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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告白(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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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田伯光肩上挑着美酒,快步踏着小径奔上思过崖。他的脚程甚快,没多时就转到了陡峭的台阶上,只差一跃而起,便能落到令狐冲所在的断崖边。
令狐冲显然是在山洞内听到了来人的脚步沉厚轻松,并非华山本门内力,提着剑便跑了出来。他见到对面的人担着担子,居然双足一点,身子一旋,在空中转个圈,稳稳落在自己面前,不禁呆了一呆。
田伯光对自己的轻身功夫大是得意,哈哈笑着说:“令狐!我来看你啦!”
青年听他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田伯光冲他挤眉弄眼,露出一口白牙,眸光闪烁,仿佛无限愉快的模样,隐隐勾起了令狐冲的回忆。青年张大了嘴,惊讶万分,忍不住呼出了声:“你是田伯光!”
“正是!”田伯光拍手大笑,卸下肩上的担子,将竹箩筐里的两坛美酒取出来,拍拍胸膛道:“我知你在这崖上枯坐,嘴里淡出个鸟,所以特意带了长安谪仙楼的陈酒,来跟令狐兄你喝个痛快!”
令狐冲似笑非笑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田伯光脸上转了几圈,道:“田兄,你这老本行可是做不下去、准备改做小倌了?”
田伯光将脸一沉:“你何曾见过我这么高大威猛的小倌?”
令狐冲哈哈笑道:“田兄高大是有,威猛却不见得。你将脸上胡子尽数剃去,现在可俊俏的很,即便是照着画像也叫人猜不到是你!田兄,你老实交代,可是因为怕了我师父师娘的追捕,这才改容易貌、收拾一番?”
采花大盗略有怒意,哼了一声,小声嘀咕:“凭现在的岳不群,我会怕他?”
他知道令狐冲最是敬重师门,是以声音极细,不让令狐冲听到。这件事说起来可尴尬得很,田伯光总不成坦诚他是在山脚溪边特意驻足,刮干净胡子,左顾右盼,精心整理了形象,这才上来的吧?至于为什么,那还用问?自然是为了……为了给令狐冲留个好印象。哪知这潇洒不羁的华山首徒上来就是能气死人的调侃话,早知如此,他还不如不剃胡子落得干净!
令狐冲笑嘻嘻的,走近了两步,手中仍掂着剑。田伯光上辈子吃过他的亏,知道这人行事出人意料得很,生怕他下一刻就要提剑刺向自己,自己什么都没说,那可不能死,所以暗自戒备。好在青年只是凑过来提了提酒坛,感慨道:“这两坛子酒,少说也有一百来斤重,田兄竟然挑着它们踏上华山绝顶,这份人情可大得很!我令狐冲怎么来还?好!我们便喝酒!”
这小子刚问一句“我怎么还”,紧接着就喝一声“来喝酒”,倒真是滴水不漏,狡猾的紧,先杜绝了自己的一切提要求的机会。田伯光笑着想,令狐冲,你名字里有一个“狐”字,人就有几分像狐狸,不过大爷我喜欢,那也没办法。
采花盗微笑说道:“令狐兄错啦,这两坛子酒可不是只挑上你华山思过崖这么简单。我在长安谪仙楼提了美酒,接着先跑到陕北盗了两家富商,又跑到陕东劫了三家污吏,留下田大爷的姓名,这才折身上了华山。”
令狐冲奇道:“那是为何?”
他刚一问完,稍微思量,便已经明白了,接口说道:“田兄,你故意引开我师父师娘,让他二位老人家下山捉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哇。”
田伯光小声嘟囔道:“自然,没了你师父师娘,我才好行事。免得你害怕起来,蹿下思过崖,我就糟了。”
令狐冲听不清楚,追问道:“什么?”
“没什么!”田伯光露出笑容,伸掌拍开酒坛子上的泥封,一阵醇美绝伦的香气飘绕,令狐冲大是陶醉,接过田伯光递来的碗,喝了一大口,竖起拇指赞道:“好酒!妙极!世间罕有!”
