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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权重 ...

  •   楚茗心的母亲成名早,十四岁就挂牌了,正式接客之前,遵从楼里的规矩喝了绝子汤。可谁知这汤质量不行,才三年不到就失了药效,被一位南方来的行商包养后,有了身孕。十七岁正是事业上升期,楚茗心的母亲头脑一热生下了孩子,怀孕加坐月子,前后一年没法接客,从准一线跌倒了三线开外,收入锐减。

      更可气的是,生下来的还是个不值钱的女娃,那商人看都没来看一眼,只派人送来五十两银子,转头就杳无踪迹了。雀栖枝头的美梦破碎,忍受着姐妹们的冷嘲热讽,夜里睡觉还要被这恼人的孩子吵醒,就这样煎熬了四个月,楚茗心的母亲终于崩溃了。

      楚茗心来的时机不太巧。她母亲刚拿棉被捂死了自己的孩子,状若疯癫,胡言乱语,和记忆中亲妈的样子重叠在一起,令她油然生出一股亲切感。

      可惜两人的母女缘分只有那么几分钟。

      几分钟后,还是婴儿的楚茗心躺在床上,默默地看着那个年轻的女人在房梁上挂了一根腰带,凳子翻到,红色的绣鞋晃来晃去,最终归于静止。

      楚茗心闭上了眼睛,决定了,红色也是今生最讨厌的颜色。

      老鸨将楚茗心抱走,养在后院。

      做青楼生意的,最会看女子骨相。这老鸨仔细瞧了女娃的五官,断定她是个美人胚子,养好了,将来又是一颗摇钱树。

      夜色深重,负责照看孩子的仆妇兀自睡去,发出沉沉的鼾声。谁也没有注意到,床上的婴儿忽然睁开双眼,眼神晶莹澄透。她举起胳膊,专注又疑惑地观察着手中的一根羽毛,若有所思。

      这羽毛又大又洁白,羽尾带着一丝金色,十分漂亮,不知取自何种名贵禽鸟的翅翎。尖端镶嵌两寸长的铂金套管,平整处雕刻着一串细小的花体英文字母——my love, my queen。(我的爱人,我的女王)

      “这就是‘落笔成真’的原型?”我盯着灯光下闪闪发光的美丽羽毛,毫不掩饰地惊艳道:“好漂亮的鹅毛笔!”

      楚茗心指尖一动,那雪白的羽毛便化作尘埃消散在空气中。“情人送的生日礼物,我死前拿来写遗书。特意去瑞士定做的,用了白天鹅的翅羽。”

      提起那情人的时候,她嘴角微微含笑,自己却不自知,只是笑容中没有半分怅惘,似乎只是单纯想起了一件美好的回忆。

      如此冷心冷肺,也不知哪个这么倒霉,做了她的情人。

      不过她的话倒是让我确定了一件事,就是魂器的形态是因何而来。现在看来,确实和人的死法有关。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死法,如我,酩酊大醉一场后被海啸淹死。这死法着实荒诞,正如我荒诞的一生,盖棺定论,“醉生梦死”四个字恰如其分。如楚茗心这般理智的学者,人家的魂器便是一根镀金的鹅毛笔,高端洋气,还刻着不明觉厉的英文字儿,文化人的浪漫呼之欲出。

      至于临死前手里还抓着一副麻将牌的汉昭帝刘弗陵,嗯,那人上辈子估计是个赌徒没跑了……

      扯远了,话归正题。

      幼年楚茗心就是个扮猪吃虎的高手,在青楼后院的四方天地里,以王者的等级吊打青铜。具体过程她未详叙,总之,待她十岁时,青楼里真正管事的人已经成了楚茗心的乳母江氏,而原本的老鸨因为卷入了一桩江湖仇杀,被一刀灭了口。

      再三年,江氏病重,青楼的经营权落入江氏的养女江挽云手中。

      江挽云是楚茗心义姐,长姐如母,二人感情很深。在楚茗心的指点下,江挽云将青楼改名巫山别苑,包装推出了巫峰十二仙子,原本平淡的生意一下子火爆了起来。楚茗心被推为十二仙子之首,人称巫山神女,在桑阳声名鹊起,渡夜之资近千金,仍有不少达官贵人趋之若鹜。

