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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九环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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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屋子充满了炒豆子一样的笑声,季高的腌蒜头啪嗒跌在了桌上。江湖生轻抬眼皮瞥他一眼,摇头。
江宁姑姑吸一口气,把账本卷起来在豆子头上敲了一记:“姑姑我说认真的!”
江宁女说她要嫁李大龙,江湖生说他意料之中,豆子说他错了他去刷锅洗碗。
季高不想被留意到失态,把滚在桌上的腌蒜头悄悄拾在手心里,江氏父女在说那姓李的,也没多看他。虽只喝了半碗稀粥,可也梗着吃不下什么了,季高离桌回房,寻思着也该拾掇回家了。推门时一伸手,他才发现自己仍攥着那颗腌蒜头。细看来,这蒜头长得倒是像他自己,皱缩缩,骨子里透着一身酸气,饶是自命经久沉郁有味道,终究不如鲜嫩的抢眼讨喜。
收好包裹搭在肩上,季高下了楼,看江氏父女都在堂里。江湖生立在柜台里打着算盘看账本,他女儿正把条凳一只只从桌子上翻下来摆好,预备迎接客人。
季高刚要上前开口告辞,忽然酒坊门帘给人猛一把掀开,卷着雪片的风正对着吹进来,季高被吹得眯眼,不自觉就退后一步避在堂柱后面。
“姑姑——啊呸,江女侠!我又来啦!”打头进来的正是方才还说的李大龙。
“呸谁呢,挺大个脑袋,可长不长点记性!”江宁姑姑嗔他一句,“不是说回兰溪一趟,怎么才两天又回来了?莫不是走半路上肚里馋虫闹腾?”她朝门帘外略张望一下,“都是你朋友?快请进来吧,我让豆子热一壶花雕大伙儿暖暖身子先。”
跟着李大龙后头进来的人步伐乱响,却没人开口接茬招呼。季高搭眼一看,足有七八个壮汉,当中一个最显眼的,身长少说八尺,雪天里露着臂膀,两膀上绣着青龙白虎凶神恶煞。这几人不说不笑,似是来者不善的模样。季高忙暗暗后退到传菜的廊道去,蹲地扒着木板缝隙观望。
李大龙没什么知觉,笑呵呵冲江宁姑姑说:“路上遇见的拼桌的,我说我这回北上赚大了,认得了退隐多年的江湖生江大侠,他非说不信,除非带他来亲眼看见——哈,我何止是认得,有我这张脸,还能打折呢!姑姑你说对不对?”
江宁姑姑掂量一番堂中沉着脸的几人,再看李大龙得意的傻样:“打折?姑姑我打折你的腿还差不多!”说着伸手拉他,想把人拨到自己身后。
那边却早有准备,两个汉子一左一右抢先动手,把李大龙拽门口去了。
李大龙摆手解释:“误会误会,姑姑早些年是有个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名声,可如今她是我朋友,不会真要伤我的!”
传闻有凶名的江宁姑姑看他一眼,叹口气,转向那领头的笑道:“这姓李的兄弟只是心肠火热,爱结交朋友,其实与我父女也不过花钱吃过几碗浑酒的交情,没多的,我嫌烦就赶他还乡了。好汉几位寻常吃酒也好,借酒论剑也罢,我父女这酒坊又不长脚能走的,尽会招待,何必留他绊手绊脚跟这碍事?要是一个不留神磕了碰了的,还惹道上朋友们笑话了——豆子,酒呢?”
领头的寻思一下,点点头,转身叫那两人把李大龙丢出店外,关门把守。
李大龙大约终于觉出不对味,隔着门扇能听到他跳脚骂娘,可他拳脚功夫大约只是平常,打不进来,骂一会也就安静了。
江湖生撂了账本,盯着堂中人,手底下打着算盘,一响一顿,回荡堂中。一时没人说话,算珠愈发清脆响亮,声声间隔渐次拉长。
季高身边多了一人,豆子抱个小酒坛子凑过来,拍打一下他的肩膀:“季某别怕,豆大侠身经百战,这都是小鱼小虾!”