采花大盗喜道:“我便知道你喜欢!令狐,我曾听人言道,天下名酒,北为汾酒,南为绍酒。最好的汾酒不在山西而在长安,而长安醇酒,又以当年李太白时时去喝得大醉的‘谪仙楼’为第一。我下到那谪仙楼的地窖里,见到两百余坛陈酒,左手右手各拎一坛,接着便要乒乒乓乓稀里哗啦将剩余的踢个粉碎稀巴烂……”
令狐冲打断田伯光的话,问:“那为什么?田兄,你这可大是不讲道理,余下的酒惹你了不成?”
田伯光莞尔一笑,道:“我若不将剩余的酒打烂,长安那些肥头大耳的达官贵族不是掏银子都能品得到?凡夫俗子若都能喝到,如何显出令狐大侠你的矫矫不群与众不同,如何显出我对你的情谊天上罕见地上少有?”
采花贼一双含着勾引味道的桃花眼漫不经心的扫过令狐冲的脸庞,青年微微一愣,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嘴上却笑了起来。“田兄这歪理扯得叫人生气!如此美酒,砸了可惜啊!”
田伯光应道:“是了,当时我转念一想,也料到令狐兄你会这样说。我对自己言道,田伯光呀田伯光,你怎么这般不自信,认为带走的两坛便是唯一一次与令狐大侠对饮的机会?说不定以后令狐冲与你把臂同游,路过此处,想要再重温旧梦,尝一尝这一百三十年的陈酒,地窖里却空空如也,岂不是弄巧成拙,笨蛋的很吗?”
“这么说,田兄没砸?”
“没砸!”
令狐冲笑道:“好啊,如此一来,反倒是我救了谪仙楼的老板!令狐冲功德无量,下辈子投胎不愁啦!”
采花大盗脸上尽是似是而非的神色,要笑不笑的模样透露出些风流姿态。
他盯着青年轻声说道:“那我可得好好瞧准你的模样,免得下辈子找不到你,令狐。”
令狐冲脸一黑,沉默不语。心想,这大盗今日是怎么了,一直说些暧昧闪烁的言辞,莫非他专门上华山来,就是为了戏弄自己?无论如何,这厮特意引开师父师娘,多半没安着好心,自己身为华山派的大弟子,此时必须得担起责任,不能让师门蒙羞才是。
想到此处,青年已经打定主意要捉住田伯光,逼问他来此处的目的,看看有什么阴谋。讲打,他不是田伯光的对手,但对待非常人,自然也可用些非常办法。令狐冲从来不认自己是正派君子,行事当然不必拘泥于规矩。
他心里有了计较,面上却始终挂着笑容,与田伯光斟了一大碗酒,道:“田兄远道是客,令狐冲借花献佛,陪你喝一碗!”
两人仰头干了,将碗一照,一滴也不剩下,当即哈哈大笑,抛下空碗。
这情景犹如梦中描摹,田伯光欢喜无限,盯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人,说道:“令狐,我先前说的话,都是真心实意,你可别误会我轻佻。”
令狐冲不禁好笑,冲他翻了个白眼道:“田兄真会说笑。”
“决计不是。”采花贼状似正经的摆了摆手。“令狐,你猜我千里迢迢来见你,为了什么?”
令狐冲笑容尽敛,将眉一扬,道:“不猜!”
田伯光也不着恼,微微带着笑意继续说:“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说。令狐兄,我朝思暮想,夜不能寐,思虑满怀,全都是为了这一句。你可想知道,我要说的是……?”
令狐冲接口极快,答道:“不想!”
采花大盗叹口气,瞧着青年,一脸受伤的神情。“那,令狐,你能否认真听我……”
令狐冲道:“不听!”
他话一落地,人就跃了起来,右腿飞出,将两大坛子美酒踢入山谷之中,只听远远传来两声巨响,酒坛子已经砸了个粉身碎骨。令狐冲刷的一声拔出长剑,喝道:“田伯光,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敬你为人大大方方,不是阴险狡诈之徒,才与你喝酒闲话。见面之谊,到此为止!令狐冲身为华山首徒,责任道义,今日都不能放你下崖!”
田伯光像是没听到令狐冲说了些什么,他倒似生怕令狐冲跑了,一把抓住青年的手腕,也不顾令狐冲的剑尖正贴着自己的腰腹,稍一用力便会割伤自身。
采花大盗凝视着青年,认认真真的说:“令狐,我喜欢你。”
“什么?”好不容易大义凛然正气十足的说了一通,结果竟然换来这么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令狐冲彻底呆滞,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