      楚茗心因此笼络了不少贵族圈的铁粉,人脉资源瞬间壮大。

      再然后,楚茗心机缘巧合之下救了祁王的小公子萧占,傍上了祁王府这根金大腿。

      听到这里,我很是怀疑楚茗心拿了女主重生逆袭的剧本,怎么随便救个人身份就不一般,不是太子王爷就是魔教教主,这套路古早言情文都用烂了。但想起顾拾舟也是这么捡来的,我就没说话。

      萧占贪玩好动、离经叛道,楚茗心投其所好,刻意结交。很快,萧占就将这位“不是爱风尘,只被前缘误”青楼奇女子奉为知己。若非楚茗心是女儿身,萧占定要学着那戏文里的故事,来个义结金兰了。

      这并不稀奇,二者都不在一个段位上,楚茗心攻略萧占易如反掌,好在她保住了做人最后的底线,没玩养成,选择了姐弟情深路线。虽说如此,过程如此顺利的背后,自然少不了楚茗心神器的功劳。

      我对落笔成真如何发挥效果着实好奇,央求她为我演示,被拒绝了。

      “不是我私藏,确实是办不到。”楚茗心说:“你该不会真的以为,这笔就像神笔马良的神笔一样,但凡写下的东西,就能成真?”

      “难道不是吗?”

      “……自然不是。”楚茗心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我,“世上哪有这般好事?若是动动笔就能变出十万军队,我早就灭了大留朝,自己当女皇了。”

      我惭愧地承认她说的没错,万物相生相克,越是强大,越是受天道的限制。这限制是强者需要服从的游戏规则,也是对弱者的保护,自以为身怀神器就可以跳出六界之外,是我自大了。

      于是恭敬请教这落笔成真的用法。

      楚茗心说:“用法有很多,我不会全说,只是作为未来的盟友,我将核心的原理告诉你,以示诚意。

      “落笔成真,落笔是因,成真是果,落笔成真的本质,是制造因果。

      “举个例子,皇帝对沧澜国感兴趣,是因为当年征战途中,有个貌美的沧澜国女子曾帮助过他,因为这份恩情,他便愿意对那女子的后人略施小惠,以彰显自己的仁德。加上我从中推波助澜,才能促成两国的联姻。女子相助是因,皇帝报恩是果,没有因,何来果,很简单的道理。”

      我揶揄道:“所以当初真的有个美貌的沧澜女子从天而降,救皇帝于危难?”

      楚茗心回我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你觉得呢?”又说:“这只是最简单的,还有其他复杂的玩法,但万变不离其宗,最终都落在因果二字上。”

      因果论……我细细咂摸,冥冥中似有所悟。

      总觉得,和我的醉生梦死相比,楚茗心的能力虚无缥缈,更接近万物运行的法则。

      我脑中如流星划过,灵感突现,许多混沌玄奥的东西被一闪而逝的光芒照亮面目。

      对,没错,就是法则!

      楚茗心死的年代,第三次工业革命刚刚萌芽,家庭电脑还未普及,所以她只能用因果论来解释这样的现象。可我生活在一个5G覆盖、游戏爆炸的时代,听她叙述之后,几乎立刻将二者联系起来。

      醉生梦死,说是神器,更像是一种能篡改程序的病毒。

      如果将这个世界看成是一个超级庞大的网络游戏,那么,维持所有事物正常运行的就是游戏后台的一行行程序代码。而楚茗心的鹅毛笔,就是BUG般的存在,因为有了它,便可以直接进入后台,修改代码!

      就拿方才的例子来说,站在我的角度看,事情是这样的:楚茗心在十年前的代码中插入“沧澜国女子助皇帝”的情节,程序接受了这个修改,并在这个条件上自动运行,得出“皇帝现在应该报恩”的计算结果。

      完全合乎逻辑,只是……细思恐极,令人汗湿重衣。

      这还是神器吗,这是金手指啊,24K纯金的!

