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蚨游》雁**声

71、亲情难全（上）

　　诚天十三年，慕容晟十九岁。在这一年，慧妃因病身故，同时腹中孩儿夭折。

　　同年，上官玥秀误食藏红花，元气大伤，因而早产。

　　生产过程中，由于胎位下滑而难以顺产，季恒等几名御医久经讨论，不敢随意催生，终是莫婷嫣一声令下，将上官玥秀全权交予季敏谦医治。

　　季敏谦以针灸催生，虽是冒险，但所幸母女平安。

　　慕容晟因喜获公主，而大赦天下，亦对季敏谦大加封赏。所赐无一不是珍贵名物，莫婷嫣知两人暗中关系，却也感慨慕容晟做事明显，只怕别人不知两人关系不同一般。待看上官云逸等人却是处事不惊，心中惊觉原来这事早已不是秘密。只是看季敏彤，上官玥秀等人，仍是懵懂不知。她心中已是安稳，若是不知便是更好，不然不知女人要如何算计。

　　只是，上官玥秀虽因季敏谦才保住一命，却始终因为生了女儿而耿耿于怀，一方面难以原谅以药陷害自己的慧妃，一方面也将生了女儿一事归罪于季敏谦。虽然人前一副欣喜欢愉，无人之时却对小公主不闻不问，心中对季敏谦更是怨恨不止。

　　转眼又是一年……

　　小公主乖巧可爱，深得众人喜爱，尤其是季敏彤，每每看到小公主，总会目不转睛的看着，眼里尽是欣羡，偶有机会，便会抱上一抱，看着小公主酷似慕容晟的细长眉眼便爱不释手。反倒是上官玥秀对小公主倒是几分不屑一顾，少有看望。见生母如此淡漠，莫婷嫣心中不满，却也是无可奈何，平时便也对这个孩子疼爱有加，希望她莫要因生于帝王家而一生不幸。

　　这一日，季敏彤午后闲暇，百般寂寥便又来看小公主。正巧碰到同来看望的莫婷嫣。两人对视一眼，莫婷嫣想起当日屋外听到的话，知她对自己已有偏见，心下无奈，更是尴尬，只得勉强一笑，微做示意。

　　季敏彤也是几分错愕，平日里莫婷嫣总是晚些才来，而她也是几次三番错开两人时间，没想到今日竟撞到了一起。她先是一愣，见对方含笑示意，眉头微蹙，略显不耐，仍是躬身行礼。

　　莫婷嫣轻垂眼帘，问道：“妹妹也是来看望小公主的？”

　　季敏彤微微颔首，道：“自然，这偌大的含御宫只有小公主一人，不是看她，还可以看谁？”

　　一声质问，几分咄咄逼人，让莫婷嫣面上微见尴尬。但她不好发作，只得做了个手势，请季敏彤先行。季敏彤微微撇嘴，反倒让开了身子，道：“还是姐姐先行一步，妹妹随后才是。”

　　莫婷嫣见对方不给自己任何好脸色，只得撩起裙摆，当先入内。

　　小公主此时躺在小床内，奶娘侍立一旁，见到两位娘娘进入，忙行礼退让。

　　莫婷嫣和季敏彤分站小床两侧，只是默默看着，偶尔伸出手抚摸一下熟睡中的小公主，均怕打扰而没有说话。过不多时，小公主幽幽转醒，大大的眼睛，滴溜溜的转动着，看着两个大人，忽然就“咯”的一声笑了出来，翻身爬了起来。

　　季敏彤双眼一亮，忍不住就想要伸手去抱，但瞧见莫婷嫣在一旁，又不敢贸然伸手。莫婷嫣将她这心思瞧在眼里，微微一笑，转身在一旁落座，说道：“小公主看起来，很喜欢妹妹，看到妹妹便是眉开眼笑。”

　　季敏彤柔柔一笑，伸手将小公主抱在了怀里，一边逗弄着，一边说道：“若是可以，真希望这便是我的孩儿，她之可爱，当真叫人爱不释手。尤其是这一双似极了皇上的眼瞳，被她看着，总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深深的爱恋由口中说出，任何人听了都明白，这爱恋是对孩童，亦是对那双眼睛所继承的男人。季敏彤的爱从不曾加以掩饰，若是以往，莫婷嫣听了只会会心一笑，为她那小儿女的爱恋有一些担心，更多的是有女长成的欣慰与欢喜。然而知晓了那一夜的雨中缠绵，此时此刻，莫婷嫣看着季敏彤，只有内心不住的惋惜。

