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簪》木重华

16、朔气传金柝

　　一月后。

　　她望着朗月，突然有些分不清周国是昨天被破的还是前天被破的。

　　其实庄荛晞自己倒无所谓，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帮周，倒是那个周凌未免太安静了……原本那日延城一战，庄荛晞在一人使三百凉军前锋全军覆没，凉军军心大创，可凉的统治者萧纹瑾，竟然派出了镇宁大将军南宫径出战，以此来应对。

　　这镇宁大将军南宫径是当今离端大陆最负盛名的一位将军，他的战绩，要是说出来，简直是浪费口水，因而凉才军心大震。周军节节败退,自延城一战后不久，周凌便降了。原本庄荛晞是想把重冰安插在周军中再让周凌封个将军出战的，有庄荛晞在幕后运筹帷幄，周凉之战怕没那么容易结束，这样也可将自己未来盟友的实力试验得更充分，关键是庄荛晞她心急了。

　　蜀凉大战，周凉大战，她已经见识了凉国的实力不想再耗下去了。本来她就只是想看看这三个国家之中哪个国家最强，和她的预料没错，凉国统一了中原。所以她要借凉之手把南诏灭了！

　　她有生之年必须看到南诏覆灭，南火家族消失于世！

　　这就是是她当年立下的誓言，但正如冥所说，她已然时日无多了……术法在她身上的反噬力越来越强，迄今为止，她只有一粒密气丹了。

　　所以她那么地心急，好在凉已经统一了中原，她马上就可以见到凉君萧纹瑾，还有他那个未死的哥哥，越王萧溯游。这两个人的实力不差，有他们一定可以帮她覆灭南诏的，哦，对了，还有镇宁大将军南宫径。

　　径，她的师弟。

　　庄荛晞不停地走着，黑夜里她的红衣仿佛失去了往日的色彩。径知道她隐藏在周宫，刚才托人叫她去他的营帐一叙，不过这凉军军营太大，从周围的俘虏区到兵营再到将军卧帐距离不近，也可见凉的兵力充沛，此次定是下了决心要灭周。

　　“深更半夜的，干什么的？”寻游的战士挡住了路前。

　　“将军请周国的希妃到他的帐里去。”领庄荛晞的小兵老实答到。

　　寻游战士的目光开始有些异样。好吧这也不怪他，首先你一个周国妃子大半夜不睡觉到处跑很难让人不觉得你不是想逃跑，不过哪有逃跑不走远点偏去将军帐的，所以这个念头立刻打消了，可是……一个周国妃子去将军帐，女人啊，莫不是将军他……

　　咳，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这些“周国妃子”其实是怨雨宫庄荛晞，若她要逃那是易如反掌，更不知道他们大将军和庄荛晞是周门师弟的关系，反正就是他们想歪了……虽然一路上遇到无数寻游战士都这样，但对于庄荛晞来说也无所谓吧。

　　至少可证明人家凉军很重视防范嘛，嗯，对！

　　小兵又拐了几个弯便在一白色大帐前停下，示意庄荛晞进去。

　　到了。庄荛晞心中一想便踏步进去，发现帐里甚为明亮。

　　“师姐”。

　　前方传来一沉稳的呼喊，即使如此，却也不难听出里面有淡淡的激动。庄荛晞和南宫径少年时都在帝台山向上官匿学武，后来径应征入伍，庄荛晞接掌怨雨宫，两人一别就是数年。

　　“径”。庄荛晞冷冷地回了一声，抬眼看了看这声音的来源。眼前这戎装男子真的是径吗？饱经风沙日晒的皮肤不似以前了，身上成熟的气质不属于从前了，眼里的深沉和波澜不惊不同于从前了。是血腥的战场改变了他么？她心里却很宽心，知道那个单纯的小子长大了。

　　径轻轻地一笑：“师姐还和从前一样，冷心似铁呀！”

　　“径，这几年你也应完成自己的梦想了吧。”庄荛晞平静道，回想起当年径出山前意气风发的样子却与眼前的他判若两人。——那时的他俨然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混小子，又哪能和眼前这久经沙场的将军相比呢？想到此，庄荛晞不禁笑了笑。

　　径依旧笑道，有种迷茫：“我也不知道我是否真地完成了，总觉得现在这个并不是真正的我。师父走之前说要我们师姐弟不要追求那些无妄的东西，做回真实的自己就好。那时我以为实现梦想就能做回真实的自己，可为什么，不对呢……”

　　“或许，我们早在过去的某个时刻把真实的自己丢了。不过很好，你终于知道这世间不只有黑与白，不在傻傻地喊什么正义了，”庄荛晞一笑，虽这样说，心中却没有径的感慨：“不过就算丢了我自己，也阻止不了我复仇。”

　　径皱眉，不想多年未见，庄荛晞竟还想复仇：“师姐你在还想覆灭南诏？”

　　“是。”

　　庄荛晞斩钉截铁的一个字，语气中决不可撼动。

　　径无奈一笑，他还清楚师姐为人：“那也好，至少现在凉统一了，我又是凉的大将军，我可以请战出兵，助师姐一臂之力。”

　　“嗯”。庄荛晞点头，又问：“你可知道萧溯游？”

