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簪》木重华

57、剑中人生

　　面前剑光如光电，却让萧溯游想到了多年前的夜晚。
　　彼夜，月华如水，苇浪翻滚。
　　师父喜欢看着芦苇，就着月光饮酒。明明是以年近50的老头了，却还如弱冠的名士一样，风姿如鹤，恍恍似仙。
　　“溯游回来了吗？坐到师父边上来吧。”明显感觉到了自己在靠近，他头也不回，便这样招呼自己道。
　　萧溯游听他的话，坐在了师父身边，看着月光，却目光阴沉。
　　“要不与为师一起小斟几杯？”师傅看似放浪，却也有注意自己徒弟今日的不寻常，递来一杯酒，酒香浓烈。
　　萧溯游却未接此酒，冷淡道，“师傅若是饮茶，想必会更有名士风度。”
　　“呵呵，风度？我要那玩意儿干嘛？”青衣的白发老者轻笑，“人生匆匆，己乐而已，受着万千束缚，反倒令我不自在，茶呀酒呀都是水而已，饮之从心，你既不喝酒也罢。”
　　萧溯游却不再接话，师傅又道，“练剑你一向不用我操心，今日你遇到了什么事竟然困扰至此？”
　　少年阴沉，却也开口回话：“我遇到了一个小女孩，在她身上我看到了我的影子。”
　　“哦？”师傅抿了口酒。
　　“初时我很高兴，当年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也不过如此，可后来又很是心痛，她的剑招戾气非凡，招招夺人性命，满眼仇恨利光。这世道无常，竟让我与她成了这般魔鬼的模样。”
　　“看来你和她还过了招。”老者慵懒，“我想应该是你赢了。”
　　“是的，但她还想用术法来杀我，”少年目光闪动，心中更是起伏不平，这个女孩儿竟也是四大家族的人。
　　“以你的资质与勤学，现在对术法，若非强敌，也应能应付自如。”
　　“我没机会出手，她的娘亲阻止了她，离开之前她告诉我将来她一定会打败我。”少年心中恢复了平静，脑海里红衣女子的模样久久挥之不去。
　　“也好，免得你学成之日，饱尝“一揽众山小”的寂寞，否则我还真琢磨为你找个师弟，以防你日后剑术荒废。”此刻老者酒已尽，迷离地望着月光，眼中神色不明。
　　“师父其实一直以来就是这样想的吧。”萧溯游不看师父，他也不乏理智，但在师傅面前他向来有话直言，“若无娘的一再要求，师父断不会收我这种内心已隔绝了光源的徒弟。”
　　“师父一直希望将自己参悟的剑道交给一个真真正正可堪一个‘侠’字的人，作为一把剑，它会离群索居，孑然一身，但却有浩浩正气，不仅能镇荡江湖，还能呼啸朝堂，而且不动如山，不受外力所扰，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承天地之气，而六气之辩……而我，不是那样的人。”
　　老者沉吟，看了一眼身边白衣的少年道：“溯游，你是一把寒气逼人的剑，伤人伤己，你将来必会做到你自己说的镇荡江湖，呼啸朝堂，你的师弟未必会有你这番成就，但他会有自己的追求，至死方休。”他却顿了顿，“而你，或许会早死。”
　　“这是师父给我的预言吗？”萧溯游心中并无异样，他知道师父其实一直在引导自己，教授自己剑道以外的东西。
　　“仇恨是毒药，有时先毒死的是自己。”老者回头望向月光下的苇浪，“待你学成你要做什么，我很清楚，我不会阻止你，但你必然会遇到比我更困难百倍的障碍，复仇，甚至是谋取霸业，我都希望你在陷入困境时想起师父今日的话。”
