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簪》木重华

62、洞庭之变

　　碧灵山庄今日很热闹，为商讨对付怨雨宫之事，江湖之中超过一半的人物都聚集于此。除开个帮派随其领袖赶到的帮众弟子，光是赴盟门派的灵魂人物便不下30人，而今日虽说是正道盟，但也来了不少居中派别和散客游侠。
　　堂屋显然容不下这么多人了，凡在今日有话语权的人都被请至碧灵山庄平日练武比试的场地。这里平旷开阔，今日又晴好，是议事的好场所。如今这里坐着的都是一派之主，或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侠士，诚然萧庄二人混进这里也很容易，然而此刻在场上他们只是隐身暗处，静观其变。
　　场上有太多江湖上的大人物了，然而主持这场盟会的却是一个黑衣的小人物，在不炙不烈的晴光下，如暗夜的影子。
　　影子站在场地中央开口：“诸位，感谢你们纡尊降贵莅临于此。我是个毫不起眼的人物，今日的盟会还要靠阁下们开展。”
　　他这番开场白说得十分谦卑有礼，对场上这些人来说也是十分受用的。影子环视了一遍场上各个灵魂人物的动静，又继续道：“今日我们在这里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商讨如何对付江湖第一杀帮怨雨宫，以及魔女庄荛晞。各派都根基实力深厚，自然不惧怨雨宫扫荡江湖之势，但怨雨宫所掀起的腥风血雨，让无数武林正道人士受害，被他所攻陷的帮派也几乎满门被屠！诸位既是正道人士，便都有锄强扶弱、坚守正义之心，所以我希望在场诸位联合起来，结成更大的正道盟，与怨雨宫开战，绝不允许它再屠虏我武林人士！”
　　这番话说得很有白道之风，一半实一半虚，将正道盟的自危心理掩饰成守护武林正义。萧庄二人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清如明镜。
　　出家人向来怀有慈悲之心，少林之主言道：“善恶自有因果轮回，如今怨雨宫已平静两年，再度开战，又是生灵涂炭，不如息事宁人。”
　　“尊者仁慈，”影子向少林那老僧一礼，继而又狠言道，“怨雨宫在早些年已吞噬了不少江湖势力了，近年沉静想来固然有忌惮正道盟的势力之因，但绝不代表已放弃消灭正道盟成为武林霸主的野心！一年前紫云怨雨之约掀起三国之战，怨雨宫便是凭见不得人的手段瓦解掉了自己历来的对手紫云阁，洞庭水帮势力受创，萧听茶阁主更是香消玉殒、尸骨未存！可见怨雨宫仍欲扩大势力，消灭正道盟！”
　　洞庭水帮万千，但势力有限，因而结成了一个松散的联盟，形成了一个遍布长江中下游的巨大势力，将个水帮联合起来的组织称为洞庭水帮，各个帮间推举武功高深又德高望重的人成为洞庭龙君，即洞庭水帮的帮主。几十年前孟英任洞庭龙君，女儿孟丝嫣与一位无名侠士萧寒成亲，萧寒凭借娘家势力，迅速建成紫云阁。如今紫云已散，阁主已亡，与紫云阁渊源颇深的洞庭水帮的确应该放弃中立立场，站到正道盟这边，一起消灭怨雨宫。
　　影子说此话时，一方面是希望给所有人一种怨雨宫野心不减的感觉，让正道盟有求和心理的人都自危自保；另一方面也是想拉拢一些中立势力进入开战之列，迫使正道盟放弃求和。毫无疑问，水帮便是中立势力中的不二人选。不仅水帮与怨雨宫有仇，而且今日的盟会能在水帮据点进行，也表明其有复仇之愿。
　　然而影子用余光偷瞄今日在场的水帮代表时，却发现此人平静异常，连听到自己女儿死去的话都没有流露太多的表情。不错，今日来的并非洞庭龙君，正是孟丝嫣，其父年事已高，想来也不会参与盟会。
　　这让影子略有点搞不清局面，好在有他人受到了他的煽动。
　　“是毒蛇就会咬人，怨雨宫与残雷殿结盟，早前凉周开战时，魔女庄荛晞也曾说过“江湖之人不够她杀”，可见其狼子野心，我们必须结成更大的正道盟，对抗怨雨宫。”崆峒派掌门虽居正道但向来是个狠角色。
　　闻言庄荛晞目光一寒，但仍无现身的表现。
　　“崆峒掌门话虽有理，但怨雨宫阴邪异常，要将其拔除恐非易事。”武当掌门道，显然他是想起了四年前正道盟在玄扈山下的洛湖旁边围攻怨雨宫的那一次，连交战都没有，失败都不算。
　　影子却一笑，那种笑有十拿九稳的味道：“掌门思虑周全，的确，要将怨雨宫连根拔起风险很大，不过怨雨宫这棵大树若连根都死了，应该很快就会倒吧。”
　　这句话说的云里雾里，在场的人都听得出里面的杀机，却不明白其具体释义，最后还是峨眉派的师太问了出来：“还望直言。”
