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仙梦》吟柔

4、《玉堂秘史》

　　读书人往往清高，越是贫穷的读书人就越是清高自傲，这种人钱掌柜见多了，可主动放低身段，向商人讨教赚钱之道的，林潇还是第一个。

　　且神情从容自若，脸上丝毫不见屈辱隐忍之色，态度随意得好像与同学探讨诗文的含义。

　　钱掌柜不禁收起心底的一分轻视，认真地打量着林潇。

　　眼前的少年十七八岁，身着一件破旧但干净的褐色长衫，体形偏瘦，手腕和脖颈纤细，颇有久病初愈、弱不胜衣之感；再观面色，目如秋水湛然有神，竟是个相貌极佳的玉面郎君。

　　他言谈间体态放松自然，进退从容，不急不怒，既不是农门勤苦学子，又不像高门落魄子弟，一时竟让人看不透根底。

　　对于看不透的人，钱掌柜只交好，不得罪。对方想赚钱，他就帮着出主意，说不定能结下善缘，来日得报。便问：“不知林秀才字写得如何？”

　　林潇六岁书法启蒙，跟着外公习字，精汉隶唐楷，平日二王苏黄米蔡皆有涉猎，后专门拜艺术学院知名书画家为师精进画技，浸淫此道十六载，自觉能称得上一句能书会画。只是这毕竟是科举为王的古代，林潇不敢托大，以自己的爱好挑战别人的饭碗。

　　这位钱掌柜看上去见多识广，倒是可以拿他当秆秤，称称自己的斤两。

　　林潇见柜台上放置有现成的笔墨，征得钱掌柜同意后，便舔墨提笔，略作思考，挥手而就——

　　“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两无为，万物化。”

　　钱掌柜的眼前一亮，道：“好字！”

　　待林潇放下笔，钱掌柜低头看了又看，连声说好，又问此语可是出自《庄子》。

　　林潇点头：“掌柜谬赞了，此句正是出自《庄子》中《至乐》一篇。”

　　钱掌柜爱不释手，欣赏再三，对林潇的态度更敬重了些。

　　林潇不明就里，殊不知古代大多数读书人练字连正经字帖都没有，不过是听教书先生口传面授而已，先生的水平基本决定了学生的上限。现代书店里随处可见的碑帖字帖，放在古代都是可以当做传家宝的东西，更别说去博物馆观摩真迹，博采众长，融会贯通了。

　　字帖难寻，真迹难见，练字的笔墨纸砚又要耗费大量银钱，这也就是为何书法大家多出自皇室和名门氏族。

　　桑阳城里一千读书人，九百个一辈子写的只是毛笔字，根本摸不着书法的边际。剩下一百个，有资源供养，有名师指点，得以初窥书法的门径，但能年纪轻轻便把字写到这个程度，甚至隐隐自成一派的高手，钱掌柜自认为整个桑阳城不超过五人。

　　钱掌柜面色笑吟吟，内心却已经打起了小算盘。“林先生的字功底深厚，自成一格，果真是极好、极好的。”

　　极好，还是两个极好，如果不是反话，那便是真的认同和欣赏了。林潇略松了口气问：“掌柜是建议我当街卖字吗？”卖字是电视剧里落魄书生的常见套路，林潇真心不喜欢抛头露面，更喜欢坐办公室的工作。

　　当然实在没办法也可以试试。

　　钱掌柜说有比卖字更好的法子，令伙计奉茶，邀林潇去后院书房详谈，开门见山道：“凭林先生您这笔字，靠卖字为生当然没问题，但实在辛苦，也来钱太慢。”

　　林潇心里一动，“只要不是作奸犯科触犯律法，掌柜但说无妨。”

　　“不犯法，不犯法，是正当买卖。”钱掌柜急忙澄清，见伙计端着茶盘走远了，才低声道：“也不是什么难事，抄书罢了。现下许多手头拮据的读书人，都私下抄书，赚些润笔银子，俗称‘笔工’的。我这翰文轩十来个笔工，只是有您这般造诣的真真少见。不瞒您说，我这后堂正缺个能写好字的笔工先生，不知您意下如何？”

　　抄书的确不是难事儿，但钱掌柜神神秘秘的态度，让林潇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据我所知，现在的书都是雕版刻印。手抄又慢又费力，能有生意吗？”

