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仙梦》吟柔

3、进城

　　第二天，林潇早早起床，换上一身半旧的长衫，身背斗笠，搭个破旧的褡裢出了门。

　　太阳还未升起，田间露湿雾重，沿着栽着桑树的小路来到村口，大榕树下，孙老汉已经吸着旱烟坐在牛车上等他了。

　　林潇紧跑两步赶过去：“抱歉，让您久等了！”

　　孙老汉深深地吸了口烟，缓缓地吐出来，顿时空气里飘溢着干爽的烟草香气。他咧着嘴呵呵一笑，“不急，不急。我平日拉满一车缫子，进城走半个时辰，今日车轻，一时片刻就到啦。”

　　孙老汉拉林潇上车，鞭子一甩，便向桑阳城出发了。

　　桑阳城，太湖重镇，居民十万，下辖七县二十八乡，是南方纺织业中心，鱼米富庶之地。

　　而说起桑阳城，不得不说城北的桑虞山。自古山南水北称之阳，“桑阳”之名字正是因地处桑虞山南而来。

　　自古桑阳有三宝，一树一水和一庙。

　　树指的是当地特产的白皮桑树。

　　这种桑树枝繁叶阔，叶子肥美多汁，用来养蚕是最好不过。加上这里天气温暖湿润，适宜蚕虫生长，故此处村子里的人家十有六七经营着养蚕缫丝的生意。

　　白皮桑树在桑阳漫山遍野随处可见，插枝能活，但奇怪的是一旦出了桑阳百里就极难生长，即使成活了产出的桑叶也不如原地鲜美。这不能不说是老天对桑阳蚕农的眷顾。

　　桑阳的第二宝是发源于桑虞山脚下的虞河。

　　这条不甚广阔的溪流从北方起伏的丘陵中向南蜿蜒流淌，把桑虞山下的沃野一分为二，沿途灌溉滋养数百村落，可以说是桑阳百姓的母亲河。

　　林潇居住的村子靠近虞河上游，在河之南，位于桑虞山以南九里，因此有个好听的名字——九里溪村。

　　从九里溪村进城，走官道，必须经过桑娘桥。过了桥，这路程就算走了一半了，向西远眺，山丘上隐约可见庙宇的重山飞檐。

　　“那是娘娘庙。”孙老汉说，“今日天气好，来人不少，看那几个青油布顶子的马车，都是有钱人家的婆娘去烧香的”。

　　当马车走过桑娘桥的时候，孙老汉用烟杆子指着远处掩映在一个小山丘下的村子说：“听说这桑神娘娘没当神仙之前，就是住在那个村子里。六月十五娘娘的生日，娘娘庙村都要办庙会，嘿，那个热闹！附近这几个大村——九里溪、黄桑院、薛家村、高家村，还有南边的白水镇，大白天家里都见不着人，全挤到娘娘庙去了！就连桑阳城里的老爷们，也都赶来凑热闹呢！”

　　看来当地人笃信桑神娘娘，类似闽南人崇奉妈祖。

　　林潇对这里独特的民俗很感兴趣，问：“这庙会竟然如此盛大？”

　　有人捧场，孙老汉说话兴致也高了：“秀才公是北边来的吧，难怪不知道我们这里的风俗。这娘娘庙的庙会自有跟别处不一样的地方。就说这抬花车吧，每年村子里都会选出个顶俊俏的女娘扮成桑神娘娘，漂漂亮亮地坐在花车上游行。不知多少小伙子为了争着给桑神娘娘拉车，打得头破血流啊。”

　　林潇听得有趣，“照您这么说，桑神娘娘的庙会还能成就不少姻缘佳话呢。”

　　孙老汉哈哈大笑：“小孩子闹着玩儿，看人家姑娘漂亮就起了贼心，哪儿扯得上什么姻缘！”

　　林潇点点头，见色起意之事无关婚姻，这话倒是通透。

　　前面已经看到桑阳城高大巍峨的城门，青黑色的城墙像天空垂下的乌云向左右绵延，一眼望不到头。

　　城门外人气明显高了不少，进进出出的行人络绎不绝，其间也有不少如他们这般用车拉着缫子进城交货的。

　　城门守卫显然认识孙老汉，问了两句便爽快放行。

　　生丝铺子在西市，笔墨纸砚一条街在东市，于是两人商定午后申时在城门集合。分手之前，孙老汉特意嘱咐林潇，若是单买纸笔就只在四道街，莫去旁边的玉丰街。

　　林潇嘴里答应，心里却纳闷：玉丰街是什么地方？

　　在乡下住了几天，乍一进城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颇有眼花缭乱之感。其实这等繁华场景在前世高楼林立的大都市里见过不知多少，但是这古色古香的氛围和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让人好像让人置身于清明上河图，看着处处新鲜。

　　林潇兴致盎然地闲逛，顺便研究物价。

　　一尺棉布六钱，一雕花的桃木梳子卖价三钱，算卦一次只要一钱，一幅《桑神娘娘送平安》的彩色绣像报价十八钱……街两旁有不少摆摊的小贩，看别人买卖东西讨价还价，不时问问价格，一路走下来心里也大体有数了。