　　“你生在皇宫，又成长于轩辕家族那样的环境，你认为利益抉择下方有最佳选择，就连你学剑也是冷静异场，能发出最准的一击。但，有时你也要听听你的心，它会给你最诚实的回答。”
　　离这段对话的发生已过去很多年了，回忆起来师父那若有所思的表情，清高如鹤的背影，原来都已如此遥远。
　　那晚之后师父便离开了那座梨花小筑，不知所踪。其实那时萧溯游早已掌握了师父所授的剑理，师父却一直放心不下自己，借那夜的机会，给自己留下了这最后的指引。
　　重伤之下面对强敌，寒冷剑气不能施展，这样的困境，他能相信自己的心吗？
　　最诚实的回答，然而却未必是最好的回答。
　　一直以来，他都让理智压制自己的心，可今天理智告诉自己，我已撑不了多时了，而心会说什么呢？
　　萧溯游目光一动，右手一挥，剑以攻势向云殊一刺，那一招不带任何寒气，其凌厉之势却不减分毫，剑气如长龙，呼啸而出，却不横扫八方，而是直直袭向云殊。
　　云殊一惊，想当初萧溯游亦是凭武学打败他后，才以条件让他留在残雷殿的。可彼时萧溯游使出的是清冷肃杀的绝寒之气，一旦施展，横贯四方，若无内力护体，必伤人伤己，是以他才在萧庄二人都重伤，内力滞留之际公然挑衅。
　　他算准了萧溯游决不会用寒冰剑气，可他现在使出的又是什么剑意？
　　倾吞天下，悯我众生。看到萧溯游使出这样的一剑，庄荛晞心中五味杂陈，他或许对“横之众生”也有了领悟，离徽师父的剑道又进了一步。而自己却时日无多，现在更是重伤在身。然而奇怪的是，正是思量间，庄荛晞却明显感觉身上的痛楚减少了许多，她想起身，可身体不受控制，一般保留着原来的姿势，视野里突然被血红渐染。
　　“庄荛晞，你是想在复仇前就与我同归于灭吗？”
　　“耐心一点，很快我便会用你的身体替你毁掉南火家族。”
　　又是心底的那个声音。庄荛晞很清楚那是什么，她开始在心中默念咒文。
　　“想用清心咒压制我？我替你吞噬了剧毒，你却不领情，罢了，这身体先还你，好好利用剩下的时间吧。”
　　庄荛晞明显感觉一股游走于四肢百骸的力量突然消失了，连同方才的毒力一起消散，她甚至现在内力充沛无比。可她心中也疑惑无比，冥师父说用缩灵，自己一生的生命力凝聚于30年，纵然魔性复苏，在30岁以前，人性都可以压制住魔性，莫非近年来透支的生命力实在太多了？……
　　正是庄荛晞失神之时，云殊却已然被萧溯游的剑气所伤，胸口一道血痕，喉中涌出鲜血。
　　“原来萧殿主还留了一手，”云殊擦了擦嘴角溢出的鲜血，“那么殿主也不妨看看我的实力吧！”
　　萧溯游冷眼看着他，只见云殊，丢掉了手中的剑，运出内力，将刚才地上的冰刚化出的水凝结出了一把水之剑。
　　难道这是无色之剑的招数？看来云殊虽未得要义，但聚出水刃也不在话下。的确棘手，这个云殊比他想得有用的多。
　　萧溯游握着天剑，就在云殊持水剑袭来之际，以剑格挡。云殊原本想，在水剑被指天剑削断之际，将其化成水刃，直刺向萧溯游。因为两剑交锋的距离太近，萧溯游届时必避无可避，却不料就在水剑与指天剑交锋的那一刻，水剑便立结成了冰。
　　水已成冰。趁着云殊那时无剑的空档，萧溯游将剑直刺向云殊的左臂。
　　使用无色剑对自己是不小的消耗，当萧溯游的现象自己刺来时，云殊竟发现自己连用掌格挡的力气也没有，生生让自己的左臂被刺中。
　　云殊狂退，捡起方才被自己扔下的剑，勉强撑地。本欲站起，却又无力，成了一副，倒立不立、倒跪不跪的姿势。
