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仙梦》吟柔

3、借粮

　　也许是一上午的脑力劳动耗费太多精力，未到晌午肚子就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不甘心地在厨房搜寻了一圈，我不得不承认一个残酷的事实——家里粒米无存，如果再不想想办法真的要出师未捷先饿死了。

　　后院的肥兔子快成精了，一听我的脚步声立刻钻进柴火堆里，尾巴还露在外面瑟瑟发抖，想是被我饿狼般的眼神给吓得。

　　算了，人家好歹是病号，暂且放过吧。

　　陶渊明不为三斗米折腰，但他老人家饿极了也曾经去隔壁乞讨。思来想去，我决定进村借粮。

　　正是春末夏初的天气，刚刚下过一场小雨，田间的空气分外清新。远处可以看到层层平缓的山丘，茂密的竹林里不时有群鸟翔集。上午的阳光撒在一块块稻田上，反射出银色的波纹。几十个黑色的“人”字形的屋顶就错落有致地散落在这满眼浓郁的绿色之中。

　　我走过门前小溪上的石板桥，顺着一条蜿蜒的小路向山脚下走去。小路两旁密植着一排桑树，连成一片清凉的树荫。走了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就到了村口，一棵华盖参天的大榕树下，两个小孩子正在嬉戏玩耍。

　　其中一个高个圆脸的小男孩看见我，高声叫了一声“先生！”便向我跑过来，边跑还边喊“先生先生！”亲热地蹭到我跟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那神态像极了我前世豢养的哈士奇，“先生，你病好啦？”

　　我想这孩子以往与我定是极为熟悉的，遂抬手摸摸他的小脑瓜，微笑着说：“嗯，好多了。”

　　另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只是怯怯地看着我，站在原地没动，见我走进了，忙一缩脖子，叫了声“林先生……好。”

　　我伸手拍拍那小人儿的肩膀，“你叫什么名字？”

　　“他叫二宝，大宝是他哥哥！”心直口快的哈士奇同学没等人家张口就代为抢答了。

　　二宝不自在地拽了拽自己的衣角，试图把裤子膝盖上的破洞掩盖过去。我突然觉得这孩子真可爱，我用最和蔼可亲的语气，问他：“你想念书么？”

　　二宝点点头，又摇摇头，飞快地看我一眼，小脸儿红到了脖子根儿。

　　这这这……这孩子真是太可爱了，竟然被自己委屈得脸都红了！看那低头耷拉肩的小样儿，好想搂紧怀里狠狠蹂躏几下。

　　“多大了？”

　　“十一。”

　　“你们俩谁年纪大？”

　　“先生，我大，我大！”哈士奇跳起来，仿佛这个问题让他受到羞辱。我一拍他的脑袋，“我问的是二宝，让二宝说。”

　　二宝张张嘴，“狗娃比我大一岁。”

　　得，终于知道名字了。话说狗娃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呢，上次送我兔子那位不就是狗娃他爹吗？看上去蛮质朴的样子，向他开口的话应该能借到粮食吧……打定主意，我对狗娃微微一笑，问：“你爹在家吗？我找他有事。”

　　我没有看错人，狗娃爹和狗娃妈（惭愧我现在只能这样称呼他们）为人十分淳朴善良，听我说明来意之后夫妇二人啥都没说就借给我小半袋大米，足够我喝十几天的稀粥，还热情地邀请我留下吃午饭。我有意拒绝（必经已经收了人家的兔子和大米了），但狗娃他娘已经加了一双碗筷，还烫了一壶自家酿的米酒执意留客，我便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饭桌摆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此时方初夏，葡萄还没有成熟，巴掌大的叶子密密匝匝倒也能避暑纳凉。院子一角堆放着些农具，院中散养着几只母鸡在我们腿边旁若无人地走来走去。院子虽不大，却也干净齐整，可见女主人是个勤快干练的。

　　原本狗娃家就要准备午饭，因我这不速之客的到来女主人便又下厨抄了个拿手菜。竹笋烧野兔，炒鸡蛋，凉拌藕丝，荠菜汤，再加上刚出锅的菜窝窝，满满地摆了一大桌子，让我这个两天没吃一顿饱饭的看了直觉头晕目眩。

　　原本还担心借粮会给旁人添了负担，一看桌上这几个菜，我心里终于安心了——狗娃家算是个殷实农户了，这点米粮应该拿得起。

　　四人围坐桌旁，我和狗娃他爹边吃边聊，狗娃和他娘也坐在一边陪着。这里的风气似乎比我原来那个世界的农村开放得多，家里来客，女人和孩子也不用避讳。

　　自家酿的米酒度数不高，但是味道很醇厚，米香里还带着一股子桂花的滋味，让人回味无穷。

　　狗娃爹敬我一杯，“林先生，你身体大好了？”

　　“多谢老哥关心，原本就不是什么大病，躺两天便好了，只是怕耽误了孩子们念书。”

　　“哦，那先生什么时候开馆上课？”狗娃爹问。

　　一旁的狗娃娘瞪了他一眼，“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病哪能说好就好了，得养！你看看先生这脸色白的，我看着都心疼，你这死老头子还催着人干活！”

