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簪》木重华

41、缓

　　很冷啊，很冷……

　　这里是哪儿？黑漆漆的一片。

　　“晞姐姐？”

　　雨儿？她还活着？

　　“晞姐姐，我一个人在死地好寂寞……来陪我吧。”那张苍白的脸浮现在了她面前，眸子深沉而无光，在她身后，无数磷火燃起来，蓝幽幽的光映的一张张苍白的面孔。

　　“来陪我吧，陪我吧……”那些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的唇一开一合，念出亡音盘旋在她的脑中。
　　她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有唐门那对死去的母女，有莲花教那个将暗器使得出神入化的教主，有周凌，有子夜……那些死在她面前的人都在齐声对她说，“来陪我们吧……”

　　他们如潮水向她涌来，来拉的手、衣服和头发，甚至抓她的脸、手臂，她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还手想叫他们滚开，可她一看到黎雨儿便说不出话来，只能闭着眼，任这些死人拉扯她。

　　黑暗之中，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在枯萎，仿佛就要随这些亡灵进入死地了一样。真的很冷啊……她想。

　　然而在那一瞬，一只手却拉住了她。她睁开眼，看到那只节骨分明的手，有些白，却不是死人那种骇人的惨白，青筋从皮肤中透出来，指尖泛着柔和的月光，那是人的手。它死死地拉着她，愣是没让她再挪动一分，温度透过她的红衣，她分明感觉到那支手在告诉她不要去！

　　亡灵们见拉不动她，便齐齐亮出尖利的脂甲向她刺来，浑浊的眼里竟有杀气！庄荛晞一惊，连忙后退，然而身上的无力感却越来越强，她面对这样的攻击却丝毫无法还手。

　　那些死人离她越来越近，那只抓着她的手却没有半分放松，那一刻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她突然听到了一声呼唤：

　　“快回来！”

　　她倏然睁开了眼，依旧是在九嶷山上的白色神殿，雪已经停了，空空荡荡。怎么回事，她明明记得自己没有睡着，可刚才的梦……莫非自己真的太累了？不可能……

　　“晞儿，你醒了，”一个声音从旁边响起，不冷也不热，但却夹杂着几分关切，让人听了很舒服。然而这样的声音在庄荛晞心里却如惊雷，她偏过头看着那个男子，他单膝点地地看着她，目如寒潭却在她醒的那一刻闪过了一丝惊喜，然而这个人，他不是应该在雾阁之中处理殿中事务的么？又如何会来到千里之外的盐城？

　　萧溯游自然知道庄荛晞此刻所想，淡淡道，“我感到诅咒解除后赶了一天一夜才到的盐城，跑死了五匹马。”

　　“我已经昏迷了这么久了？”庄荛晞道，一开口声音便有些干哑。她看着面前的白袍男子，眼里全是血丝，目光却依旧清亮，但仿佛瘦了，原本就轮廓分明的脸越发如同雕刻了，他依旧绑着那条青色的头巾，头发却有些零乱了。

　　“嗯，”萧溯游应了声，目光中有些复杂，她与他对视了一眼，她明白，萧溯游也觉得她的昏迷不简单。

　　庄荛晞心下一沉，然后便撑着地想起来，全身无力虚弱无比的她勉力地站起来，萧溯游却没有要扶她的意，大概是知道她是个骄傲的人，他只是径直地站起来。那一刻，庄荛晞才发现，以落湮为首的随她来的那些人全都低着头跪在地上，筋疲力尽的他们即使是拿剑撑着也保持着极为臣服的姿势，即使当中大部分都是怨雨宫的人。---残雷殿主萧溯游没站起来，他们又岂敢站着？！在他面前，只有臣服。

　　庄荛晞眼里闪过一丝敬意，而那敬意里面，甚至还有恐惧。而萧溯游却只是淡淡道，“起来吧。”那些人才撑着刀剑缓缓起身，也不知跪了多久。

　　庄荛晞站定后，萧溯游便向神殿中走去，一行人也随他，庄荛晞亦跟着他，却在神殿口停了下来。她回首望了望身后的神殿，雪虽然停了，可天仍是阴沉沉的，然而这座神殿却泛着奇异的光芒，纯白的、柔和的，那么庄严肃穆，或许它在人们的眼里很辉煌，可庄荛晞却觉得它是如此的可笑甚至讽刺---如同那几个家族。

　　谛听带着参黎族所有人去往了海外仙山，那将会是一片真正的乐土。庄荛晞回过了头，她突然想去看看神庙里那已枯萎的婆娑花，还有那个关过黎白的冰牢，可她只是默默地随着远去的一行人离去了。她离开了这悲伤的宫殿。