算珠声停了。
当头的纹身汉子吼一声,打背上拔出宽刃大刀来,手腕一震,刀背上嵌的九个金环铛啷啷作响,喝道:“江湖生!明年今日就是——”
“明年今日就是天禧三年正月二十八,我生日!”纹身汉子一句话没吼完,眼前不知怎的冒出个小伙计,小伙计抱着一小坛酒,仰头看他,“要是官家又改年号那就不是天禧三年,可怎么改也还是正月二十八,还是我生日——诶,你聪明吗?”
“……什么?”大汉举着九环刀的手有点僵。
江宁姑姑抿嘴憋笑,静静向旁让了两步到墙边,顺手搭住卸下来的门闩,跟老父对个眼色。
小伙计眨着眼,依然仰头看大汉:“你要是聪明就该算得出,今天也是正月二十八,所以今天也是我生日呀!我早上吃的长寿面还在肚肠里,足足加了三个鸡蛋呢!哎你都不祝我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吗?出门前你妈妈都不嘱咐你行走江湖要广结善缘逢人多说吉利话吗?”
“……我娘早死了!”
“啊哟巧了!我娘也早死了!我们姑姑——”豆子指指江宁女,“她娘一生下她就死了!乡里八婆说啦,就是怕姑姑也学她娘生孩子死掉,我们老板才从来不劝她嫁人呐!”
江湖生握拳轻咳了一声。
豆子把抱着的小酒坛子往大汉眼前一送:“酒?”
反手抄起门闩,江宁姑姑笑容满面地上前拍拍豆子肩膀:“这位客人怕是嫌咱们酒里有毒不肯喝的,你且拿去过生日去吧,厨下做好的小菜爱吃哪样一并打包回家下酒!”
汉子听这话,突然把刀往地板上狠狠一戳,劈手夺过酒坛:“报仇归报仇,江大侠人品谁还信不过呢?哪里就能有毒了?”说着拍开封泥咕噜咕噜一口气把一小坛酒喝个干净,空坛子一丢,摔作几块。
“败家子儿。”江宁姑姑摆手示意豆子退后,自己一跳坐到桌上:“这坛子是瓦匠辛苦烧的,你摔了,他得再挖土架窑;这地板是木匠辛苦锯的,你使刀子戳了,他得再开板弹墨。可是你呢,不过耍个威风吓吓人,说实话也没吓着半个人,真是何苦糟践好东西。”
“这……”汉子被她一堵,憋得脸红,说不出话来应对,环顾带来的几个兄弟,都也只是面面相觑。
墙角柜台江湖生忽然哈哈一笑:“后生你可是姓莫?”
“啊,是……我叫大刀……”
“打应天府来的?”
莫大刀反应过来了:“你记得!”
江湖生摇摇头,叹气:“谁还不记得呢!揣半块干粮敢闯江南塞北,没练熟的枪法横挑三山五寨,无知无畏,什么事不曾做得?跟至交好友喝过的酒,为阿宁她娘硬背的诗,再到什么时候也记得清清楚楚——可你若说少年意气的年纪,有些恩仇磕碰,如今却是流水云烟空余影,再没半点在心头喽!”
莫大刀一愣,低声问身后的弟兄:“他说的啥意思?你们谁听懂了?”
趁他弟兄们议论,江宁姑姑半转身子,冲老爹挑一侧眉毛:圈子咱们也绕了,他那点锐气也散了,到底什么仇什么怨?你杀他老子爷娘了?
江湖生搓搓半边脸皮:哪能呢,只是落了他先人面子罢了。
嗐,那好说,既然没死仇,就不打不相识嘛。老套路对付。
江湖生看看气氛差不多,抄起算盘晃一晃,唰啦一串响清了算珠,那帮来报仇的汉子赶紧抬头看他。
这壁厢江宁女却随之跳下桌来,顺势把门闩立着朝地上一顿——众人腿脚微微一震,赶紧回望,只见先前插在地上那把九环刀蹭地弹射起来,姓莫的汉子赶紧一把捉住刀柄:“你——”
“我怎样?”江宁姑姑一门闩扫了过去。
“我我我……”他急忙跳起躲过,“我不打女人!”
