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季先生 ...
-
“三十岁怎么了?吃你家大米了?”
季高循声望去,二楼尽头那间房门打开了,门口的男人倒背着手,正一脸不满地瞪着自己。这人鬓发都已斑白,年纪应当不轻;但站立身姿仍然挺拔,不是寻常垂垂老者的做派。
季高细细掂量,此老面色虽不至枯败,却暗无光泽,且他说话语气虽冲,声气却短,是肺经受损多年未愈的症状,八成就是店家求医的内伤病人了。他便一拱手:“老丈见谅,季某不过看江女侠人才出众,技艺超群,替她惋惜,绝没有冒犯之意。”
老人哼了一声:“咸吃萝卜淡操心。”说着话又反身回屋里去了,啪地一声甩上了门。
季高吃了个瘪,回头朝李大龙耸肩摇头:瞧这老者!
李大龙望望下面大堂,又望望走廊那头紧闭着的房门,却忽然也学老者瞪了季高一眼:“三十岁怎么了!吃你家大米了!”说完丢下季高走了。
无奈回到房里呆坐,季高寻思着,今儿遇见的人也好,事也好,怎么处处都让他吃惊不已,究竟是他流年不利出门犯了太岁,还是这酒坊的古怪——莫非这江湖二字,真就这么邪性么?
想他季高季子长,上元才子,十里闻名,打从七岁入了蒙学,就天天被先生挑着大拇指夸奖,方圆几条街没有不知道的。争奈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造化弄人。
季高读熟了五经七传,灌得一肚子都是墨水,玩一样考到举子时也才二十多岁三十不到,若是跟着顺理成章中个状元,以他经天纬地之才,赶到五六十岁上,登阁拜相该是有望的。可谁成想,他长兄,他爹爹,他爷爷,一个挨着一个就跟商量好了似的,总赶着他要考试的年月给阎王老爷传唤去了,他自己当中还生病误过一科,三四一十二,好好地十二年闹过来,他如今竟是四十岁整了,犹是白身。
好在眼下,高堂之母尚全,糟糠之妻无恙,族中也未闻有何要紧变故。算起来明年三月才是下回春闱的日子,可季高蹉跎了四科,心里熬得急,十五的花灯都打不起精神赏看。他就打点行装骑着毛驴出来,想一路慢慢行到京里去,也提早熟识下地界,更要紧的是结交些高人,将来做官可有大用。谁知刚刚走到府治江宁县辖境郊地,又遭强人坑害,落在这么个鱼龙混杂的地方。
可是要说立时就走吧,一则毛驴行囊丢失尚需寻找,再则那江宁女确实是一品夫人也配做得的有福面相,他生平仅见,越看越喜,此女虽然是江湖草莽出身,可打个不恭敬的比方——当今正宫皇后刘娘娘原本也只是蜀中一个拨鼓唱戏的艺人,民间野讲都说,她当年入太子府第以前还嫁过个银匠哩!
胡思乱想间,季高听得门响,起来看,是江宁姑姑拖着那冲脾气的老丈来了。老丈不情不愿的:“我不要他看,我又死不了,看他作甚!”
“单单死不了就得?得活得好!”江宁姑姑把老丈按坐在桌边椅子上,向季高笑道:“季先生,这是我爹爹。”
季高行礼:“学生季高,见过江老爷子。”
江老爷子翻个白眼:“你是见过我,你还说我宝贝女儿坏话被我逮到过呢!”
“爹!”
“好好好……”老汉被女儿戳了一指头,只好乖乖招呼:“老朽江湖生,有劳季先生看看这把骨头还有得治没。”说着直挺挺伸出手腕去。
季高看他拳头虚握,却仍似有千钧气概,不禁轻笑:“江老爷子之伤不在骨头,原在手太阴肺经。”
江湖生和女儿对望一眼,尚未诊脉就知三分,这个书生大夫莫非真有些能耐?
季高见江湖生手臂上的架势松了,搭上脉去,调息细细听了一会,摇头轻叹:“此伤诊就不难,医就不易,奈何,奈何!”
眼看女儿眸子里刚亮起来那点光彩又灭下去,江湖生心疼地拍拍她手臂:“都说了不是一时半刻要命的病症,也不过是封刀挂剑做个寻常糟老头子罢了,你伤心个什么劲呢?就这么守着你娘,热热闹闹开酒坊,赶上清明七月半她回来看咱爷俩也不用满江湖乱找,不是挺方便的么?”
“那你遇冷遇热就半夜咳嗽!”
“嗨,人老了,咳一咳热闹!”
季高听着父女俩说话,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其实——”
江氏父女停下来看他。
“咳,寻常药方虽是不好根治,季某倒想起野史笔记上看过一个疗法,”季高回忆着几年间匆匆翻过的杂书,“前朝渔民秘传,说东海之外有仙山福地,其中有茂林温泉,常常浸泡可以愈百病,若是机缘得宜,这个……”
静了片刻,江宁女低声叹道:“神仙传说么?罢了……不管怎么,多谢季先生了。”
江湖生却突然哈哈一笑:“尽人事,听天命!阿宁,去年的桂花酿还有剩没?打些来我请季先生尝尝!”