　　径目光一动“师姐竟知道？”径的声音里微有不可置信，但见庄荛晞问了便坦白“他是残雷殿主，暗中协助皇上的内政和统一之事。”

　　“那他之前病死是假的？”

　　“嗯，但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诈死，只是从那日之后，他就再没出过残雷殿。”

　　“你是怎么知道的？”

　　径眼中闪过复杂的光，“因为我是残雷殿中四部头领，直接受命于殿主的人。其实知道此事的人不多，殿中除了我，其它人只知道殿主姓萧，总之知道萧溯游还活着的加上师姐你不超过十人。”径看透了师姐的疑虑，解释到。

　　“嗯。”庄荛晞又点头，“我和萧溯游必有一战。”

　　这句话没有杀气，只是十分铿锵，如同在阐述一个事实。

　　径看着庄荛晞，目光关切：“师姐，你要小心，他很强，无论武学还是智谋。”

　　庄荛晞心里一震，表面上却还是平静无波。径知道她的实力，而径自己也不差，连径都那样说，那个人，真的是人吗？他的智谋已经领教过了，而武学，她原本以为除了冥和师傅，再没有人会值得径钦佩了。

　　“好，”庄荛起身欲走“我有事自会找你。”

　　“嗯”。径在后面应道。看那抹血红消失在了帐内，隐于黑暗之间。

　　“小雷”。径朝外面喊了一声，进来一小兵，干练而精明。

　　“将军什么事？”小雷问。

　　径张口想说什么，顿了顿，打发道：“算了，你下去吧。”

　　于是小雷便一脸古怪地出了帐，心里直嘀咕，那女人怎么走得那么早…… 看来，他也想歪了。

　　径走回了内帐，原来他想叫小雷告诉看俘虏的将士不要为难庄荛晞，但转念一想，师姐不为难他们就谢天谢地了吧。呵……他这个师姐着实不用怎么担心。

　　男子坐在地上喝酒，龙袍被黄土弄得脏兮兮的，头发随意披下，脸上零星的胡碴和冲天的酒气，谁还看得出他几天前还是一国之君？

　　周凌抬头，对红衣女子开口：“你也来喝一杯吧。”酒是军中的烈酒，一闻便烈性十足。

　　“我不喝酒。”庄荛晞来到周凌面前，竟坐了下来。

　　周凌没有再说话，只是埋头喝着闷酒，庄荛晞倒是笑了起来：“怎么，内疚了？”

　　周凌全身一震，径直把酒扔了出去但即使是喝了酒，他也不敢对庄荛晞做什么，而庄荛晞依旧一脸平静。

　　周凌双手成拳，狠狠打向地面：“我对不起父王，我对不起皇兄，我对不起他们！”

　　周凌的自称已经不再是“朕”了。他已不再是周国的国君了，甚至连普通百姓都不算，只是个阶下囚。

　　“哦？”庄荛晞眼睛雪亮起来“可惜周国已经灭了。周凌难道这就是你作为一个帝王灭了国后的感受？你的子民呢？你可有觉得你最对不起的应是他们？”

　　周凌全身一震，下意识的咬唇来减少心上痛苦，庄荛晞却没有要停的意思，继续冷道：“你这几日也尝到了受鄙视的滋味了吧。可你的子民呢？君王城上竖降旗，百姓何辜？他们为什么因为君主亡国而受歧视，甚至是虐待？”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帝王不仁，待百姓如卑奴！你好的时候，他们不好，你不好的时候，他们更不好。你从未看到他们被苦难折磨的样子，他们却记着你颓废的模样。周凌，你对得起他们么？”

　　周凌张开口，声音干涩如一古稀老人：“我……”

　　“哈……”庄荛晞却是一笑，直言“但我觉得，这对于他们倒是件天大的好事。”

　　“凉的繁荣强盛，君主圣明，对于整个中原都未尝不是件好事吧。”

　　听了这句话，周凌再次沉默了。

　　“至于你的父王，哥哥……”庄荛晞的语气不再凛然，“你完全不用在意他们。”

　　听到庄荛晞谈起这件事，周凌的脸色不由地难看起来，神情痛苦，他知道她要说什么，那段所谓的往事。然而庄荛晞完全无视这种痛苦，声音慵懒：“你父王原是本分的人，一心想的是立长为世子，可坐上那个世子宝座的皇子们都出于各种意外死亡，因为你的母亲郑妃希望自己的儿子坐上皇帝而设计杀死了那些皇子！”

　　周凌捂住头，大喊：“你不要再说了，不要说了！”

　　庄晓晞还是没有停：“如你母亲所愿，你真的当上了皇帝，但周国却在你手里灭了！哈，所以你觉得，你对不起自己的父王和哥哥们，可最初的最初，你从未想过当皇帝。”

　　庄荛晞起身，俯在周凌身边道：“要怪就怪你那愚蠢的母亲——其实，你自己也是恨她的吧，恨她用人命把你推进黄金囚笼。”

　　红衣女子已不觉得消失了，周凌依旧坐在那里，抬头望着朗照大地的明月，想起了庄荛晞曾说过的一句话“那些所谓的真情，是是非非后，不过都如烟云一般罢了，倒不如恨来得刻骨铭心。”

　　真是个残忍而清醒的女人，但他现在却不再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