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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江宁女 ...

  •   一张脸。

      季高睁开眼,超不出三寸三的地方是一张脸,有点麻子有点吸溜鼻涕,二十不到年纪的一张脸。

      见他醒转,这人似是吃了一惊,猛地直身站起退后半步瞪着他,麻利地往肩膀上甩了一把手巾,看模样是个跑堂的伙计。

      季高脑子还是晕的:“……敢问这位小哥哥,为何趴在季某脸上?”

      “那么敢问这位季某,你为何趴在雪里呢?”小伙计说话跟炒豆子一样,听声音像个伶俐人,话却说得令人不知从何接起。

      季高吸一口气缓过些神儿,看东西重影也轻些了。这间房从大致陈设瞧,约莫是在客店里。他要起身,却被小伙计冲上来一把按住:“你躺好,我们姑姑说了,不能把病人揪起来赶路,我特意给你熬了药。”

      小伙计擤一把鼻涕,转身端过个药碗来。正月里头,挂点鼻涕是寻常事,可季高这会脑子清醒了,看得明明白白,他端药用的也是右手,刚擤鼻涕的大拇指头就扣在碗沿上。

      季高抽抽眼角,迅速寻个说辞:“药方可否借季某一看?季某也曾学过些岐黄之术,怕是这方子,”他作出嗅药味的样子,“配得有些不妥当。”

      小伙计歪头想了一下,打怀里摸出一张磨烂了边的纸来,两手展开递在季高眼前。

      “……拿倒了。”

      “天!”小伙计手一哆嗦,药方掉了下去,“你真的会看方子啊!你是大夫啊!”

      就这……顶多能看出他真的识字吧?季高瞄一眼飘落地上的纸片,想着是自己扒床沿捡还是请伙计帮忙——

      那小伙计却狠狠一拍大腿,跳着脚冲到门口,扯开嗓子喊起来:“姑姑——这个是大夫——”

      他喊一声没人应,就蹬蹬蹬跑下楼梯去了。

      季高自己扶着床板爬起来。这客房很是简单,除开床铺惟有一桌一椅一橱柜。窗子是有的,正月里天寒没有支开,可关着窗也算亮堂,当在晌午时分。

      不待细看,门外脚步响起,季高循声望去,这来的女子想来就是那个什么姑姑,后头小跑跟着的还是方才的伙计。女子身上细葛布的红罩衫许是乡间染坊的布,不及城里大商号的鲜艳匀净。她步伐又稳又快,透着一股英气,毫不避讳地就走进来了,季高忙起身拱手,一时有些头晕,只看出女子仍垂着发辫,还是个未嫁的姑娘,脸庞却早不似十几岁的少女了。

      “能起来了?好些了吧?”女子仍旧让季高坐下歇着,“昨儿我去城里送酒回来,半路看你躺在官道外头的雪窝里,来回路上不是没人,只是都不敢去看。说来都怪本地老爷上年判的一桩案子——少年人说他好心搀扶老汉到医馆,老汉说是少年推倒他跌伤,县太爷便道,既无人证物证就让少年赔药钱好了,要不是他推倒,好端端凭什么单他去扶——可有这般道理没有?那太爷纵使可怜老汉体弱家贫,也该好言劝少年体谅不是?这一来,世上热心肠的都成心里有鬼了,本县居民谁还敢做好事呢!也就是你运气好遇到我这个胆大的,不然怕要冻出个好歹呢。对了,还没问先生怎么称呼?”

      小伙计在一边插嘴:“他叫季某!”

      季高心道,不能跟个小跑堂的计较:“学生季高,本是上元县人,要去赶考的。不幸行囊遭人夺去,盘缠书本都在其中。季某追赶时又跌了一跤——多亏姑娘仗义相救,敢问姑娘……”

      他尚未说完,小伙计又喜滋滋接起话来:“我们姑姑叫江宁女,姑姑的爹叫江湖生,小店就是传说中响当当的江湖酒坊,往来都是豪杰侠客,今天是天禧二年正月十八,上元佳节刚过,我庙里求的姻缘符还热乎呢你看——”

      小伙计念叨得欢,还要从衣襟里扯护符出来,被江宁女在后脑拍了一巴掌:“就你长嘴了?楼下没有客人了吗?添一圈酒水去!”