　　她喜爱季敏彤，是因为季敏谦，真心将敏彤当做了自己的妹妹，为她筹谋，亦是习惯使然。然而当这份筹谋有害到季敏谦，她心中的天平始终无法平衡如初。

　　看着季敏彤，莫婷嫣的眼中流露出了可怜与无奈。季敏彤对莫婷嫣的默不作声，也有着几分诧异，抬头看去，便望进了一双同情的眼瞳，让她的心顿时如坠冰窖。

　　她知晓莫婷嫣与慕容晟的关系好过旁人，不然慕容晟也不会将后宫大权放心交予这个女人。而上官玥秀又诞下龙裔，无论孩儿是男是女，她与慕容晟的关系都不比旁人。这让季敏彤觉得自己被两人抛下，更是为自己与慕容晟没有更深，更紧密的关系而耿耿于怀。

　　上官玥秀对她究竟是几分真心，她不懂得分辨，然而却被她的花言巧语，骗的死心塌地。面对莫婷嫣，她只有深深的不屑与厌恶。

　　于是，手上一僵，她将小公主放回床榻，转身坐到了莫婷嫣身侧，淡淡开口道：“姐姐对公主的看法，似乎另有不同？”

　　莫婷嫣心下一凛，季敏彤的眼神与上官玥秀那笑里藏刀的眼神几分相似，让她一阵心惊。而更让她感慨的是，这副未见真心的笑容，竟与季敏谦那压抑伪装的笑容几分相似，让她的思绪顿时又飘到了那个男人身上。

　　不知道季敏谦在面对小公主的时候，又是怎样一种眼神？

　　一时走神，却让莫婷嫣更为不满，冷哼一声，转头道：“想必姐姐此刻，认为在无需与妹妹虚以委蛇了。”

　　莫婷嫣一惊，问道：“妹妹何出此言？”

　　“姐姐身居要旨，又深得皇上喜爱，自是看不上妹妹这般不得宠的妃子了。”

　　莫婷嫣皱眉道：“妹妹，怎会有这样的想法？且不论你我姐妹一场，就是皇上，也对妹妹宠爱有加。”虽然这份宠爱是爱屋及乌，但是这份宠爱却比慕容晟对其他任何人都来得纯粹，慕容晟是真心将季敏彤当做妹妹一般疼爱。

　　只是，这份用心，季敏彤不懂，这份宠爱，季敏彤不要。

　　季敏彤又何尝感觉不到，慕容晟对她基本上是有求必应，然而却总是少了一份该充斥其中的热情与执着，每每与她一起，那双眼带着宠溺，却少了激情，不似是看爱恋已久的女子，这让她隐隐心焦，尤其是入宫直至今日，慕容晟都不曾碰过她半分，看着上官玥秀产子，更有其他妃嫔被先后宠幸，更是让她心痒难耐，坐立难安。

　　然而，看到比任何人都地位高出一等的莫婷嫣，就连小公主也交给她代为管教照看，这份信任让季敏彤嫉妒，更让她相信，在慕容晟的心中，莫婷嫣不同于旁人。

　　于是，听到莫婷嫣的回答，她冷冷一哼，几分自嘲道：“是啊，确实是宠爱有加……”

　　无奈之中夹杂痛苦，莫婷嫣看着那双瞬间黯淡的眼瞳，骤然无语。

　　不是不懂在宫中的寂寞，也不是不明白爱慕一个人的那份敏感。季敏彤是天真，但是她并非迟钝，不会感受不出慕容晟那份亲昵中的疏远。然而面对此情此景，莫婷嫣却不知如何宽慰，她亦是一个可怜人，只能在远方默默祈祷着所牵挂的那人一生顺遂。

　　同样忍受着寂寞，同样期待着回报，同样牵挂着一个不会回应自己的人。她们本该是最相似的两人，却如同分隔天涯海角一般，不能交心。

　　莫婷嫣沮丧的垂首，为两人这份疏离而倍感失落，然而思及季敏谦，却又无奈劝道：“妹妹，想要的，不仅仅是如今这份宠爱有加，妹妹想要的，是皇上全心全意的爱么？”未等季敏彤答话，莫婷嫣轻叹一声，继续说道：“妹妹你可知晓，这后宫之中，粉黛三千，皇上……不是一个人的皇上，他的心只有一颗，却要牵系在这么多女子身上……他的全心全意，又有多少人可以看到？”

　　季敏彤咬着唇角，低头不语，片刻猛然抬头，道：“姐姐可是得到了？”

　　莫婷嫣苦笑一声，摇头道：“既是真心，又怎会牵系到我这个用来维系平衡的棋子上？”

