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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分别章(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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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疏来了阴司以后,丰都大帝也不好意思让人家住以前那位秦广王住过的旧屋,于是早在离疏来阴司三个月前,就在平都山遣三千小鬼为其修建了报思殿。
据闻报思殿的选址非常好,面水靠山,虽是建在平都山上,但背后又靠着双桂山,报思殿主殿以及七个最重要偏殿,全是由楚江王亲自操刀规划,又据说是楚江王依照着离疏在天界的居所天机宫九所十二居稍微改笔建置,大殿布局天机宫虽略有出入,但陈设摆件却是安全按着天机宫的陈设仿制重造放置,连一根草也没多,一朵花也没少。
青衣依照指令来到报思殿,报上名后,小厮将青衣请进离疏平日所住的东厢,却不是他平日里办事的正殿。
青衣跟着小厮出偏廊,转过六庭十八院,最后进了个花园。
院中自然繁花盛开,香气扑鼻。院中有两个池子,一个池子里水是嫩蓝色的,各种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鱼在池中游来游去,而另一个池子里的水是赤红色的,却又不是地狱血池一般的颜色,相对来说比较透明,澄澈,倒有些像青衣上次喝的葡萄汁。第二个池子比第一个池子略深,看不清楚里面养了什么,但是水面时不时冒出一连串气泡来。
池边种着不少海棠树和黄桷兰,阴司中四季虽有色彩变化,却无明显气温变化,所以海棠和黄桷兰虽不是相同花期,却同时盛开繁盛,嫩芽外的壳落了满地,铺满那三丈见方的小池。
而小池不远处,两处假山中间有一座琉璃凉亭,亭下有水,流水潺潺从假山缝隙中流下,分流进两个小池,而亭中勾檐下坠着一盏巴掌大的玉磬,玉磬中一根红色丝线垂下,一头系着半截紫玉笛,而紫玉笛下头尾巴似的又上下依次系着三个小指头大的玉扇子。
风过凉亭,紫玉笛撞击着玉磬,清脆的响声传进青衣耳中。
青衣:“!”
青衣望着那个紫玉笛有些怔忪,这东西好生眼熟。
一度想起自己遗失那枚,又想起在晚宴上离疏那只?难不成挂在这里这只是昨晚离疏那只?
虽说挂在这里倒很是别致,但总归有种暴殄天物之感,青衣眯起眼睛摇了摇头。
离疏拿着一卷卷册,步态轻盈的走到青衣身后,两人仅隔一臂远。青衣转身,差点一头撞到离疏下颚,虽隔得太近没看清来人的面容,青衣反应机敏的朝后一退,右脚踩进假山石地的一处洼地。
那洼地本不是洼地,估计是刚下过昨晚飘过一点零星的小雪,雪化了沁进土里,土壤自然变得稀松滑腻。
青衣脚底一滑,一只脚朝后伸,而剩下那只因为持不住平衡,径直跪倒地上,膝盖骨头发出砰的一声,青衣嘴角微动,眼泪上涌。
离疏一动不动,被面具遮盖住的脸看不出什么表情,不过右手食指弯曲,以关节尖顶了一下鼻尖,嘴角一边向上勾起。
“你要行礼倒也罢,这个礼也太大了些。”
青衣没有接话而是想站起来,双手撑地,刚把身子打直,只是那踩进洼地的鞋上尚且带泥土,她两脚刚并拢,又是一摇一晃。
身子一倾,青衣知道自己想不摔已经来不及了,但是看着离疏芝兰玉树的身影,她又不敢直接扑进人家怀里求救。
青衣心中哀叹一声,也只能对自己下手狠了,闭上眼睛,正面趴倒在地上。
离疏看着四仰八叉呈大字型摆在地上的青衣,嘶的一声吸了口凉气。然后泰然的从怀中掏出一个厚实的红包来,蹲了下去。
青衣抬头,见离疏的云靴仅离自己的额头三寸远,他将食指中指并弯,敲了敲青衣的额头,轻笑道:“这都给我叩头了,叩的这般虔诚,大年初一的,看来不给压岁钱也就不行了。”
言毕,倒也不再多说冠冕堂皇的话,那厚实的红包递至青衣眼前,举手投足那个潇洒。
青衣抬着下巴,心里泛嘀咕,我又不是小孩子要什么压岁钱。但是显然她的身体比她的内心诚实,因为她双手赶紧接过红包,并毕恭毕敬的捏着嗓子谢恩:“谢大人赏赐。”
阴司以夜为日,以日为夜。
此时一轮圆月低低的压在房顶,发出万丈清辉,琉璃凉亭上不时有银白色的水滴顺着沟沿滑落,落到假山嶙峋的石芽上,被粹开,一浑圆水珠被分成几千几万粉末,有的附到假山上,给青色的假山染上了银灰,有的则飞入了假山上的水流中,惹的水流波光粼粼。
青衣看着那水流,有些疑惑,时而咬唇,好像想明白了什么,时而歪着头,又陷入了疑惑。
“你在看什么?”
