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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醒悟(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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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冲充耳不闻,将长剑一举,道:“要打可以,得先立个规矩。你我胜负未决之时,谁先站起来,便算是输了!输了的人,举刀一挥,自己做了太监,再去拜这个恒山派的小尼姑为师,如何?”
田伯光一听,脸色登时变得铁青。原来上世的事情,早在回雁楼就被令狐冲说中了。他现在对这两件事极为敏感,立刻摆了摆手道:“不好,不好。依我看,输了的人,从此不再见这小妞便可。至于赢了的那个人,可以要求输了的人听从他的话做事,过了五次,互不相欠,这样岂不是比你那阴损的主意好?”
令狐冲转念一想,自己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救仪琳师妹,倘若田伯光肯从此以后不再见小尼姑,自然是极好。当太监云云,本来就是胡说八道,为的是使田伯光惊疑不定,胜算就多了一分。对方既然因此不快,他也乐得收回。
田伯光心中打的是另一个算盘。他的话不准备说的太满,毕竟令狐冲这小子实在是诡计多端,若自己输了,从此不见仪琳反正也没什么损失。依照令狐冲的性格,那五件事恐怕也不会如何折磨。如果自己赢了嘛,这五件事说不得就得好好考量考量。田伯光的目光扫过青年发白的唇,忽的想,令狐啊令狐,你小心些,我现在性情大变,也许真的会占你便宜也说不准。
“废话少说,这便动手吧!”令狐冲手一掀,将桌子连酒壶、酒碗都掀得飞了出去,两个人就面对面的坐着,一个手中提了把刀,一个手中握了柄剑。田伯光紧紧盯着令狐冲,令狐冲扫了仪琳一眼,蓦地问道:“小尼姑,你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仪琳“啊”了一声,这才明白过来令狐冲的计策,绕了这么大的弯子,原来只是为了救自己。美貌的女尼霎时红了眼眶,泪水在眼中打滚,呆呆站在原地。
田伯光瞧着仪琳对令狐冲的神色,显然是有情谊在了,当即胸膛里涌起一阵苦闷和气恼。本来只是想逗令狐冲玩玩,现在理智渐失,一刀砍在令狐冲的左臂上,这一刀极深,险些见到骨头。
令狐冲拼着一口气刷刷刷朝田伯光刺了三剑,这三剑是他师父岳不群所创的绝招,田伯光架刀抵挡,双足点地,带着椅子往后退了几步。令狐冲见仪琳还在犹豫,不肯离开,心中大急,骂道:“你这糊涂虫!真要害死我啦!小尼姑便是我令狐冲的克星,你还不走,是不是真想让田伯光这厮砍碎了我?!”
南边桌台上的老者摇了摇头,在女孩耳边说:“田伯光发狠,这小子不过顷刻就要死。小尼姑多情,可舍不得,怕是要伤心。”女孩想了想,仔细的打量着仪琳,看到她极为柔和的侧脸,便是垂泪的模样也极其温柔,当下感慨道:“爷爷,她若不做尼姑,一定美得很呢。她心地好,可不是多情。”
林平之目睹这场凶险至极的决斗,直瞧得口干舌燥。他既佩服令狐冲的胆识,又艳羡田伯光的刀法,心思百转千回。江湖之中,有能之士实在太多,亏他以前坐井观天,还以为天下高手,最多也与父亲在伯仲之间。单单令狐冲的武功已经比他高出太多,田伯光……则行动快疾犹如鬼魅,十招之中,倒是有□□招自己看都看不清,更别提看懂了。倘若此时是自己跟田伯光对打,说不定一招就被穿透了心窝。
在采花大盗凌厉霸道的刀锋之下,令狐冲犹如被包裹在白光里,痛意从全身被激发,根本感觉不到是哪里又添了伤口。他身上的血滴答滴答的落在地板上,令狐冲知道自己命不长久,余光看到仪琳竟然还不动,真是气也气炸了,大骂道:“去你娘的糊涂尼姑!我令狐冲这辈子遇上你,是倒了十八辈子的大霉!我死也不要见到你,快滚!快滚!”
仪琳听他骂得凶,虽然心里知道是为了救自己,但仍然忍不住有些难过。她双掌一合,恭恭敬敬的向令狐冲拜了拜,哽咽道:“恒山派仪琳多谢令狐师兄救命之恩。”说罢,纤细的身子一转,朝楼梯走去。
见到小尼姑终于肯离去,令狐冲多少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浅淡的笑容。田伯光见到这抹笑,下手更狠,低喝一声“中!”令狐冲的胸前便被划了长长一道口子,模样极为可怕狰狞。
田伯光看到青年已经近乎一个血人,忽的一惊,不断想到,千万不能杀他。嘴里问道:“你笑什么?!”