江宁姑姑作惊讶状:“莫非这位好汉你寻常与人比试,都是用那·话·儿的么?”
“你……怎么可能!”
“那可真是奇了,既然不是,挑什么男人女人呢?”
莫大刀一跺脚:“你们女人!专爱啰里啰嗦,我是来报仇、不是来听你婆妈的!”
“不啰嗦好啊,不想啰嗦就和我这个女人动手打啊——”江宁姑姑抖动手腕,把门闩直直一递。
莫大刀刀背一翻架住,忽觉福至心灵,给她一逼反倒想通应答了:“我找的是江湖生那老头子,不是你这疯女人!”
“嘿有意思,那我且问你,”江宁姑姑收了招,“你满嘴里嚷嚷着报仇,一进门就黑着脸‘明年今日’的,倒是怎么回事?我跟我爹跑过二十几年江湖,可不记得招惹过你这愣小子。”
说来话有点长,莫大刀跟他弟兄们七嘴八舌好容易说明白,原来江父还没成亲时路过应天府,听说本地莫捕头刀法好就上门挑战,莫捕头打输了没脸见衙门同僚就辞职回家窝囊了小半辈子,临终嘱咐儿子练好武艺一雪耻辱。
豆子凑在江老板身边:“这莫老爷爷真是江湖人吗,这么随随便便就输回家了,回家还暗搓搓记仇,有仇自己不报要留给儿子当包袱,这血性还不如我呢,我跟人吵架吵不赢都是半夜不睡亲自琢磨词,第二天听着鸡叫爬起来上他家砸门再战。”
“呵呵,江湖人?”江湖生压低声音,“豆子我教你,这披上官皮从此就是官家一条狗,别说不算江湖人,连人都未必算咯——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的,从那以后再没去逗引过吃公粮的狗。”
那边江宁姑姑听他们说得差不多了,拍拍桌子示意安静:“这来龙去脉呢,姑姑我都清楚了。可眼下就这么回事,你爹没了,我爹伤了,你想听你爹话打完这场比试让自己心里过得去,那就只能找我,明白不?”
莫大刀觉得哪里不对,他苦练二十年替父报仇的事怎么这么轻描淡写变成一场切磋了,憋半天总算憋出一句:“别人要讲我欺负女人啊!”
“欺负?”江宁姑姑忽然笑起来,笑得春风和煦,“小子,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
说罢她直接把手里门闩抢攻起来,运转如风,转眼几十招过去,莫大刀猝然招架,居然还颇有些章法。江宁姑姑看他肯认真应战,也跟着变招,看着是根门闩,其实说不清是棍是枪,虚实交错,初无头绪可寻,渐渐地,八尺多的大汉几乎给她压着打。
对手本就厉害,莫大刀又心思烦乱,招架得不稳了只好躲闪避退——可这酒坊是人家开了经年的,桌椅摆放,梁柱布置,哪块地板松动打滑,主人家比他熟知百倍。
江宁姑姑觉得自己这算是欺负后辈了,这么耍下去很不厚道,就瞅准机会在九环刀背上引了一记,让他大刀重重砍在堂柱里一时收不回去。身后传来江湖生的咳嗽声,她知道老爹是心疼那柱子,忙趁莫大刀拔刀回头讨好地眨眨眼。
莫大刀还想举刀时,看对方并没继续动手的意思,只好也气鼓鼓地收起刀:“我……你是个女人,我不好真使力气的,我……我绝招……”
“谁也没死没伤,算平手从此言和好了。”江宁姑姑坐回桌子上,门闩在膝头一横,两腿轻轻摇晃。
“……你赢了!”莫大刀哼一声,回身一摆手,“走!”
“谁都别想走!统统抓起来!”
关着的门板突然被人从外面撞开,此时太阳已高些了,明晃晃的日光猛然间射进堂里,一起拥进来的是一群县里的差役。
差役,和李大龙。
江宁姑姑看差役们围了莫大刀一行,把傻笑的李大龙揪到一边:“你搞什么鬼?报官?”
“对啊对啊!”李大龙看着江氏父女,认真地说,“要相信官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