      说楚茗心不是天道亲闺女的,你出来,我保证打不死你。

      内心充满了葡萄的酸味,我赶紧旁敲侧击地询问限制这神器使用的条件。开玩笑,这样的金手指再没有个限制,楚茗心一个人就能把世界玩到崩溃,我们这些小鱼小虾顺便也就灰飞烟灭了。

      好在限制条件是有的,且不止一个。

      楚茗心说:“我研究许久,发现影响结果的因素有两个,一是权重,二是规模。”

      我坐直了身子:“愿闻其详。”

      楚茗心谈兴颇高,仔细解释:“权重是评价语言载体的分量,同样一则消息,出现在街头小报上,和出现在人民日报上,影响力自然是不同的。人总是迷信权威,写在话本里的故事,总不如史书中的记载可信。第二条,规模,就更好理解了。三人成虎,相信这故事的人越多,故事就越可能变成真的。”

      “规模效应?”我沉吟半晌,恍然道:“等等,我好像明白了!”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内心很有些勘破谜题的得意:“我明白你为什么入宫了,你是要……”

      和楚茗心对视了一眼,目光相接的瞬间,我看到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宛如秋水映月,平静疏阔,又包含了潜龙出渊,翱翔万里长天的野心。

      那双眼睛带着笑意,鼓励我说下去。

      虽然四周的宫人都陷入沉睡,我还是压低声音,说出那两个字——“圣旨。”

      “你要的是皇权加持,言出法随,你要让自己的文字流传天下,载入史册。”

      论权重,这世上还有比它更权威的语言载体,还有什么比它更高效的推广策略?

      楚茗心入宫之后依旧不放弃自己的写作大业,笔耕不辍,其原因应该也与此类似。看得人越多,故事越可能成真,那“虚竹道人”这百万粉丝级别的马甲堪比摇钱树,只要浇水施肥,便能源源不断地产生资源和财富。

      要是我,我也不弃号。用多少笔墨和精力喂养出来的宝贝啊,谁弃谁傻。

      楚茗心眼神暗沉,赞许道:“林潇,你真的很聪明。”

      这是默认我的猜测了。

      我倒不觉得自己聪明,从小到大,我觉得自己最突出的优点不是成绩,而是心态特别好,换句话说,特别想得开,没什么执念。什么为爱痴狂、一念成魔这种情节,应该是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

      这辈子爱上个顾拾舟,有点命中注定的意思。喜欢是真喜欢,惦念也是真惦念,但若我们两人身份对调,当初死的是他,我守寡三年后心志是否能如现在的顾拾舟一般坚定,对送上门来的小美男视而不见,这个,就很难说了……

      这大概就是我对顾拾舟总有愧疚,想要从各个方面补偿他的内心动因。

      所以昨晚他缠着我玩女装Play,我忍了,前一晚在房顶上,瓦片隔得背疼,头发粘了鸟粪,我也忍了。也许因为我最近太好说话,顾拾舟在我面前越来越放肆,似乎是宣泄内心积压的情绪,又像是末日的狂欢……

      思维又飞远了。最近每想到顾拾舟,我总会频频走神,心绪不宁,也不知是个什么预兆。

      楚茗心说:“好了,我说完了。公平起见,你也说说你的故事,还有你那神器醉生梦死。”

      我苦笑:“和前辈相比,我上辈子活得乏善可陈。”便将自己短短三十几年的无趣人生简单叙述了一遍,只说我前世是个普通的小白领,酒后意外身死穿越此界,一直在九里溪村过着平静地教书生活,直到突然有一天在河边救了一个昏迷不醒的男子。

      “没想到他竟然失忆了,不记得自己是谁,我便好心收留了他。”这么恶俗的套路,说出来我都臊得慌。“后面的你都知道了,你不是还写了本书,专门消遣我?”

      《酒仙梦》改编的折子戏,还在桑阳城的剧院里上演呢!

      “至于醉生梦死,确实可以操控人的梦境。我可以借它窥探别人的梦境,也能让人陷入梦中,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只是我觉醒的时间尚短,不比你对神器认识透彻。”

      楚茗心点点头,接受我的说辞。二人相视一笑,举杯庆贺。

      她自然知道我言有未尽,但她自己何尝不是对我有诸多保留?推己及人,我猜测落笔成真的真正能力远不止她方才所说的,但不急,今夜能从当事人口中得到“权重”和“规模”这两个限制条件,已是收获颇丰。

      夜已深了,我心生去意,临走前问她为何不见皇帝。楚茗心纤指沾酒,在桌面上写下一个字。

      “蛊。”

      写完便抹了去,说:“昔年倾云的师父精通此道,倾云尽得其术。”那语气里带着一丝小骄傲,好像自家孩子很有出息似的。

      我“哦”了一声,视线瞥过床榻,眨眨眼,虚心求教:“前辈,这就是所谓的‘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否?”