　　山下比山上温暖很多，庄荛晞的脸色也不再那样苍白，可是重伤的她仍觉得喉间有血气，但她始终没有吐出来。

　　马儿们正低着头吃着脚下的嫩草，一切看起来还是那么祥和。

　　庄荛晞克制住了心中的悲伤，但她身体极为虚弱，迈动步子都要十分费力，可她仍然装得一如常人。所有人都上了马，庄荛晞也正欲踏上去，可她哪里有力气，此刻要上去她竟然要提一口真气动用武学！白袍男子目光中隐隐闪着几分心疼，唇一开又一合，仿佛本要说什么，却又立即止住了，他以极快的身形来到了庄荛晞身后在她没转过身之前点中了她的昏穴。

　　那个骄傲的红衣女子便倒在了他怀里，他虽然面无表情却十分柔和，眼神中透出了一种心安。萧溯游将庄荛晞抱起，一跃便上了马，那一瞬他又作回了那个让人不得不臣服的残雷殿主，目光坚定地望着眼方：

　　“走！”

　　南诏燃城

　　黑色的空间内，年轻的族长盘腿而坐。他面色苍白，额上全是豆大的汗珠，他抿紧唇，尽力让手中的伽印不消失，可任凭他再怎么汇聚灵力，那淡黄色的伽印还是若隐若现，几近消失边缘。他右手中指上的火神戒仿佛感应到了主人体内灵力的起伏，一次又一次闪出黎明般的光芒，可终究还是无法阻止他手中的伽印消失。

　　门开了又合上，那个身着柔碧色的女子踏进了这个黑色的世界，她手中端着一盏茶，盈润的白瓷如同她葇荑的陪衬。她将茶盏递到南火阿面前，声音如三月黄莺，“喝口茶吧，别勉强自己。”

　　南火阿却不为所动，也没有看风宁，只是双眉紧拧，唇也紧闭着---他不愿在风宁面前吐出血来。风宁自然明白他的用意，她勉力掩过眼中的心疼，仍是十分温婉地轻轻为他擦了擦汗，然后手中结了个伽印，默默减轻丈夫身上的伤痛。

　　南火阿睁开眼，目中闪过一丝冷光，他原本想趁庄荛晞意志最薄弱的时候将她的灵魂封住，便可避免南火族的大劫，然而他还是低估了庄荛晞的意力，她的心里似乎有一个很在乎很重要的人在撑着她，甚至在千元幻境中让她脱困！又或者，他还是无法去对抗……

　　南火阿觉得身上的痛苦总算有所减轻，他将口中的血吞下，用复杂的目光看着风宁，那个眉目清婉的女子。风宁也看着他，淡淡一笑，脸上如扫了层香粉一样，透出浅浅的嫣红，她道，“你真的希望她死？她是你最心疼的妹妹……”

　　南火阿收回了目光，面无表情，眉却还拧着，“无论如何，我也不希望我和她有敌对的一天。”

　　“嗯……”风宁应了声，她知道，庄荛晞早已没有了前世的记忆，她早已视南火阿为敌，可妻子又如何忍心让丈夫唯一的执念破灭？她心中漾起不安和愁绪，离开了这个黑色的空间。

　　庄荛晞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已来到了李砚之府上。跟她来的人都是重伤，想毕要在这里休息几日再回洛城了。萧纹瑾，不知他是否还在期盼恋人回来……

　　门外有了响动，庄荛晞又阖上了眼。

　　萧溯游开了门，正欲进来，却听见一个人的声音响起，“属下没能追上主上特来请罪！”

　　庄荛晞听着这声音，好像是护部统领云殊。然后便是萧溯游淡淡的声音，“李砚之说你是两个时辰前到的盐城，为何不到在苍梧之野上与我相遇？”

　　“属下、属下，”云殊头上渗出了一层汗，脑中组织着语言，可他觉得萧溯游那淡淡的目光如寒锋逼人，他只好如实道，“属下想偷懒……”

　　萧溯游却不为所动，连语气也未变，“身为下属无法跟随主上，甚至心存懒意枉图欺骗于我，你是当我残雷殿没有规矩呢，还是嫌惩罚过于轻呢？”

　　云殊一惊，心头早已被恐惧压住，“主上……属下定不再犯！”

　　萧溯游仍是淡淡的，“这里并无水月阁之人，便由我亲自处罚，望你记好，绝无下次！”

　　庄荛晞无法看到情景，只听几声轻微的、皮肉裂开的声音，然后便是云殊的惨叫。庄荛晞绝不怀疑萧溯游的剑法，他那几剑，必不会要了云殊的性命，但也定割到了他的痛处，显然是顾忌昏睡的她，怕吵醒她后再受惩罚，他极力地压住了自己的声音。便听他用微弱的声音道了一句，“多谢主上轻罚，属下告退。”就用弱弱的步子离开了。