　　季敏彤看她一脸愁苦，大吃一惊，便要追问，但话到了嘴边，又怕是莫婷嫣有心试探，于是脸一沉，冷笑道：“姐姐真会说笑，皇上最常去的地方便是朗贤殿，况且那里也是历代皇后所居住的地方，姐姐一入宫便有此殊荣，又兼得皇上信任宠爱，这不是真心，又是什么呢？难道姐姐以为，皇上付出的全是虚情假意么？”

　　莫婷嫣再次苦笑，便当真是虚情假意，那人的一番真心真意只给了一个人，一个永远不可能入主后宫的男人。

　　然而，这话她却不能对季敏彤说明，于是说道：“真心与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但是敏彤，做人知足些不好么？”

　　“姐姐说笑了，姐姐什么都有了，才会如此劝说妹妹。”

　　莫婷嫣心下更是无奈，撇开头道：“你想要的，便是如今我所在的位置么？那么，我可以给你。”

　　“施舍么？”

　　“不是，是真心的想要离开……”莫婷嫣垂下眼睫，想着自己从被逼入宫到今时今日，怨过恨过无奈过，到了最后，她亦是一无所有的一人。看着季敏彤明显不信的表情，她自嘲的一笑，道：“在这宫墙之内，我看不到有哪一个人可以拥有那份得之不易的真心，只是，自我入宫的那一刻开始，我便明白，我想要的，此生无望，我能做的，只是身在其位的本分而已……”

　　无奈轻叹，引来季敏彤侧目以视。她无声的张嘴，于心底的疑问始终不曾开口。

　　莫婷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有心探听，身子稍有动作，却被门口奶娘一声请示打断，两人抬头看去，却是御医馆的大夫来为小公主检查。

　　来人竟是季敏谦，三人皆是一愣。

　　季敏彤已有许久未曾见过季敏谦，本是兄妹，血浓于水，但宫中规矩，让季敏谦难以探视亲妹，而季敏彤却因种种心事，也未曾想过要见这自小便将自己一手带大，疼爱有加的兄长。今日一见，她心下几分惶恐，又是几分激动，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

　　莫婷嫣在一年的雨夜之中，虽然想通了，亦下定了决心，但是却始终难以面对这张令自己牵挂万千的脸孔，每每想到那夜听到的声音，心下便有着说不出的心酸与痛楚，然而却也为那声音中的自由与欢愉而感到欣慰和喜悦，这种矛盾，让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季敏谦，因此时至今日，却是两人这一年来首次见面。面上的尴尬失神，心下的慌乱无章，也让她一时禁音，千头万绪，却无从说起。

　　季敏谦只是最初的惊讶之后，便依礼跪拜。待起身后，两位娘娘才收起了最初的表情，整理了衣衫，重新镇定入座。

　　未有娘娘发话，季敏谦不敢妄动，只是站在一旁。莫婷嫣问道：“季大人前来，可是为了探视小公主？”

　　季敏谦点头道：“是，皇上将公主的安康交予下官，下官特来为公主做例行检查。”

　　莫婷嫣暗暗点头，便示意季敏谦自便。随后只是默默的看着季敏谦的背影，站在小公主床旁，一边耐心的哄着，一边仔细的为小公主诊脉检视。看不到季敏谦的表情，却能从他的话音中听出，那份对小公主的疼爱与喜爱。

　　莫婷嫣微微侧目，所谓爱屋及乌，当她知晓慕容晟认季鸿飞为义子，自小便备受疼爱，她本以为这是慕容晟对儿时师者的眷顾，如今才知，那时一份来自心底最炽烈的爱意。她为此感慨过，感怀过，试问自己，若是易地而处，她可否将季敏谦与别的女子所生的孩子视为己出，答案自是不言而喻，只是她没有机会证明。

　　今日，她在季敏谦身上，再一次看到了那种炽烈的爱意，她不知道季敏谦是如何对待季鸿飞的，但是转头间，看到季敏彤眼中的怀念，便明白季敏谦的举动，定是勾起了季敏彤儿时的回忆。

　　莫婷嫣无语，季敏彤却是一脸向往的开口道：“若是小公主是我的孩儿，该有多好。”

　　季敏谦手中一顿，侧过身子，看向季敏彤。季敏彤那双眼睛中隐隐闪着亮光，满是憧憬。季敏谦心下一颤，开口道：“娘娘还年轻，总有机会，为皇上开枝散叶。”