　　原来萧溯游竟如此之强……他不是重伤了吗？十天以前还在青帝谷，方才又与星主交手，可即使这样自己也无法打败他……
　　他对自己的出现毫不惊讶，其实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有叛变的一天，这个人仿佛拥有全视之眼，自己恐怕终其一生也无法超越。
　　臣服吧……他心里突然冒出这样的声音。
　　萧溯游收剑，他直视跪在面前的云殊，目如寒星：“云殊，现在若你在出一剑，我必无力相助，杀了我，你便可成为残雷殿主。”
　　庄荛晞回神一惊。但见萧溯游，右手仍握着，指天剑，又看了看云殊，埋头那颓废的模样，看来萧溯游是在给云殊做最后的试炼，若云殊仍是野心不改，对于锋利却不能为自己所用的剑萧溯游会在云殊攻击的瞬间用仅剩之力刺穿他的心脏。
　　“当出过一些事情后，他会成为一条很好的看门狗。”
　　那夜的话又响起在了庄荛晞耳畔。萧溯游降人的本事令人叹服，庄荛晞又忽然一惊，在青帝谷时萧溯游执意回残雷殿，除了引星主现身刺杀外，本来就是故意问云殊设的局，借星主一事收服云殊。
　　好深的城府，自己也是到了如今才明白，这样的远见与心计，和自己朝夕相处的萧溯游，在他心里自己又是怎样一步棋呢？
　　可笑自己从前还一直以为是借凉之手灭南火，到头来才发现是凉借怨雨的势力一统离端。
　　无尽的利益与抉择……刀光剑影，不及人心险恶，这便是江湖，这便是天下。
　　萧溯游冷眼看着云殊：“很好，这是一个正确的抉择，那么今后尽好你爪牙的本分，你会有你的好处。”
　　正在这时雾阁门口也有了动静。
　　“殿主，白练、绯颜等人在此候命。”
　　“进来吧。”萧溯游道，然后坐回了梨木椅。庄荛晞则在一旁冷冷地立着。
　　接着白练、绯颜和一些殿中人士便进了雾阁，跪在了萧溯游面前。
　　“十，你先汇报一下情况。”
　　闻言，便见一玄衣殿士一礼道：“凰月殿下今日被日月教杀手所扮的竺国使者所困，现下已救出，正在白苑休息。”
　　“那些杀手留活口，严刑逼供，能为我们所用的便送到落湮手里去。另外，”萧溯游看了眼众人身后默默无言的云殊，“将云护法引回剑阁，暗中加派的人手可以撤回了。”
　　“遵命，”十答道，便带着几个人与云殊离开了雾阁。
　　“绯颜，这地上冰冻的蛊虫你带回去，看看对你有无帮助。”
　　绯颜一袭绯色长裙，本以为殿主召自己来，是因为自己驱蛊不为，却料到是这等好事，目光一亮，喜滋滋的领了命。
　　连下两条命令，雾阁之中仅剩萧溯游，庄荛门浠，白练三人了。
　　白练起身看了眼庄荛晞：“庄宫主毫发未伤？”语气中竟有八分惊奇。
　　萧溯游看着庄荛晞，若有所思，好像明白了什么。
　　白练又看向萧溯游，“但殿主的情况不容乐观。”
　　“你尽力即可。”萧溯游合上眼，面色苍白，白衣沐血。
　　“难道殿主仍不肯随我回青帝谷养伤？你身上还有蛊毒！”白练语气逼人，一针见血道。
　　萧溯游睁开眼，一看庄荛晞的脸色果然比刚才冷了几分。
　　白练看着莫名其妙的两个人，终于不再规劝萧溯游，只是轻笑一声：“当初真不该入这残雷殿，真是砸我青帝谷的招牌。”然后冷颜为萧溯游把脉诊治。
　　一旁的庄则静静地守候着，夜色沉沉，今晚的风浪已平，只是无人见到，血衣女子的眸中嗜血的红光曾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