　　影子保持着那十拿九稳的笑：“怨雨宫如今有这么大的势力，都是因为有庄荛晞这个魔女，而怨雨宫征战武林与正道为敌，也是魔女的意思，所以……”他没有再说下去，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所有人都目光一寒。
　　是的，只要杀了魔女庄荛晞，怨雨宫又有何惧？就算势力再强也不会是正道盟的对手。
　　萧溯游侧过脸，看着庄荛晞面无表情，目光寒彻，这样的局面两人早就料到了。那个影子是南诏那边的人，南火阿设下正道盟的局来牵绊怨雨残雷，现在看来对手的目标还要明确，既然无法杀死助纣为虐的萧溯游，就直接除掉罪魁祸首庄荛晞！
　　影子看到在场的人都面露出动容色，于是乘胜追击：“虽然那个魔女很强，但若是她孤身一人，在场的诸位联手必定有必胜的把握。”显然他也清楚这些正道人士，都有以多胜少、胜之不武有违正道的顾虑，又道：“魔女庄荛晞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鲜血，仅在延城一站她就杀了300人，还望诸位为正义诛杀此魔！”
　　终于所有人都达成了“诛魔”的共识，都开始考虑如何杀庄荛晞了。影子很满意，这时一个江湖世家的家长发问了：“庄荛晞行踪诡异，刺杀的机会呢？”
　　“广家家主所言极是，”影子笑得更灿烂了，仿佛就等有人问这句话，“今天就是最好的机会，她已经自投罗网了！”他伸出手指向萧庄二人隐身的暗处，所有人都顺着他所指--------就在正道盟碧灵山庄议事之处，红、白二人英然而立，已将他们的谋划尽收眼底。
　　以萧庄二人的武功，敛起气息又戴着人皮面具，是不会轻易被旁人揭穿的，影子武学造诣并不高，却能一下准确指出二人所在，可见其早已料到他们会来，二人一进场他就已经将他们锁定了。
　　庄荛晞愣在了原地。
　　并不是因为影子将她认出，也不是因为她如今身陷正道盟的重围，只是因为当广家家主发言之时，她发现他身边站了一个人，绝对不会认错，那个人……
　　萧溯游明显发现了身边人的异样，他用指尖凝成指剑，发出一丝寒气，示意庄荛晞回神。
　　两人都明白如今的局势，隐藏也不用，有人设局欲置他们于死地，而他们既已选择赴会，便只有将计就计。他们撕下了人皮面具，毫无疑问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残雷殿主萧溯游携怨雨宫主庄荛晞意诸位。”萧溯游道，语意再清楚不过了，怨雨宫宫主曾直言为残雷殿所用，因此可以看作是残雷殿的势力，而今日则是残雷殿来赴会，来者是客，正道盟不能拒绝残雷殿入内。
　　然而仅有赴会的资格是不够的，因为正道盟正是针对怨雨宫或者庄荛晞而生，庄荛晞在场，就算入了会也难有周全。所以萧溯游提醒他们，怨雨宫是残雷殿的势力，要动怨雨宫的人就是同残雷殿过不去，而残雷殿，即使江湖中人不知其青水内幕，也不知萧溯游越王的真实身份，但也一定清楚残雷殿是凉帝的势力。
　　所以今天，他们一动怨雨宫，便必然得罪残雷殿，也就相当于与凉帝为敌。
　　江湖与朝廷势如水火，这也必然不是正道盟所希望的。
　　一下子场面又陷入了僵局，看着自己好不容易煽动起来的人群又沉寂了下去，影子好像并不着急，他看着庄荛晞，像是在等待一场戏拉开帷幕。
　　在这个所有人都没有动作的场上，连日光都凝定了，只有那个血衣女子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萧溯游目光一冷，这一刻连他也无法预料庄荛晞会做什么事情。只见在所有人的注目下，庄荛晞来到了那个广家家主面前，对着他身后那个人说：“好久不见，原来你也来杀我了。”
　　很冰冷平淡的一句陈述句，在正道盟听来不过就是魔女在盟会场上认出了一个来杀自己的仇人而已。而萧溯游却能感受到她内心涌动的情绪，因为若仅是一位仇人，庄荛晞绝不多言，剑已出鞘直接抹上了对方的喉咙。
　　而那个人没有动，他罩了一件黑袍，看不清面孔，没有人知道他是谁，除了庄荛晞和---------
　　“庄宫主好眼力，既也认出，我广家也不再向各位隐瞒了，”那个一脸阴枭的广家家主道，“广家就是昔日的唐门。”
　　众人不禁倒吸一口气，毒药暗器世家唐门！
　　“而我身后的这位，就是昔日的唐五公子，唐云辙。”
　　庄荛晞看着那个黑袍人将风帽摘下，露出那张苍白而又熟悉的面孔，即使不摘下它，庄荛晞也确定是唐云辙。
　　不，不是唐云辙，那个狠心挑断自己脚筋坐在轮椅上也要活命留在怨雨宫的人，那个倾心毒学的人，那个笑容干净眸如琥珀的人，决不会是面前这个面无表情、目无色彩的男人！