青衣略思忖,手指伸过去独点了点山下那两处池子,回离疏:“我原以为这屋檐上流下的是水,但见它被石头撞碎后粉末四溅,似乎又不是水。我又见那粉末随着水流流进水池里,池中鱼儿争相抢夺,有些不太明白。”
石桌上正烹着茶,茶香四散,与空气中弥漫的花香完美的融合到一起。煮茶的小鬼像是目无所见,耳不能闻,站在一边像跟木头,只是随着离疏的手势做事。
离疏用杯盏刨着水面浮起的茶叶,刨着刨着,一蹙眉,将茶盏放在了一边。
“你说的没错,那的确不是普通的水,这凉亭的琉璃瓦不是寻常琉璃瓦,有冷凝月光精华的作用,阴司阴气重却少生气,外界生灵不易存活,需领取精华给他们补充营养。”
离疏说完,青衣顿时觉得肉紧,扭头又见离疏那第一杯茶动也未动,就让奉茶小鬼倒进了水瓮中,不禁怔了一怔。
离疏似乎明白青衣在疑惑什么,抬手示意她放心。
“这小鬼新来的,怕是技法不熟,有些茶沫子没撇干净。”
青衣:“……”
刚才牛饮而下的茶水,似乎有几片银针似的茶叶卡在嗓子口,扎的她很不爽快。
听闻煮茶饮茶这雅趣,除了要师傅煮茶技巧好,茶叶要好,最重要的还是水源和煮水的时间。这水不能煮的过烫,也不能煮的没够烫,多一分会将茶的原味烫坏,少一分又激不出茶最美妙的滋味来。
煮茶中最高的技艺据说是滚茶,不过滚茶不仅要求眼疾手快,细心谨慎,还对嗅觉的灵敏度有很高的要求,因为茶的香气往往代表着茶在水中的变化,真正不用舌头尝而通过别的方式鉴证取茶的最好时机,还是只能靠闻。
据说,三界之内滚茶最高的高手,是一位龙女,但是那位龙女最后跟自己丈夫云游四海去了,这滚茶的技艺也就此流失。
青衣一走神,便想了很多的事去,离疏宅子里点了些许灯,灯光虽然不亮,却营造出层层晕黄的幻影,倒让人在初春寒夜觉得温暖舒适。
两人一直坐在亭子里,喝着茶,吃着糕点,吹着风。
府中时不时传来靡靡箫弦之音,青衣也针对离疏家中的陈设提了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离疏将青衣好奇的提出的疑问一一的答了,虽然答的不紧不慢,但每次回答也没有敷衍。人分三六九等,鬼也有位份有尊卑,青衣每次开口说话时都十分注意言语似乎得体,是否有犯对方身份,不过离疏这时倒是很好说话,虽然每次说的话都不大多,听上去口气倒也平常,没有上位者的架子。
因此,青衣倒觉得离疏是个好相处的人。
“青衣,你把手给我一下。”
“?”
青衣把手放在案上,离疏把手搭在青衣手腕上,手指缓缓收拢。青衣心里一亮,终于明白离疏专程叫自己来是什么意思?
是了,给我把脉……青衣心想。
离疏专注地想着什么,没有再看青衣,青衣试探地看他,银白面具下,双眼干净,深邃的眉眼带着专心的神情,他穿粹白色的衣裳,外套粹白色的纱,纱上绣有青云滚边,倒衬得人干净的气质。
离疏左手牵着青衣,蹙了蹙眉,又让青衣把另一只手伸出来,青衣伸过手,他令手腕翻过来,另一手两指按在青衣的脉门上。
稍有点凉,搭在脉上却很舒服,有种安全感。
“有什么问题吗?”青衣问。
离疏意味深长看她一眼,点了点头。
青衣的心脏乱跳了一把,按理说她都是个死人了,应该不怕死,但是被离疏这么一搞,不怕死都变的怕死了。
难不成,是极其重的内伤?毕竟昨日千岁楼一片混乱,那妖狐也不知道会玩什么把戏。
青衣正是难过的紧,离疏张了张口,缓缓道:“你月事挺不准的吧?”