　　庄荛晞依然没有睁开眼，她感到萧溯游坐在了她旁边，甚至目光正停驻于自己脸上，然而她还是没有睁眼。

　　“晞儿，你知不知道，熟睡的人呼吸的频率比醒着的人慢得多。”萧溯游声音很轻，仿佛不愿吵醒她，如夜半杳杳钟声，又如清鹤孤鸣，却总是低低的。

　　庄荛晞睁开了眼，萧溯游却在那一瞬移开了目光，它落在了半掩着的门外，庭院深深处。盐城气候温暖，即使是最寒冷的冬日，雪也只能在苍梧之野上呼哮，绝不入盐城半分，而较之九嶷山顶的飞雪，这里简直可谓暖春。

　　李砚之的院子里种着一种不知名的花，开得很含蓄，没有几层花瓣，可即使是盛放那胭脂色的花蕊也不会全现于人前，它的花瓣是淡黄，卷曲而柔软。不知为何，看了这种小小的花，心里总是很明媚。

　　“这是落湮告诉我的，他说他刺杀那个水帮帮主时，便是听着呼吸声判断他睡着后，一刀刺进他心脏的。”萧溯游道，“这是一个杀手的智慧和忍耐。”

　　庄荛晞默默地起身坐在床上，她直立起腰，青丝垂下，有的却懒懒地搭在肩上，她冷声道，“你对属下可真有一套。”

　　“你听到了？”萧溯游声音里却没有半分吃惊，“你要问什么便问吧。”

　　庄荛晞呼出了口气，目光落在地面上，“水月阁是什么？”

　　“我殿中司刑的组织，偶尔也会派暗杀的任务，阁主绯颜，”萧溯游淡道，“她可是个用蛊和易容的高手，是我殿中的第四个护法。”

　　“天山神教的人？”庄荛晞问道，继而又冷笑，“我倒好奇，你是如何把她招至残雷殿中的，过招？可她不会武功。”

　　“我自然有我的手段，”萧溯游浅笑，眼里却毫无笑意，“告诉你也无妨。”他的目光转向房中的一盏灯，灯面是素色的绢布，上面寥寥几笔画的是一株兰草，而另一边的灯面上又用行楷写着“听茶茶不语，唯剩杳香来”。萧溯游的声音低低缓缓，“那时她是天山神教的乾闼婆，把她招到殿中不容易，我便亲自出马。身居高位之人多自负，她对她的易容术和蛊术很有信心，我便和她打了两个赌，我要她一天之内来冒充我身边的人，认错一个我便输。”

　　“你居然认出来了？”庄荛晞有些诧异。

　　萧溯游点了点头，“其实也不难，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气场和眼神，她即使可以很快将别人的外貌特点复制到自己身上，有些东西却是改不掉的。但因为我只能待在残雷殿中，见的人本就不多，所以这个赌不大公平，于是我和她便打了笫二个赌，她可以在十二个时辰内任意对我下蛊，但我绝不会中蛊。”

　　“怎么可能！”庄荛晞惊呼，目光中全是难以置信。

　　萧溯游莫测的一笑，“她当时也是你这种想法，觉得自己赢定了，但是她那一天都未向我下任何蛊。”

　　庄荛晞突然明白了，那个赌不如说是在赌绯颜敢不敢向他下蛊，他乃残雷主，她不分半点武功，她若是对萧溯游下了蛊，恐她一辈子都出不了残雷殿，她虽是天山神教的乾闼婆，可天高皇帝远，也未必救的了她。或许在绯颜正要下蛊时才想到此，可正因如此，她才没有下蛊，正应了那句聪明反被聪明误。

　　“那十二个时辰内，白练护法在我身边，而落湮就在房梁上，只要白练一个眼神，落湮手中的剑便会洞穿她的心脏。”萧溯游面上仍是淡然的笑，可话语却冷如刀锋。

　　“呵，”庄荛晞却是一声冷哼，“你也未必会杀她，残雷殿是新生势力，为了她而开罪天山神教，你绝不会这样做。”

　　“晞儿，我果然没看错你，”萧溯游嘴角的弧度越来越上扬，眼里却更是莫测，“可是我故意让落湮的刀光闪过她的脸颊，在生命的威胁下，她必不会再多想直接认了输，我赌的其实是她必想不到那一步。”

　　话到此处，庄荛晞心里只余震惊，她看向白袍男子玉般的脸旁，如墨的眉眼，却只不住的要想，这个人的心究竟有几窍，他的心思缜密到了哪种地步，而他此刻想的是否是如何让自己臣服？

　　“晞儿，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萧溯游看向她，眼中有雪中炎梅的情愫，“晞儿，如果是你，你会对我下蛊么？”

　　庄荛晞原想说不会，可那两个字刚到口中便成了，“给你下了蛊谁帮我灭南诏？”

　　然后萧溯游眼中那一点零星的、微弱的热度也一分分冷了下去，如水中之影，仿佛从未出现过，“那你大可不必担心，纹瑾志在统一离端，出征南诏乃迟早之事。”

　　庄荛晞动了动唇，可没有再说什么，萧溯游则起身，踱步到了门外，顿了顿，道，“明日便起程回洛城，你休息一下，做好准备。”然后快步离去，只剩清冷的声音还回荡在庄荛晞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