　　他是唐五公子，不是唐云辙。
　　正道盟的人心中一惊，原来唐五公子昔日苟延残喘留在怨雨宫，竟是因为广家的存在？萧溯游眉目更寒，他的眼力自然不输庄荛晞，但他分明记得唐云辙是残疾，因眼而从一开始便未予以考虑，此刻唐门重临，唐云辙惊现，庄荛晞失常……这是个变数。
　　“庄宫主可能真的以为自己将我唐门消灭，不错，唐家正门是已被怨雨宫所灭，不过，唐门是一代大家又以毒药暗器为生，从成立之初便步好退路，历代唐门都要设一个外家隐在暗处，一旦正家被消灭，便由正家拼死保护下来的‘毒引’联系外家，将正家秘传毒术授予，成立新的唐门！”
　　难怪历代唐门的公子总有些人不明不白的‘死掉’，除开江湖斗争，竟然是唐门为自己步下的后棋；也难怪唐门一再隐瞒这个门内最顶尖的用毒高手唐五公子，因为他是毒引，他必须活下来联系外家传承毒术。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庄荛晞自然不在乎你唐门是真灭还是假灭，她只是一心想要扩大怨雨宫的势力，目的达成，管你广家，来十个也无所谓。
　　然而唐云辙，她本来毫不担心的人，居然一直在欺骗利用他。她从未给予过他信任，因为在她眼里他完全不构成任何威胁，信不信他又如何？
　　可庄荛晞是谁？她从小受人追杀，在血腥与黑暗成长起来的她，又成为了怨雨宫的宫主，用枯骨垒起的骄傲，用剑光挥成的自尊，用鲜血铸就的专制，又岂容他人的欺骗和利用？！
　　“看啊，庄荛晞，看看你身边是什么人……”
　　“想杀你的人都视你为魔，不杀你的人将你当做棋子。看着正道盟的人，他们不一订好了“诛魔”的计划了么？连你向来放任的唐云辙也欺骗利用你，萧溯游也视你为下属只想利用怨雨宫的势力消灭南站，萧寒欺骗伤害你娘，连冥师父的棋盘上你也只是棋子……”
　　“哈哈哈！多可笑呀，堂堂怨雨宫的宫主，竟是这样受人摆布的宿命，看看你这不到30岁的人生被这些人践踏得多么悲惨，这些你苦难的制造者，他们难道不该死吗？！”
　　那个心底的声音越来越大，而庄荛晞也不想用清心咒压制它。
　　这些，不是事实吗？
　　是这些人用鲜血和枯骨铸就了她的人生的路，是他们逼自己成魔的！她用缩灵时已将自己杀死，拔出魔剑时又将自己的娘亲杀死，她早已一无所有了，他连自己、自己的至亲都下得去手，这些猪狗的性命有算得了什么？
　　萧溯游看到的墨瞳被血红覆盖，心道：“糟了。”指天剑在手，然而已经迟了。
　　黯泪剑已停留在了唐云辙的心脏处，鲜血如泉花，黯泪剑吸噬着活人的鲜血-------或者说他的生命，娟秀透明的剑身变成了血红，那才是真正的魔剑。
　　没有人知道庄荛晞是如何出剑的，连萧溯游也不知道，那已不是庄荛晞的武学顶峰，而是魔在出剑！魔的剑招只有真神才能看清！
　　一片哗然。
　　正道盟已然炸开了锅，然而在庄荛晞看来世界却安静无比。当黯泪剑刺穿唐云辙心脏的那一刻，他觉得这一幕是如此地相似。然而这一次，黯泪剑不再烫手，庄荛晞一直保持着剑洞穿他心脏的那个动作，她甚至可以感受到剑端传来的，他心脏的微弱的跳动，像小鸟一般，又如丧钟。
　　庄荛晞知道，唐云辙要死了。就算自己不杀他，他又活不了多久了，因为当他掀开斗篷的那一刻，现在众人面前的分明是一张病入膏肓的脸，是的，他这一世也是承受了参黎族反噬的，旧躯刚毁，魂魄的新生要从下一世开始，这一世他注定不能长命百岁。
　　“这是你欺骗利用我的代价，”庄荛晞说，“从你愿意跟我回怨雨宫起，你就注定了要死于我剑下。”
　　但是明知必死，你又为何还要再现于我面前呢？
　　九嶷山分别之后，你大可销声匿迹，哪怕你成为了新的唐家家主与我成为宿敌……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面前？让我对你最后的愧疚也化为乌有，让我对你，也产生了无尽的恨意。
　　唐云辙，或者黎白，我庄荛晞，或者南火红，我们的羁绊，就在这一世了结了吧。
　　庄荛晞看到唐云辙笑了起来，没有声音，却扯出了一个笑容，简单澄澈，琥珀色的眼眸在光下流转，在他生命流逝的时刻，这个公子的面庞却燃起了生机。
　　该死，我杀了你，真是随了你的意，就应该让你忍受病魔缠身，在苦痛中慢慢死去！
　　然而剑端传来的颤动已戛然而止。
　　一切都结束了。
　　庄荛晞抽出黯泪剑，因用的是顶级的剑法，即使抽离剑身，心脏的血液未溅出。然后唐云辙倒了下去，脸上仍是笑容，可惜神彩也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