一时两人都不说话,一道风吹来,扬起漫天花瓣残叶,飞过琉璃亭子。
离疏面不改色,挥了挥手,手上多了一张绢帕,一支毛笔。
他低头在绢帕上写着字,一边说:“内伤倒也不重,药王那边开的药你再吃两日应该就健全了,不过身体有些紊乱,怕是月事忽大忽小。我另外给你开两剂药,这两剂药怕是平日不好得,但你只需把这单子拿给药王,他自然会给你开特例的。”
青衣受宠若惊的接过绢帕,折叠好塞进衣袖中,又站起来对着离疏再三行了几个礼。
离疏说不在意,便让她起来了,望着她又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离疏又问了青衣上次考试的事。
他说:“我听说原本你是第一名考进我这里做书记官,但是后来临时被人顶替了?”
青衣现在倒也护着包星星,大约真是成了养父女关系,她倒不愿这时候陷包星星于不义。
“不是,是我自己放弃的。”
离疏略迟疑了一下,手举到空中一抓,多了一封展开的信。
青衣原本有些不明所以,但突然想起李宣淮曾经写过一封检举信,青衣背脊一凉,啪的一声,跪倒在地。
青衣的举动,似乎远远超出离疏意料之外。
离疏沉声道:“看来也不需要我给你解释手上这是什么,的确有人上报过一封举报信,我也看了。今日我问你这个事,你只需要回答我是还是不是,其余的,我自然会保你。”
看起来,离疏很那些当官的不同,是确想拿包星星开个刀,以儆效尤。
“其实,就算没有这件事,我暗中观察包大人也很久了,他倒是把这官当的十二分的自在……现下阴司风气不正,的确需要找个人来肃肃风气。”
青衣的脸,由刚才不好意思的红,转为了煞白。
她赶紧替包星星求情:“其实,我不知道离疏大人了解了多少,但实际上,我了解中的包大人,跟外界的传言并不一样。”
“因为他认了你做干女儿,给了你好处吗?”离疏的语气一下变得凌冽起来,跟刚才温柔和善的他判若两人。
青衣咬了咬牙,片刻沉默后,勉强道:“或许大人认为,属下为包大人求情,是有着这层情分在里面,但是,倘若大人愿意听我一言,再对包大人做一个决断也不会太晚。”
此时,青衣不仅担心的是离疏不愿意听自己说的话,而是即便他听了,依旧不会改变他对包星星的印象。青衣还害怕,倘若离疏给了自己机会说,而她却为让他动容。
还好离疏还毕竟公正严明,他挥挥衣袖,让青衣回到座位上慢慢说。
青衣坐回来后,想了想,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一想起包星星的事,就像搅进了一团乱麻,半天找不到线头。
大多数人对包大人的印象都停留在小气,贪财,长的漂亮,没人性上。
青衣眼珠子一转。
“其实包大人人不坏,只是别人很难深入了解他,只是凭着表面对他做出了评断。在别人口中,包大人贪财,小气,是个贪官污吏,坏的令人发指,但是我跟在他身边这几个月,却发现他其实很善良。他的确做过卖官鬻爵的事,但这样的事细数,也只有三件,一件是我那件事,一件是白无常君李宣淮,还有一件,嗯,就这三件。”
青衣说起包星星的事来,如数家珍,离疏端着茶杯安静的喝茶,没有打断她。
“除了我那件事,其他两件均是有缘由,大人可知,有的鬼,若是在地府中的刑期已满,却因为体质原因无法投胎,倘若还没有正当理由留在这里的话,他就会灰飞烟灭。那两次,包大人是为了保人,才刻意滥用职权。而青娥仙子的事,离疏大人应该也知道,青娥仙子犯情劫被罚进阴司……书记官算六品,青娥仙子在大人坐下好好修行,幡然悔悟,在列仙班,指日可待。”
离疏突然插嘴:“你也知道书记官是六品,你就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有机会上天庭吗?”
