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三》梦湾

18、雪夜映天空晓月

　　年关将至。木槿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生活在魔界已有近半年的时间。当初，她想要变得更强的愿望，也被暂时抛在了脑后。她所会的剑法，也就是从前天仇教的，跟父亲偷学的，还有裂空教她的一套剑法，那里每一招，都暗藏着力克妖族武功的套路，但木槿并不知道。裂空知道木槿有一天可能为了他与妖界为敌，这是他提前为那未知的一日做的准备。
　　除夕前一日，裂空来见木槿了。
　　“空，把你的箫借给我吧。”
　　裂空愣了一下，“今日怎的主动管我要这箫了？”
　　“明日是除夕了，我想……回家看看。”木槿望了望南方。是，只要从这里一直向南，就是筠州，就是何府了。家，那里永远是她的家，何骐说过。
　　裂空从腰间解下了箫，递给木槿，“去吧，一个月之后，我们依旧在此处相见。”
　　“好，一言为定。”

　　人间，那个熟悉的地方。木槿踏入筠州的时候才是刚刚拂晓，太阳未升，月亮未落。
　　下雪了。
　　筠州本温暖，这样的雪天，几年才得见一次。木槿印象中上一次见到筠州的雪之时，已是孩提时代了。她身披一件暗粉色大氅走在安静的街上，这时辰还无人出门。人们家中大都置办好了年货，只等着除夕之时出来看那绚丽的烟火，晚上在家中吃个团圆饭了。她在何家度过了十五个除夕，虽然当时何骐对她心存芥蒂，但是有母亲沈氏的呵护，却也是幸福极了的。不过，至少她现在，找到了不一样的幸福。
　　天亮了。
　　当木槿听见第一声门响的时候，她便跳上一间客栈的屋顶，静静看着筠州的一切。看得倦了，便舞剑。这一出手，便是裂空教给她的剑法。当初天仇教给她的只以防身、克敌为目的，并不成套。
　　累了，她便在屋顶坐下。此时的学已有不薄不厚的一层，刚好够孩子们玩耍，却又不至让父母太过担心孩子滑了、摔了。
　　何府的门开了，是慕嫣然带着禹震和念筠出门去了，后面跟着两个下人。慕嫣然一身低调装束，足显其大户人家少奶奶之沉稳。身边的禹震和念筠则一个灵动，一个安静。木槿见他们两个腰间皆有法器，虽是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却也道明了两个孩子天生的降妖师身份。
　　木槿身上的妖气早已淡去，以禹震、念筠之道行是断闻不到的了，但是离家太近，难免何骐能闻得到。好在天冷，这气味也没那么容易散过去吧。
　　木槿在犹豫，她不知自己是否该进何府去。他们是一家人，二哥、二嫂、禹儿、筠儿，其乐融融，好不自在。而她，于何骐、慕嫣然，不过是个捡来的妹妹，于禹儿、筠儿，便是个“树妖姑姑”。降妖师孩子的妖精姑姑，这身份太尴尬。何况，她只是想家，并没想打扰他们。她也不想再让何骐给她钱，这些东西用法力本可解决，可用法力变钱终究不合道义，这样她才收了何骐的钱。可如今在魔界，也没有花钱的地方了。
　　很久不见天仇。据裂空说，靖纶终于开始教给天仇，魔界的武功。自学了魔界的武功之后，天仇就少在走动，日日潜心修炼。传闻魔界的武功学成不易，所以才更精。妖界毕竟有一个祁幽谷，而在魔界，若想学的纯粹而强大的武功，则必须自己控制法力。在法力叨扰之下而达成的纯粹武功，便是其精华了。
　　木槿在房顶上静静坐了一个上午。
　　下午，何府的门再次打开，这次是何骐带着禹震、念筠。去北郊练功，就算是除夕也例外的。木槿跳下屋顶，站在他们必经之路的一个巷子里。看着禹震和念筠一蹦一跳地从远处走来，她才忽然感觉，自己竟也是那么的喜欢小孩子。
　　倏忽间，一只手捂住了木槿的嘴，一瞬之间将她向后拉了很远，直到退入筠州城内的一片树丛之中。
　　木槿才反应过来，挣脱了那双手。她把右手放在腰间的剑柄上，警惕到：“谁？”
　　那是个女子，她开口了：“离何府男主人这么近？你竟不知道何府是筠州的降妖师世家吗？”
　　木槿没有开口。这女子，还有她的话，皆只得推敲。她该是妖族，可妖族知道何木槿名号的可不少，她竟不知道？那还是避开她与何骐的关系，暂且不提吧。
　　“你怎么了？”那女子见木槿出神，便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木槿这才将目光锁定在她身上，胡乱搪塞一句：“多谢相助。”