　　季敏彤却眼神一暗，垂下头道：“机会谈何容易，那也要皇上愿意才可以。”不知不觉在兄长面前少了顾忌，季敏彤话中毫不掩饰的失落与问题所在，让莫婷嫣心下一惊。季敏谦眉头一动，已是全然皱起，他又何尝不明白亲妹言下之意，只是他又如何安慰？

　　无奈的看向莫婷嫣，却见对方碰触到自己眼神之时，莫名的别开了眼。季敏谦心中一时不解，眉头又是一拢，却忽然眉心一软，竟是小公主不知何时，站起了身子，摇摇晃晃扶着季敏谦，小手摸着他的眉心。

　　这安慰的手法与慕容晟如出一辙，季敏谦心下一阵宽慰，如以往一般搂抱起小公主，一时忘记了身后的两位娘娘的身份。

　　季敏彤睁大眼睛，起身走到季敏谦身旁，笑道：“她很喜欢兄长，你看，这小手紧紧抓着你的衣襟，这般恋恋不舍。”

　　季敏谦看着季敏彤靠过来，想起过往，满心欢喜，于是柔柔一笑，道：“敏彤儿时也是这般，对我依依不舍，只是……如今敏彤长大了。”腾不出手去揉疼爱的幼妹，季敏谦只得欣慰的看着她。

　　季敏彤却眉眼一挑，面露不甘，摇头道：“只可惜，再无兄长的百般疼爱，更无儿时的无忧无虑。”

　　报怨之词出口，季敏谦几分心疼。自他与慕容晟一起之后，便时时想着，要如何面对莫婷嫣，如何面对季敏彤，这个问题到了现在仍是无解。因此安慰不是，不安慰亦不是，季敏谦无言以对，更是面露难色。

　　“眉眉……不皱……”稚嫩的儿音响起，柔嫩的小手不知力道的拍着季敏谦的眉心，让他一阵窝心，于是展开眉眼，笑道：“敏谦不皱眉，公主安心。”

　　小公主“咯咯”笑出声，更是搂抱着季敏谦不松手。

　　季敏彤看的一阵嫉妒，道：“我每日抱她，也不见得她如此恋我。”随后又感慨道：“若这是我与皇上的孩儿该有多好……”她眨眨眼，对上季敏谦几分惊讶的眼神，腼腆笑道：“我想要做个母亲，虽然我自幼没有母亲，但是我知晓，我定会爱护自己的亲儿，对她不离不弃。”

　　季敏谦一阵无语，季敏彤自幼便没有母亲，由自己一手带大，他知道季敏彤儿时向往母亲在旁的日子，却不知道今日这仍是她心底的遗憾，一心想要由自己来完成。

　　不论是季敏彤对慕容晟的爱恋，还是这份想要成为人母的想法，季敏谦都不知该如何面对。微一失神，他的手不小心弄痛了小公主，怀中的孩童不由扁了嘴，轻叫出声。季敏谦忙回神想要安慰，却忽然怀中一轻，小公主竟被季敏彤一把抱走，搂在一旁不住细声安慰。

　　季敏谦满脸尴尬，不知如何是好，转头看向莫婷嫣，莫婷嫣只是担忧的看着他，让他更是不知缘由。

　　他见季敏彤无暇理会自己，只顾着怀中稚子，那份护犊的架势让他倍感难堪，那副护卫的姿态如同怀中所抱的是自己的亲儿，而对着自己的拒绝背影，更是对自己无声的驱逐，顿时让季敏谦感到自己是个外人。

　　他无奈苦笑，只得退后一步，躬身告退。

　　季敏彤似没听见一般，完全回应，莫婷嫣点头应允，她见季敏谦落寞的看着季敏彤背影，心下一阵疼痛。小公主见季敏谦要走，竟从季敏彤怀中探出头来，向着季敏谦伸出手，不愿他离开，然而却被季敏彤拉扯着，抱了回去。

　　季敏谦无奈的暗叹一声，只得一声“下官告退”，退了出去。

　　莫婷嫣不满的抬头看向季敏彤，声音微冷，道：“你兄长走掉了。”

　　季敏彤轻轻放下小公主，也脸色冰凉的看向莫婷嫣，垂目道：“既然如此，那妹妹也该告辞了。”说着，不顾莫婷嫣的表情，转身离开。

　　莫婷嫣看着季敏彤离去的身影，半晌说不出话来，转头看向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她的小公主一声轻叹。她起身走到床边，取过玩具逗弄小公主，想到季敏彤所做的种种，看到季敏谦的无奈挣扎，都叫她心情沉重，唯有眼下小公主不知人间凶险的犹自憨笑，让她心中不知该喜该悲。于是，她沉下眼睫，无奈自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