　　“呵呵，林秀才有所不知，我们抄的书，却不是一般的书。”钱掌柜起身从书架的抽屉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到林潇手里。“林秀才请看，这便是桑阳近年最流行的话本子。”

　　林潇拿在手里，见封面简单，只有“玉堂秘史”四个字，作者叫“虚竹道人”。

　　看着像是本野史或者秘闻录，翻开正文，却越看越不对劲。

　　林潇震惊了——这这这，这不是传说中的绝情小说么？想当初《全瓶梅》《内蒲团》可都是朝廷禁书，抄这样的书，真的没问题吗？

　　他随便翻开一页：“那玉娇儿全身不着寸缕，眉眼含媚，嘴里含着李公子的口口……”

　　林潇一时真的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怕自己误会了，又翻了一页细看。

　　“玉娇儿与张王二公子缠绵一夜，却把那柳公子晾在一旁……”

　　再翻，“夜深……两人情到浓处，玉娇儿便用樱口含了酒，度入那李公子口中……”

　　“赵公子见玉娇儿身子已酥软了，按捺不住心中邪火，提枪直捣黄龙……”

　　面无表情地翻了大半本，林潇感觉自己的三观已摇摇欲坠。

　　粗略一数，N＞5。

　　书中几乎每隔两三页就有一大段不和谐文字，情节之放荡姿势之离奇与现代网站上的三流狗血小内文不相上下。更神奇的是，如果林潇没看错的话，结尾主角玉娇儿和一位富商赵公子一起泛舟五湖逍遥四海了。

　　……也就是说，最后竟然HE了。

　　挺好。

　　林潇不得不佩服这个笔名为“虚竹道人”的作者，他的素材该是多么丰富才能把玉娇儿与张公子李公子……等等公子的情事写得各具特色，不落俗套？

　　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钱掌柜看林潇脸色变幻不定，以为他还是放不下读书人的清高，难以面对这等低俗读物。但如今达官贵人的公子多好此道，连许多小姐夫人也私下购买，十分畅销，如果出一册精装本，再配以插图，那些书迷定会出高价收藏，可以说是有市无价。

　　以此为契机，他甚至可以走出桑阳，和京城那些高门公子搭上关系。

　　这事钱掌柜琢磨很久了，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笔工和画师。要做高端路线，便要请书法高手抄书。一流的书法作品，配上不入流的艳情故事，极致的反差本身就是最令人遐想的卖点。可真正的书法高手又怎么会自降身价制作这种艳情话本？对钱掌柜来说，这就是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项目。

　　可老天爷把林秀才送到他面前。

　　林秀才一手好字好极妙极，更妙的是他看起来十分缺钱。而钱掌柜经商数十年，最不缺的就是钱，他甚至承诺林潇，若能完成这抄本，他愿意出十两银子作为酬劳。

　　林潇快速换算了一下，十两银子，够他在九里溪村悠哉生活两三年了。

　　“可以，我答应了。”没什么可犹豫的，没想到第一天进城就接到这么大一单生意，他略作思考，提了个要求：“我可以只要八两银子，剩下的以书顶替，可否？”

　　钱掌柜呵呵一笑，说有何不可，当场喊来伙计取来一套《汉书》包好，还赠送了一本《夜行船》。

　　“新手抄书需要练习几遍方能上手，且抄书需要特制的笔墨，这些您家中恐怕并不具备。”钱掌柜沉吟道：“不如这样，请林秀才暂住在这书铺后院。这里一应物品都齐全，居住也很方便，林秀才在这里抄书，不受打扰，抄得也快些。”

　　这是怕人走了，半路反悔的意思。

　　林潇是个成年人的芯子，知道达成协议是需要双方互相制衡的。钱掌柜这样做也许有扣押人质的意思，但对林潇本人并没有什么损害，还包吃包住，林潇不觉得冒犯，也乐于接受。于是双方很快达成合作，并签订了一份契约。

　　根据约定，林潇只管按照钱掌柜的要求保质保量完成抄书的工作，便可以获得十两银子作为报酬，其中八两以银钱的方式支付，另外二两以书籍的形式支付，只要是翰文轩里售卖的书籍，以原价八折的优惠任林潇挑选。

　　林潇觉得，这确实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