　　“我叫影舞，你叫什么？”她倒是直截了当。
　　“我……你叫我木槿便是。”
　　“木槿？那以后我们便是朋友了。”影舞的眼角就好似一弯蛾眉月，声音一如挂在风中清脆作响的铜铃。
　　木槿暂且当做影舞什么都不知道，便道：“你既知道何府是降妖师世家，到筠州来做什么？”
　　“来看看，我没来过人间。姥姥说我的法力足够了，只要到时跑得快就没事。来之前她只嘱咐我，要小心姓何的。”
　　“哦？这样啊。”木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道：“看样子你想是家中最小的。”
　　“嗯。我哥哥每一日也不知做些什么，很久没在一处了，姐姐……姐姐不在了。”
　　“对不起。”
　　“不碍事的，这已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木槿见影舞果真是没事，才接着问道：“你吃人吗？”
　　影舞摇摇头，“没有，我才不做那种事。那样修炼来的功力，恶心。”影舞眼中忽地闪过一丝黯然，“但是我杀过人，杀过很多人，不，我是说……妖。”
　　同样的黯淡也出现在木槿的眼中，“我杀过人。”
　　“好了。”影舞笑了笑，推了木槿一下，“别再想那些不好的事了，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人。”影舞从巷子中探出头去四下看了看，然后便欢喜地拉着木槿的手道：“好不容易赶上他不在，我们得好好在筠州逛逛才是。”
　　“好。”木槿勉强地点了点头。影舞虽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手劲却大得很。木槿的手腕被她拉着，一时真是无法挣脱。看来影舞是有个几百年道行的。
　　木槿觉得，在妖族，像影舞这样被长辈捧在手心，几百岁了仍旧保持着少女般天真烂漫的妖，也是有很多的。毕竟，并不是谁都像木槿一样，如此年轻便已经历过这么多事了。
　　见何骐走远了，影舞拉着木槿道：“走，出去转转。”
　　“等等。”木槿没有走动，她用很大力才能纹丝不动，而且紧紧握住影舞的手。她知道何骐并没有走远，也了解何骐的实力。她是何骐的妹妹，她的味道对于何骐来说，是熟悉的。她心中想的，何骐走得还不够远。
　　又过了半晌，木槿才松开了手，任凭影舞跑出了巷子。木槿一步不离地跟在影舞身后，她知道影舞对人间并不熟悉。
　　影舞看看四周的人，在木槿耳边说：“他们人间的衣服也太普通了，我总觉得，这些人都是一个模样，尤其是男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嘛！”
　　“嘘……”木槿把手指放在嘴边，“你感觉你自己的声音很小了，可你从小长在山野之间，这声音是相当大了。”木槿四下看看，周围已有人投来异样的目光，她便又悄声告诉影舞，“只说你是外地人就是。”
　　“哦。”影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回头看看木槿披着大氅，捂得严严实实，便顺手抓住她披风上的绒毛，“这么难得的雪天，穿这么多干嘛？”
　　“不要摘！”木槿猛然抓住影舞的手，“我只是喜欢穿着而已。”
　　“好吧。”影舞便松了手，不一会儿，她的注意力也不在木槿身上了，而是盯住了摊子上五光十色的首饰。影舞道：“这里的首饰倒是比我们的漂亮得多了，我想给姥姥带几件。木槿，你替我挑几件啊？”
　　“好。”木槿口上答应下来，其实却暗暗转了步伐，带着影舞一步一步远离何家。越远越好。
　　终于，木槿在一家首饰摊子前停了下来。这里是她去的最少的地方。
　　影舞一会儿便被首饰吸引了目光。玉簪、银镯、金耳坠，她从前在妖界从未见过。妖族自然亦是随时开打，是断不可带着几斤重的首饰到处跑的。
　　“姑娘，可有喜欢的吗？”招呼完了那边的人，老板朝影舞和木槿这边走来。木槿下意识地侧了侧身子。
　　影舞手中举着两对耳环，转身道：“哪个好看？”
　　木槿随意指了指，“这个。”
　　“还有呢，这两个，哪个好看？”
　　“这个。”
　　影舞挑了一大堆，笑盈盈地冲着老板道：“老板，我都要了。”