目送着女儿下去,江湖生倾前身子低声问季高:“喂,你刚说那个仙山什么的,可是真有,还是编出来哄人的?”
“仙山之事,古来一向偶见记载的……”季高顿了一下,“书上的字,是真有,海东的山,不瞒老丈,其实难说。”
江湖生哈哈笑着拍季高肩膀:“瞧着贼眉鼠眼,也还挺实诚的嘛!先前是我老汉不好,凶了你,这里赔不是了!”
受过伤的老头手劲还这么大,季高没防备,被他拍得几乎趴在桌上。
江湖生顺势也趴过来,和他凑近了头,悄声嘱咐:“你且编个方位,等明日闲了,就说突然想起来了,当着我那丫头的面说——别离岸太近,要不大好寻,可又像是诚心寻访总能到得的地界。编得像些,老汉承情了,如何?”
季高心思一动,点头答应,又道:“季某浅薄,得罪冒昧问一句,这令爱迟迟不出阁,可有什么道理在其中么?”
“嗐,丫头没想嫁嘛,能有什么道理。”
“若有……”季高握拳掩口清咳一声,“若有人来提亲说媒,不知老丈以为,何等样人可配令爱?”
江湖生眯起眼:“怎么?你手里有这么一位?不妨说来听听。”
季高暗道,眼下要想成此事,说不得须狠些心,家里不下蛋的母鸡要赶出窝去想也不难——他便咬咬牙,推桌起身,撂衣下拜:“学生其实尚少一位贤内助,万望丈人成全!”
“你……”江湖生皱眉眨眼看了他一阵,“不是,你……多大了?”
“学生刚介四十……”
“哦,那没办法了。”江湖生起身走到门口,“我家阿宁只喜欢年轻漂亮的——哎,刚说的仙山那事你好好编啊。”
季高闷闷地起身,抖抖衣襟。听着江湖生走到外面回廊截住取酒回来的江宁女,找个借口一并下楼去了,他吐一口气,拴了门,把自己往床铺上一丢,闭起眼拼命默诵念过的经书诗文,想起一篇默一篇,一篇又一篇,不知默了多久,渐渐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已黑透了。季高摸到窗边,开了朝外望一望,酒坊还热闹着,门外几个喝到半醺的正笑闹着比赛搬大石头玩耍。可是看星辰方位,该是已交二更了。季高晌午刚缓过来时不觉饥饿,晚饭时分也不曾有人来喊他,此刻饥肠辘辘,可是念着在江湖生老头子面前丢了人,他咬牙把一壶冷茶水咕噜噜全灌进肚里,抖开了被子,硬逼自己趁水饱重新硬是睡下。
这么一折腾,季先生病了。头疼脑热,上吐下泻,半死不活,卧床将养。
江老板和江姑娘探望过两回,第一回问清他无大碍,第二回给他送了追回的包裹。剩下的时候都是豆子添酒上菜之余拐到楼上来送个汤药瞧他两眼。
豆子虽然傻些,嘴巴比脑子跑得快些,可也是个热心肠,总想把他东西四邻听来的偏方加在季高药碗里,幸好他心思一动嘴巴上就要念叨,一念叨就被季高挣扎着止住了。
“我说这位季某你也太弱了,你们念书人都这么薄得跟纸似的么?”豆子一边换热水一边叨咕着,季高听多了也懒得理。
熬了几天总算能好好起床,季高下楼来,大清早的还没上客,江湖生在墙角一张桌旁哼着小曲儿摆碗碟,豆子蹲在他对面兴致勃勃讲着什么,见季高过来就拉开条凳招呼他与自家店里几人同坐。
没片刻,江宁姑姑端着托盘出来,在桌子正中码好几样小菜,笑眯眯地各夹一些给季高让他先尝,说是新学的菜式,问他吃着咸淡可好。季高受宠若惊,忙尝了,连声夸赞。
江湖生闷头哼了一声:“别光记挂着男人,自己好好坐下吃饭。”
季高闻言猛地抬起头来。他的筷子上还夹着腌蒜头。
江宁女一出厨房就对着他笑。
一上桌就给他布菜。
一布菜就被当爹的说记挂男人。
季高举着腌蒜头呆看半晌,桌上那三位却并没在看他。江氏父女一边吃一边算昨日的账目到底是哪里短了百二十钱,豆子独自把脸埋在一大碗长寿鸡蛋面里,吸溜吸溜吃得欢畅。
豆子一抹嘴,打个饱嗝。
对面的江宁姑姑合上账本:“我要嫁人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豆子笑得好像一大把豆子扔进红铜烧锅,“我知道我知道,你要和季某成亲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