　　怀里揣的两个银棵子大概能换一百个大钱，这数目看上去很可观，但作为全部家当来说还是少了些，还得想想办法开源节流才行。

　　打听着来到四道街，果然翰墨飘香，笔砚琳琅。林潇见一家书铺装潢得很雅致，门头匾额上书“翰文轩”三个大字，笔法铮铮有金石气，便抬腿迈进去。厅堂不见掌柜，只有一个伙计打扮的年轻人在忙着洒扫清理。

　　伙计见客人进来，眼神在林潇身上打了个转，便继续干手里的活，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林潇不以为忤，他早已过了在意他人品评的年龄。

　　书架上分门别类摆放着经、史、诗集、游记、杂文、科考时文等等，很多都是林潇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林潇见猎心喜，心想若是有钱有闲，隐居乡间读书为乐，也是一桩美事。

　　问那伙计可有前朝史书，伙计掀起眼皮看了下，说：“史书都是成套卖的。”

　　林潇正想开口再问，只见门外走进个人，四十岁上下，圆脸蓄须，身形微胖，身穿石青色绣青竹纹长袍，头戴白玉簪，腰上悬着玉佩，看着儒雅又阔气。

　　那人一来，伙计的脸就从深秋转回盛夏，“钱掌柜辛苦，小的给您奉茶去。”

　　钱掌柜似乎走累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扇了会儿扇子，又啜了口茶，仿佛此时才注意到屋里第三人的存在。“嗯？这位是？”

　　伙计听了忙道：“他乡下来的泥腿子，不知怎么逛到咱们这儿来了，我这就打发了。”

　　林潇叹了口气，心想不劳烦了我自己走吧，却听那钱掌柜说，“我看这位小友文质彬彬，不像是乡野村夫？”

　　林潇礼貌地自报家门：“九里溪村秀才林子谦。”林子谦是原身在信件末尾的署名，林潇拿来一用。

　　钱掌柜闻言站起来，拱手行礼：“原来是林秀才！失礼了！”

　　林潇连忙回礼。他也是昨天才知道。

　　“林秀才要买什么书？”

　　“史书，前朝正史。”

　　掌柜看了看伙计，伙计立马说道：“我们家是专进经史子集的，无论前朝哪代的史书，只要你叫得上名字小店就有存货，只不知你是要《左转》《春秋》《秦史》还是《汉书》？”

　　林潇思虑片刻，问：“可还有时间近些的？”

　　“再近的……就是前朝齐陈蜀魏四国的书。只是咱们大留朝开国不满三十年，百废待兴，这前朝史书恐怕还未能修完罢。”

　　伙计寥寥几句话，勾勒出了一个与林潇熟知的中国历史完全不同发展轨迹，秦汉之后，本应出现的魏蜀吴三国变成了齐陈蜀魏四国，接着又不知从哪里冒出个大留朝，把天下给大一统了。

　　历史到底从哪里开始出现了分叉点？看来，还得从《汉书》中寻找答案。

　　“一套《汉书》多少钱？”

　　伙计道：“《汉书》十一卷，两百五十钱。您在四道街上随便打听，这价格可是不再公道不过了！”

　　林潇蹙眉，太贵了，一套《汉书》就能让他原地破产。他退而求其次，“可有记载汉代名人雅士文案典故的书？”

　　钱掌柜经商多年，一眼就看出眼前这位年轻的秀才公应是个有些清高的的落魄户，口袋里掏不出几个钱，但本朝太祖推崇文治，重视科举，因此大留朝读书人身份极高，对方即便是个落魄秀才，也不是钱掌柜这种商人身份能随意轻慢的。

　　处事圆滑，广结善缘，是钱掌柜的处世之道，也是翰文轩能在桑阳城竞争激烈的书籍市场中存活十余年的根本。

　　钱掌柜沉吟片刻，道：“前些年王家老太爷在我这里印了一部书，名为《夜行船》的，汉朝四国五百年的典故尽收其中。那书本是老先生的孙儿哄他老人家高兴的玩意儿，不计成本，统共只在我这里付梓了一百本，虽非正统史书，倒也值得一读。林秀才若是想要……也罢，二十钱，全当结个善缘。”

　　林潇乐了，这不就是退休老干部自费出书么？付梓一百本，送人五十本，还剩五十本，半卖半送。

　　“可否借来一观。”

　　钱掌柜点头，伙计不一会儿就把书拿来了。

　　书不算厚，文体类似札记，分篇记叙，一共一百一十篇，看题目多是历史事件和名人轶事。文风通俗易懂，深入浅出，对于林潇这样买不起大部头史书又想了解点历史知识的人来说，确实是不错的代餐。

　　这位钱掌柜确实有心了，而且这样印刷质量上乘的书，二十钱真的不贵。

　　林潇有些中意，但又不想放过《汉书》，很想既要又要，可无奈囊中羞涩，只能扼腕：“书都是很好的，但我今日身上带的钱不多，等我凑够了钱再来买吧！掌柜的见多识广，知不知道像我这样的穷书生有什么挣钱的门路，可否指点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