　　老板见影舞这么大手臂，顿时眼中来了光，“好，好，我给姑娘便宜，这些只要你十五两。”
　　影舞将右手藏于袖中，捻动手诀。她没有钱，也只有这种方法能够解决她想要的了。变出些银子对她来说很容易，只要她看见过。她并不想乱。她若想，可以让老板把这些首饰心甘情愿地送给她。
　　木槿突然把影舞拉到一边，低声道：“别这样，我有钱。”说罢，她将锦袋放在老板面前，“老板，我来付，这些我要了。”
　　影舞走在路上，提着这一大包首饰，倒是满心欢喜。只是有一点小小遗憾，她问木槿道：“守着这样的法力，花这么多钱干嘛？”
　　“再来人间玩，别太张扬。”木槿一路嘱咐影舞。
　　“木槿，”影舞突然停下了脚步，“你好像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又如此沉稳，你多大了？”
　　“明年四月就满二十六了。”木槿如实回答。
　　“二十六？不会吧？”
　　“的确是。那你呢？”
　　“我？我三百多岁了，至于到底多大，我也说不清楚，从来都是哥哥替我记得的。”
　　“你哥哥一定很疼你。”木槿黯然。
　　影舞并没有注意到，继续说着，“我哥哥的确一直很疼我，从小到大都是。小时候有人欺负我，都是哥哥替我出头。后来……后来我就可以自己收拾他们了，但是我哥哥从来都不让我动手。”
　　“你哥哥真好。”
　　“你怎么了？”
　　“没事。”木槿摇摇头，“我以后还叫你影舞，我的一个……朋友说过……”她想起了裂空曾对她说的，“年龄从不是距离。”
　　“这话说得好。”
　　黄昏将近，木槿一直送影舞到筠州城门口。
　　“你对筠州很熟悉？”
　　“嗯，我常来。”
　　“那你竟能那么轻松地躲过降妖师？”
　　“熟悉了自然也容易躲开。”
　　“你不一起回去？”
　　“我晚上再走，还想再看看人间的月亮。只是，今晚的月亮不圆。”
　　“那我走了，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影舞回妖界去了。木槿从没有遇见过这样真诚的朋友，她也希望，她们还有缘再见。只是，她绝没有勇气告诉影舞，她已经算是魔界的女人。
　　夜幕降临了。这是除夕之夜。
　　木槿再次经过何府门口的时候，门开了。是慕嫣然身边的湘儿。“果然是三小姐！”湘儿开口了，“二爷果真是料事如神，您今日来了筠州。小姐叫我出来找找您，没想到一开门便看见您了，二爷和小姐都希望您进去，一起过年，您进去吧。”
　　“不了，我还是不进去了。我今日之所以来，只是想看一看我的家，远远地看看就好了。禹震和念筠跟我都不熟，我还是……不要打扰他们了。还有，告诉二哥，让他以后不要再给我钱了。如果我有事，我会来的。二哥是降妖师，名声也很重要，他跟我有太多交集不好。”
　　“三小姐……”
　　“就说你没见过我。”
　　“三妹！”何骐和慕嫣然一同走出了们。何骐笑道：“三妹，你是知道何家家规的，如果湘儿说谎的话，会被责罚的。”
　　“二哥……”
　　“我从早上就知道你来了，干嘛不到家里来过年？”
　　“总得为禹震和念筠想想。”
　　这时，何禹震和何念筠穿着新买的棉袄跑了出来。依旧有一点忌讳，但比起上次，已经好了许多。他们叫了声“姑姑”，充满了孩童的天真。
　　木槿把手放在身后，再伸出手的时候，手中已多了两串糖葫芦，递到禹震和念筠面前。两个孩子虽是犹豫着，却也经不住美食的诱惑，跑了上来。“新年了，姑姑没有什么好送给你们的，就变个戏法，还有吃的。”
　　当木槿看到禹震和念筠吃着糖葫芦的时候，她心中是说不出的欢喜。
　　“还不进来吗？”慕嫣然伸出手。
　　“不了。”木槿依旧是摇摇头，“二哥二嫂，我不属于这里，但我会常来的。你们不要问我如今在哪里，我一定会好好活着，就是了。”说罢，木槿狠了狠心，转身便离开了。
　　雪还在下，天空中只有一弯蛾眉月，没有星星。
　　何骐用手臂环住慕嫣然的腰，“或许这是天注定的，我们再怎么暗示也没有用，随她去吧。”
　　“也许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坏。”
　　“对了，刚才鲁仁说有韩大哥和表姐的信，回去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