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簪》木重华

15、始缘

　　姐姐的母亲生于南诏皇族，复姓南火，这个家族天生就有掌控天地灵气的力量，也就是我们以为的懂得使用术法。

　　我的娘亲是洞庭龙君的女儿，洞庭龙君乃江南一带水帮之主，在洞庭势力非同一般，在江湖上更是人人敬重。我所知的那段旧事皆是我娘亲告诉我的，她同我说起庄虞的事时大致分了三个时期。

　　一开始，自然是庄虞在南火家族时，她有个亲哥哥，且和这哥哥关系甚好。她哥哥每次去外头办事，都会为庄虞带回几块糖糕，在桂花树下看着她吃完，看她用紫裙兜起漫天落花，同她讲南火族长远的历史，这在那个阴冷的家族，这大略是有些许暖意的。

　　但庄虞和他哥哥却非一路人。他们二人术法出众，庄虞一出生便是南火族新一代的圣女，他的哥哥更是未来南火族的圣主，可庄虞却不愿自己的哥哥成为圣主。她身为南火圣女，掌管南火族的诸多秘辛，她再清楚不过，坐上那个位子便要陪上自己的一生，甚至要在无尽的悔恨和孤独中挣扎，不得善终。

　　她自然劝过她哥哥，可那些秘辛她根本无法道出口，与她哥哥为自己理想所说的豪言壮语相比，她的辨白苍白而无力。最后，她左手拿着糖糕，右手拿着象征南火权力的金雀羽问她哥哥，“我和梦想，二选一。”

　　结果？结果便是庄虞握着手中的糖糕质问她哥哥，“当圣主真有那么重要么？---让你宁肯放弃亲情和爱情？”在南火家族，历代圣主还要同风家族之女成亲。

　　泪水划过她脸庞，哥哥却没有正视她。他的声音高又沉，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化了的糖糕会把手弄污，下次别这样了。”语罢拂袖离去，只余庄虞一人一口一口品尝着手心的糖糕。

　　甜甜的糕，咸咸的泪，庄虞觉得她再也不想吃这东西了。

　　一月之后，圣主继位大典，亦是与风家族之女联姻之日。整个南诏皇宫都布满红绸，宫人也戴着喜气洋洋的笑容，庄虞却独自一人启了当年与圣主埋在桂树下的沉酿，喝得伶叮大醉。

　　哥哥呀哥哥，你天真地以为你可以凭一己之力接手这个南火族，可你首先便要去面对宗族之争、国事之繁。一心向往光明的你又如何受得了这人心险恶、权力纷争……

　　罢了罢了，这皇宫我待不下去了，从此便眼不见心为净吧。

　　庄虞这一次出走，便是她人生的一个节点。我原想，她若没有南火圣女这身份，她哥哥毕竟还是爱护她的，出个走只当她是散心去了。奈何她既承了圣女这个位子，便注定出个走也不得轻松。然而毕竟碍于她这圣女兼圣主妹妹的身份，南火族派出的追兵捕了她一年也未将她带回，生生将她从南诏燃城撵到了中原北部沙漠，又绕到了洞庭。

　　许是南诏的人着急了，见圣女迟迟不归，便只得派出些厉害的人物。在洞庭的那次围捕，我娘说他们用上了什么七星噬月阵，庄虞自然知道这阵的威力，可天生的傲骨又岂会让她白白受此窝囊气？她当时也心下一横，豁出去了。可待到那阵法启动时，却半点威力边没有了。

　　庄虞遇到了我爹。我爹生性刚正耿直，爱打抱不平维护正义，那时我爹见那么多人围困一弱女子，拔剑便打晕了几个正布阵的人。巧的是这七星噬月阵威力大，条件也苛刻，七星噬月，缺一不可。

　　庄虞便趁机逃了出来，我爹亦随其旁。此后江南烟雨楼台、桃红柳绿，塞上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两人虽后有追兵却将中原好风景应收眼底，好不快活。

　　彿曰：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世间诸般痛苦。庄虞遇上萧寒，是劫是缘未可说，但她此刻心动，便是她命中劫数。她大概从未想过，同样的问题她，会问两次。

　　“我和梦想，二选一。”

　　结果自然不言而喻了。

　　我爹娶了我娘，凭借我爷爷的势力建立起了紫云阁，惩恶扬善，实现了他的梦想。我娘同我讲这事时，我无法想象庄虞的心情，其实我爹的梦想很单纯，同她哥哥一样，一个为了南火族，一个为了江湖太平。我相信庄虞是支持他们的，却不料两人实现梦想的过程那样极端，一个让自己终生孤独，一个与他人洞房花烛。而无论是谁，都弃了她。想毕，从那刻起，身为圣女的庄虞已经看不起我爹了吧……

　　“呵呵，”一直没出声的萧溯游却笑了两声，目光深邃仿佛看透一切，“其实，你也看不起他吧，我猜你爷爷之所以任他利用，是因为你娘。”