      这个观点曾被楚茗心在书中驳斥,作为女权主义的先行者,她是很反感这种披着平权外衣的性别歧视的。

      楚茗心一笑置之,说:“权利面前,人人平等”。

      这是《婚姻消亡史》中的论点,此时说出来,带着几分认真,又有几分洒脱自嘲的味道。因在这个世界,八岁小儿都知道君臣父子的道理,皇权面前,权利平等?不存在的。

      临走之前,我终于忍不住询问楚茗心上辈子的死因。

      楚茗心并无忌讳,坦然相告,说自己不是他杀也不是想不开自杀,而是按计划死亡。

      我茫然:“何谓按计划死亡?”

      在医学上,有一种死亡叫非预计性死亡,指医生没有预料到却发生了的死亡,多为急病猝死。相对的,预计性死亡就是病人已经回天乏术,预料之中走向死亡。

      可这按计划死亡,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难道是安乐死的另一种说法?

      楚茗心说:“并非安乐死。安乐死说到底也是一种被动死亡,因为忍受不了病痛折磨而选择逃避生命,虽然死亡的形式是主动的,但寻死的原因还是被动的。按计划死亡是我发明的概念,在这种死亡的过程中,无论原因还是形式,都是主动的。

      “人生大事,莫过生死。生,我不能操控,那死,必须由我自己决定。我理想中的死亡是自由的、纯粹的、完美的,衰老、疾病、亲情、爱情都不能影响它。这样的死,完全出自我的意志,不被这世间的任何其他事物胁迫。

      “我在四十岁的时候就制定了自己的死亡计划。我不想经历老年生活,所以将自己的死亡日期定在四十九岁生日的那天。剩下的九年,我任务就是活得精彩,让自己死前没有遗憾……”

      我被这前无古人的死亡方式打动了。

      楚茗心死,只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计划的时间到了,可以死了,就这么简单。相比之下,世人的猜测多么可笑,又是多么庸俗。

      追求纯粹的死亡,这本身就是一件伟大的行为艺术。

      前世扶桑亦有死亡美学,情人殉情被看成是爱情的升华,武士切腹被喻为樱花飘落,然而美则美亦,多了些哀伤凄怨,顾影自怜。楚茗心追求的死亡,是不染俗物,清净无尘,是至刚至简,于无声处听惊雷。

      按计划死亡,说到底,就是对死亡的极致掌控,非大智大勇者不可为。

      谁不想活着,谁不眷恋人间?贪生怕死是人的本性,许多看起来横冲直撞不怕死的人,真到临死之时,有几个人能狠心终结自己的生命?

      作为洞悉人性的心理医生,我知道这太难做到了。最难的,不是克服对死亡的恐惧,而是抵挡住内心求生的诱惑。

      哪朵花舍得让自己在盛放的时刻凋落呢?

      可是楚茗心做到了。她强大的意志超出了自身形体的桎梏,化身成一位尽职尽责的花匠,在她觉得正确的时间,毫不迟疑地落下手中的剪刀。

      “咔嚓。”

      我捂脸低笑,有种荒诞不经又果然如此的感觉。

      不愧是文艺青年的精神领袖啊,就连死,也不拘一格,玩出了一种新的哲学概念。

      楚茗心不在乎是否被人理解,但享受被人理解的感觉。她此时看起来心情很好,眉间有种酒逢知己的轻松快意。

      “你知道么,我这辈子也给自己定了一个死亡计划。”她雪腕托着下巴,笑着伸出五个手指头。“五十岁。不过我来的时候这身体已经满周岁了,五十减一,还是四十九。”

      我见她眼神不似作伪,收了笑容,认真地看着她:“我以为,这个世界更合你的心意。”

      有倾云道长这样的人陪伴身边……

      楚茗心盯着我瞧了片刻,忽然笑了,“林潇,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太看重男女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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