仪琳下了楼,令狐冲再无顾忌,此刻多拖得田伯光一刻是一刻,他眯起双眼,失血过多乃至头晕眼花,话语却是嚣张跋扈得很。“你管大爷我笑什么?我就笑你傻瓜笨蛋,稀里糊涂,你能如何?”
这本是激怒田伯光的嘲笑话,只是不知为何田伯光闻言反而大是震动,呆呆的盯着令狐冲,一双眸子逐渐溢满苦痛。
两日来有个念头无数次出现在田伯光的脑海之中,又被他无数次的挥开闪躲,现如今,清清晰晰,再容不得半点忽视。
上辈子技不如人,败在不戒和尚手里,要打要杀,本该听任。但我田伯光生来风流,倘若被切去那物顶端,便如同要了命,那是宁死也不愿意受的侮辱。为何不戒和尚一句“随我上恒山拜令狐掌门”,我便……我便不再挣扎,万念俱寂,甚至是怀着些期期艾艾的心思上了恒山?
令狐冲与任大小姐婚姻美满,不戒和尚夫妇与仪琳小师父一家亦是其乐融融,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对月哀叹,只盼上天早点收回我的性命,是为了什么?既然我想死,魂魄又流连在墓碑,那是在等谁?是为了再见谁一面?
我田伯光生来豪放,这一世说不碰小尼姑,便不碰小尼姑了,大丈夫一言九鼎,岂容半点诋毁。我偏偏不守承诺,扯了一堆理由来抓住她,那却又……因为何故?
一时之间,田伯光的心胸仿佛被重锤狠狠砸过,又痛又惊,幡然醒悟。
是了,是了,我抓住仪琳,只因我知道,有了仪琳,我才可再遇令狐冲。
我田伯光实在是天底下头一号痴人,爱令狐冲爱得惨了!最妙的是——可笑之极——两世为人,我自己却一丁点也不知道!
青年瞧着田伯光脸上神色又是癫狂又是凄然,虽不知他是为了何故,但心中竟然有些不忍。他受伤太重,先前全凭一口气撑着,如今略微放松,全身上下的伤口全部疼痛起来,令狐冲支撑不住,身子晃了晃,栽倒在地上。椅子压倒在他身上,青年全身乏力,一时无法推开。
田伯光眼瞳里映出令狐冲苍白的面容,一阵心痛。青年趴在地上,满身是血,兀自唇角勾笑,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明亮有神。采花大盗心中砰砰乱跳,哪里还管什么赌约不赌约的,直想,他要我怎样,我便怎样,那又如何?
采花贼站起,往令狐冲身边走了两步,想要去搀扶他。但紧接着脚步一顿,好不黯然。令狐的伤是你砍的,令狐现在厌恶极了你——这等念头不停在脑中盘旋,田伯光气苦,低声喃喃:“我好糊涂,我好糊涂,我便是天下第一糊涂蛋。”
令狐冲看了田伯光一眼,以为他已经明白,便指了指压在自己身上的椅子,笑道:“田兄谦虚,你输了。”
一时之间,静默一片。南面桌台的老人忽然鼓起掌来,他身边的小姑娘也发出清脆的笑音,角落里站着的驼子连声叫好。似乎就只有田伯光一人,满心黯淡,痛苦万分。
令狐冲往上面屋顶叫道:“恒山派的小师妹,你下来吧!他现在不敢动你啦!”
仪琳脸上一红,原来她藏在上面,令狐冲早就知道了。她一跃而下,奔到令狐冲身边,顾不得许多,先喂他吃了两颗白云熊胆丸。令狐冲笑嘻嘻的,一双灵活的眼睛在田伯光身上打转,跟仪琳说话:“师妹,你猜‘万里独行’田大侠会不会信守承诺呢?”
仪琳一愣,她跳下来的时候只想救令狐冲的命,却没想那么多。略微思索了下,女尼轻声答道:“想来会的。”
令狐冲点头道:“不错,田大爷,我们先前怎么约定的来着?你从今以后,不能再见仪琳师妹,另有五件事,我们日后再说。”
你半条命都不保了,还有心情与她说笑。田伯光恨得咬牙切齿,凶恶的叫道:“小尼姑你听着!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不然的话,我一刀将你杀了!”
上一世,田伯光也说过这话,只不过此次,他确实满怀恨意,真的想杀了仪琳。
田伯光奔下楼梯,正好看到两个青城派的弟子上楼。田伯光虽然正值苦闷癫狂之时,却也心境清明,知道这两人现在上去,多半会对令狐不利。他心头发狠,一刀一个杀了,发足狂奔,没多时就不见了踪影。
林平之认得这两个青城弟子的衣服,多半是在福建抓他一家的“青城四秀”中的人物。田伯光杀来如此容易,他虽鄙视这淫贼的为人,但这刀法着实厉害……不知何日何时,他才可有此武功造诣,手刃仇人,林平之望向天际,深深叹了口气。
待他回过神来,回雁楼上空空如也,已无一人,徒留一地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