　　“是，”萧听茶吐出一口气，“我爷爷虽理解我爹的梦想，但也不愿让自己的女儿嫁给心中已有他人的男子作妻，更不屑我爹要靠一个女人来实现梦想、背信弃义……可我娘不同，她没有什么傲骨，也不管自己委不委屈，她只是个很普通又顺从的女人，她爱我爹，所以其它的她都不在乎。”

　　“那你呢？”萧溯游摇了摇手中的扇子。

　　“我……”萧听茶扯了扯嘴角，让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个无力的笑容，“我很失望。”

　　萧溯游却没什么表示，只很平淡道，“继续。”

　　然后便是庄虞人生的最后一段了，她凭自己的力量建立起了怨雨宫。那段时日，她哥哥过世了，新圣女即位，追捕她的人成了追杀她的人。此后不久她也过世了。

　　我爹平静的日子一晃多年，也正是庄虞过世的那日，便终结了。我那时才知道我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她是怨雨宫主庄荛晞，比我大个三四岁。

　　那天，她找到了我们，我看着她如雪山一般萦绕着冷气---彼时的她已经经历了很多，目光有了对世间种种的厌恶，而我却还只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

　　她挥动了手里的红剑，血溅过来，我这才发现那把剑竟是血染成的！

　　“萧寒。”她开口，“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娘死了。”

　　听完此话，我爹迅速明白，难以置信，眼前这个女子就是庄虞与他的骨肉呀：“你是……”

　　“你不配叫我！萧寒，我娘死了，你很高兴吧？”她那么爱你，而你却跟别人白头偕老，你根本不配！”庄荛晞的语言冷如绝冰，尖如利刺，向萧寒无情的砸来。

　　“阿虞……死了？”我爹瞪大了眼睛，连声音都有些嘶哑，瞬间便苍老了十分。

　　“萧寒，你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今日我来下战书，三日之后，我就用你认为的正人方式与你决战！”我看到我爹的脸色越发苍白，姐姐的声音却更冰冷。

　　庄荛晞转身，正欲走，我爹的声音却在后面响起：“其实，我一直很后悔……”

　　“哈哈哈！”庄荛晞仰天大笑，笑声之间全是恨意：“萧寒呀萧寒，原来我娘至死不渝的爱，换来的，不过是你背叛后的一句后悔，满腔愧疚呀……”那么你现在的失态是不是因为我娘死了，你无从赎罪呢？

　　我爹哑口无言，连庄荛晞何时离去都不知，还有什么比刚才那句话更直戳痛处呢？

　　她说的是事实吧……我想，看着爹的默然，是无形的承认。

　　第二天，我爹自杀死去，前来吊唁这位盖世大侠之人无数，唯独不见那个来下战书的血衣女子。

　　我爹大概想，事以至此，又何必要庄荛晞亲自来杀呢？不如自己手中的刀了断吧……

　　而庄荛晞必然认为，这个萧寒竟连自己亲手杀他的机会也不给，是自己的奇耻大辱……

　　“但，不管两人怎样想，有些事，都永远过去了。”

　　“所以你叫它‘旧事’。”萧溯游望着一脸正色的萧听茶，神色漠然，“这么说来你、我、庄荛晞都姓萧。竟有此等缘分。”

　　萧听茶面无表情：“萧殿主说笑了，庄宫主的母亲是南诏皇族的圣女，据说她那个家族不随外姓的。”

　　“哦？可南诏皇族并不姓庄，是姓南火。”萧溯游想了枫若，她便是南诏皇族的，虽然一直都只叫她的名字，但那个姓他从未忘记，那个阴森恐怖的家族和“那个”家族一样……

　　“那是庄宫主母亲取的汉名。”萧听茶脸上突然泛起了笑意“萧殿主还是不要再打趣我了，我想萧殿主的探子应该什么都打探得到吧，还有关于姐姐那个家族，你们凉不是和南诏是一个战线的吗？那些皇族人士都未曾与你提过？”

　　“自然。那些探子只知道庄荛晞与萧寒有段恩怨，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而南诏皇族一度说这是他们历史上的一段耻辱不做提及，萧阁主今天当真是帮了我大忙。”萧溯游玉般的脸庞上，墨色的眸留露出笃定，让人可撼动地想去相信他的话。

　　“呵，我萧听茶能在将死之前帮萧殿主一个大忙，也不枉萧殿主一心想让我当护法的冲动了。”萧听茶的笑突然有了柔和的笑意。

　　萧溯游一脸浅笑，他对所有事都若无其事的心态，只是淡淡道：“还请明示。”

　　萧听茶像变回了从前的样子：“就是我要死了呀，你看我的身体开始变透明了……”一月期满，噬魂反噬，她终于把那段往事道出，周凉开战，萧庄二人也必有争锋。

　　果不其然萧听茶的身体开始逐步透明，从手脚到身体，一阵风吹来，地上空空的已没有了人影。

　　就好像那个叫萧听茶的女子从没来过这残雷殿一样。

　　萧溯游低头看书，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脸上是雷打不动的浅笑。他望向窗外，这时，阳光正好。

　　“枫若，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