳,轻啐了一口便落荒而逃。熟知一转身却撞上一人,急急道歉。
那人穿一件宝蓝色锦服,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便“啪啪”地鼓起掌来。
曦归一抬头便见着了那人长相,忍不住掩嘴压住到口的惊呼,再次连连致歉道歉道:“奴家该死,奴家该死,奴家是瞎了眼才撞上了向公子,莫是脏了您的衣服才好。”
来人正是县老爷的长子向隆。
向隆不甚烦扰地“啧”了一声,也不顾曦归那惶恐的模样,对延青道:“延青公子倒真是贵客,向某人几次相邀都被你回绝,今个儿在王员外这相逢倒也算缘分,不知今夜可否赏脸来舍下一聚?”
延青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道:“向公子盛情难却,延青自是不当回绝。只是延青偶感风寒,恐传染了向公子,还望谅解。”
向隆听罢只觉面上无光,不由轻嗤一声,用扇面拍了拍延青的脸颊,道:“不过是个戏子,面子倒挺大。既然延青不肯赏脸,那我只好和这小姑娘聚一聚了,听罢方才一席话,向某人正有不解一处想讨教一番。”
延青倏地面色一变,下唇被咬的几欲滴血,恨恨道:“卉花只是个孩子!向公子若有什么不明,延青自是会为您解答!”
待延青再次回来时,已是旦日天明。
青丝未束,凌乱地披散肩头,扶着墙跌跌撞撞回到了厢房。卉花不眠不夜地在门前等了一夜,见延青这般狼狈模样慌忙叫来了曦归。曦归似是早料到了这般局面,熟稔地将延青扶上床,又叫人去烧一桶热水给延青洗澡。
卉花看着延青满臂的淤痕忍不住哭了出来,问道:“延青师兄,你怎的这般模样?”
延青却只是虚弱地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
延青不言,曦归却并不打算做哑,环抱双臂,道:“素闻向隆向大公子床上嗜虐,今日见了才知什么是名不虚传。”
卉花似有不解,喃喃地重复了一声“床上?”
“曦归!”
曦归却全然不理延青沙哑的警告,冷笑道:“夜里招一个戏子过去,你还当时唱戏不成?”
卉花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大颗泪珠又从杏眼里滚了出来,哭道:“可是,可是延青师兄是男子啊。”
“哈哈,男子?”听言,曦归大笑起来,“戏子生来低人一等,连人都不算,谈什么男女?!”
接下来,卉花突然发了疯似的跑出屋子,任凭延柳在身后喊哑了嗓子。
可是卉花的的脑子里只剩下曦归刺耳的笑声,她习惯性地穿过几条巷子,七转八拐,力竭而驰,直到那幢熟悉的宅邸。
只是本能地拔腿奔驰,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
许是为了那淡淡的苦涩药香,许是为了那一抹苍白却温柔的笑意。
卉花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汗珠儿滚落鼻尖的时候,眼泪也止不住地打湿了地面。
孟府的门卫自是认得卉花,见她来却是满眼不忍,却终究还是开了口。
“小姑娘你且回去吧,三夫人已经不在了……”
那一日,卉花已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了。
只听得旁人道有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女童,念叨着“不以高且巨为贵,不以细且微为贱”的胡话,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孟府。
-06-
自柳容死后,又是三年。
延青依旧是那名噪一时的花旦,卉花现今二八芳龄,也唱一出卖笑的旦角。
台前延青且唱着一出《梧桐雨》,台后卉花抱着琵琶弹一曲《琵琶行》。
曲至情深,一滴泪珠儿花了妆容,不辨情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