　　狗娃爹自知理亏，干笑着说：“我这不是就随口问一句吗。”

　　我笑着说：“无妨，其实我原本就打算这几日便开馆的，只是病了这些日子，家里实在不成样子，总要收拾停当了才好，我也打算进城添置些东西……不过老哥莫急，这也费不了多少时候。”

　　狗娃爹一拍脑门儿，“先生要进城？明日里对门的孙老头正要进城去卖缫子，不如我跟他说说，先生搭他的大车去，不比走着方便些？”

　　我大喜，连忙道谢，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先生先生，我也想进城，你带我去吧！”一旁低头扒饭的狗娃听见进城二字，眼睛都放光了。狗娃爹一巴掌拍过去，“大人说话，小孩子胡闹啥，吃完饭干活去！”

　　酒过三巡，狗娃爹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啊呀，先生你到俺们这里来，有一年了吧。”狗娃他爹说，“狗娃这孩子，好是好，就是太老实，认死理儿。本来么，俺想着让他学着打猎养蚕，将来混个媳妇过日子就成。可您说俺狗娃命不贱，是读书的材料，俺还不信——鸡窝里还能抱出金凤凰来？没想到这一年多，长进可大了，会写自己的名儿，家里的银钱都能帮着记账了。这将来要到县城里做个掌柜老爷，一辈子都吃白面，穿绸缎衣裳……呵呵，夫子，来，俺再敬你一个。”

　　“好说，好说，还是狗娃这孩子聪明。”我心里有些好笑，但还是故作谦虚地支吾着，“我记得是去年这个时候来到咱们村的吧。”

　　“可不是么，夫子你就是去年收麦的时候来的，这不今年咱家的麦地里已经结穗啦。”狗娃爹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忆。“哎呀，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俺第一次看见你，还以为是山里的神仙显灵了呢。那时候俺正在坡里忙活，一抬眼，就看见先生你从山坡上走下来，俺活了这么大年纪头次见这么俊的后生，心想莫不是遇见神仙了吧……”

　　我看狗娃爹真是喝多了，笑着说：“呵呵，什么神仙，不过一个穷书生罢了。这儿山清水秀，美得跟画儿似的，要我看，住在这里的人才是活神仙呐。”

　　“还是你们读书人会说话，愣是把俺说成神仙了，哈哈。”狗娃爹傻乐了一阵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那个，林先生啊，你是不是打算在我们这儿常住啊？”

　　“这……”

　　“是啊林先生，您也不小了，该成家了吧？有没有中意的闺女啊？”狗娃娘看我的眼神似乎闪闪发光，是我的错觉吗？

　　“大嫂，我一介书生身无长物，有谁会愿意跟我吃苦受穷？”

　　狗娃娘看着我笑道：“先生长得那么俊，人又和气，又有学问，咱村里的姑娘可都不是瞎子。别说是吃苦受穷，就是反过来养你也都愿意哩。”

　　我受宠若惊。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我还没有看过自己的长相，从狗娃爹妈的话来看应该是颇不难看吧。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前世身为女性，当然是在意自己的容貌的。此时听他们夸我好相貌，心里不禁有些窃喜。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儿，什么叫“反过来养你都愿意”……这不成吃软饭的小白脸了么？

　　吃饱喝足，借到了粮，又从狗娃爹嘴里得到不少有用的信息，我十分满意。刚想告辞，看到院子里晒草料的狗娃，我突然又有了个新的想法。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礼尚往来，我不能不表示表示。

　　“老哥，”我无意地问，“方才你说你家里原来出过读书人？”

　　“可不是么，那是俺曾舅爷爷，他还中过秀才哩！当时俺们钟家在桑阳城里也是大户，就是比起现今的崔家、王家，那也差不了多少……”

　　知道这多半是狗娃爹在吹牛，我也不想泼他冷水，笑说：“钟老哥，不瞒你说，我看你家狗娃像是个能读书的，将来一定能给钟家光耀门楣。这人嘛，不怕干错行，就怕起错名。既然狗娃已经读书了，这名字也应该重视起来了。狗娃这名字，实在是不雅。”

　　钟叔钟嫂心领神会，连连称是，又将狗娃叫过来给我磕了个头，要我一定要给他们儿子起个有学问的名字，将来说出去也体面。

　　我想了想，说：“钟悬高楼，十里能闻，钟悬山巅，千里能闻，德垂世范，则举世能闻，莫怕人不知，居高声自远。我看，就叫钟自远吧。”说着用木棍在地上画出这三个字。

　　钟叔钟嫂不懂话中深意，只夸我起的名字起的响亮。

　　狗娃愣愣地站在那里念叨：“居高声自远……自远，钟自远……”念道了几声突然转身跑出去，嘴里还大喊着：“我有名字啦，我叫钟自远！孙兴，大宝，二宝，我有名字啦，先生给取的……”

　　啧啧，这孩子，至于激动成这样，实在太不淡定了。听着狗娃——钟自远逐渐远去的兴奋的喊叫声，我的嘴角展开一个真心的微笑，心里似乎也被这孩子的快乐感染。

　　嗯，这便是我在此处做的第一件有意义的事，今晚定要郑重地记在日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