“没有。”青衣诚恳道:“其实上天庭对我来说意义根本不大,其实我……”
青衣之所以会留在这里是因为当初想找那个杀了自己的仇人,但是在这里待久了,已经完全融入了新生活,她对那人倒不是万分执着了。
既然只是想维持现在的新生活,那何必又执着着往上升迁呢。
青衣说完上诉感言,看了看离疏的表情。
此时她才感觉面具真是个好东西,它几乎挡去了人的大半部分表情,更让人琢磨不透情绪,青衣也不知道自己说的在不在理,既然离疏没有喊停,她就只能继续说了。
“至于包大人贪财的事,君子得财,取之有道,我能拿自己项上人头保证包大人的来源来历正当。包大人吝啬小气,是因为,”青衣说到此处,不由的笑起来:“是因为我们府邸,的确开销很大,钱来的快花的快,既然就会吝啬些了。”
怎么花的不快呢?
家里养了一大帮瘸腿断手,无自理能力的鬼,那些鬼又干不得重活,吃的又多,包星星那点俸禄怎么够用。
况且还有个大开销,他的宝马小三儿。
小三儿每月需要护灵的药丸都是青衣月俸的两倍。
要不是包拯包大人在阴司给包星星留有几亩薄田,包星星又私下盘了一个浴馆有进账,恐怕阎浮堤里每只鬼每天都只能站子在屋顶喝西北风了。
不知不觉已时至黄昏,阴司把这一时辰通常叫做双月,因为此时月亮和太阳同时挂在天上,彼此照耀着对方,散发着朦胧的光。
离疏最后说,他大概了解情况,也没说会对包星星如何处置,便打发青衣先回去。
“今天是大年初一,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记得,我给你开的要,要找药王要,倘若他不给,就说我的意思,在我的俸禄里扣。”
离疏大人如同通情达理,出手如此大方,青衣真是感动的一塌糊涂。
再三谢过大人后,青衣在小厮的引领下,离开了庭院。
在回去的路上,途径东厢房,青衣听的其中一间厢房里传出巨大的撞击声。倒像是有人想不明白,在撞墙。
阴司里撞死鬼何其多,这些撞死鬼没事做就喜欢拿自己的脑袋身体去跟墙壁石头树桩较真,真是不明白他们的鬼生真谛到底是什么?
青衣一边走,一边问前面带路的小鬼:“嘿,小哥,没想到大人家中也有撞死鬼啊?”
因为撞死鬼老是想不通要撞墙,所以一般家里请佣人都不请撞死鬼,做事没做多少不说,到是把房子猪圈鸡窝撞的个乱七八糟,那可得了?
带路小鬼说:“不是撞死鬼,是上次千岁楼那只妖狐,大人用捆妖链把她捆了,扔在这里关着。”
“大人关她干嘛啊?”
有些事似乎不该青衣去问,但青衣只是单纯的好奇,脱口而出,其实她自己也没有想太远太深了去。
那小鬼当然也不可能知道更多内情:“大人好像是在问她什么东西?那天我刚好在一边,听他们说话听不大明白,反正大人就是问她什么东西,出口?然后妖狐说早就毁了了,没有那种东西,还说大人害死什么人是活该。”
小鬼的话,遮遮掩掩倒是引人十二分的遐想。
青衣跟在小鬼身后,妖狐猛的撞到门上,只见那朱漆红门向外凸了一下,但一片湛蓝的光又将妖狐给弹了回去。
小鬼看到那光,在青衣面前得意洋洋。
“蓝色的光,看到没,那是大人的法力,大人在这里设了结界。”
青衣点点头:“她反应这么大?”
“是啊,她每天就叫嚣着要大人跟她单打独斗。”小鬼的口气很无奈。
青衣又点点头,这时他们已经完全远离了东厢,而是走进了与东厢相连接的长长回廊。
“那结界只有大人能打开吗?”
“不是啊,除了大人可以打开以外,还有别的法子。上次我拿鸡血不小心泼到那门上,结果结界破了,还好那妖怪被捆绑着没有跑的掉。后来大人虽然没有生气,却叫我以后别拿鸡血到处乱走。”
哦,鸡血可以破结界。
青衣就这么记下了,也没有刻意去多想。
离开报思殿后,青衣又拿出绢子来细细端详,离疏的字倒很是端庄大气,一笔一划,工整的像是拓版上印下来的。青衣拿着那绢子,想起以后要是别人来问青衣,离疏大人医术如何?
青衣定然歪着头想了一想,只道:“极善妇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