      “再打就更傻了……”小伙计把扯出一个角的姻缘符塞回去,委委屈屈下楼了。

      季高觉着要糟:他原没想问人家闺阁女儿小字的。可是偷眼看女子神色却似毫无芥蒂,是了,听那伙计的意思,她是与江湖人杂处久了,想来礼仪上也不甚讲究。

      江姑娘赶走小伙计,也不多话,利落地拾掇一下茶桌,摸摸茶壶还是温的,就给季高倒了一小碗递到手里,又翻出纸笔来一并摆在桌上:“听豆子说,季先生自己就会看方开药,那可正好,这会年节里,大夫多半都歇业呢。先生写好了方子,还喊豆子去抓就是。”说着她把先前伙计要端给季高的药泼了,“也是惭愧,这还是我爹年前吃剩下的一服——他那会子楞充好汉不肯加衣裳惹了伤寒——教先生笑话了。”

      受人恩惠哪有挑剔的道理,季高连声道谢,忽听楼下一声巨响,随即人声喧沸。他忙看向江宁女,却见她毫不着慌,只是翻个白眼:“八成是哪个混蛋喝醉了,我去看看,别趁乱都逃账溜了。”

      她走到门边,犹豫一下又回头扶着门扇问:“按说先生遭人抢劫财物又刚发了热,不该这么急问,可是——季先生你会看积年的内伤么?”

      季高一愣,想起小伙计发现他会看方时暴起狂呼的样子,脑子一转便知这酒家必有内伤待治之人,这姑娘也必因此才如此亲近体贴。他想说自己医书药方读过不少,可家里只是寻常市井小民,没人伤过内腑,故而没真看过什么内伤——可直说出口不免要落面子,惹人低看。他想着怎么措辞,作沉吟状。

      此时楼下豆子慌慌张张喊:“不好不好!姑姑快来!”

      江宁女不及等季高答话,提高嗓子应道“来了”,就朝外抢出一步,也不走楼梯,只借着回廊栏杆一撑手,竟然整个人就这么翻了出去。

      季高吃了一惊,连忙凑到栏杆处探头去望,只见那女人像只胭脂色的大鸟似的急扑而下。落脚处几个汉子嚷着“江宁姑姑来了”慌忙闪避,一个躲得慢些的绊在歪倒的条凳上,给她一把揪住后领。那汉子高出江宁姑姑一个头,却被她轻巧巧提着跃上旁边一张桌子,汉子也不拼劲挣扎,只是扭头抱拳陪着笑脸告饶。

      桌上杯盘方才已砸得七七八八,惟剩下个酒盅滴溜溜乱转,江宁女不耐烦地一脚踢个干净。她一手捉人一手叉腰,四顾一周,喝问:“都老实了?不闹了?大过年正月里,不在家里陪老婆哄丈母娘也罢了,出来会朋友的就该乖乖喝酒讨个好彩头。你们倒是告诉我听听,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聊?有什么架不能出去打?”

      酒客们纷纷应声认错,江宁女把拎着的人一丢,拍拍手:“豆子,砸坏的碗碟桌椅,算账!”

      小伙计豆子应了一声,从桌子底下爬出来,一边挠头一边乱七八糟念叨着算数,忽然他手一探,捡起个酒盅,正是江宁女刚踢下来那只:“姑姑,这个怎么算?这……”

      “算我的,算我的!”刚被揪了领子的酒客连忙遮上前去摁住小伙计,“我给姑姑陪个大礼,下回再不敢闹,可千万别不卖酒给我吃,拜托拜托!”

      江宁姑姑在桌边盘一条腿坐下来:“看你脸生,第一次来的?你几岁?”

      酒客忙答道:“姑姑明察!小的叫李大龙,来自婺州,过年刚刚二十七,有屋有地,尚未娶妻。姑姑酿的酒真是又香又甜,凡人喝了成仙,神仙闻了下凡,姑姑你……”

      “停!”江宁姑姑立一根手指止住他话头,“油嘴滑舌。你才比我小三岁,就也跟着小屁孩们喊姑姑?盼着我长皱纹是不是——婺州人,金华的?”

      “兰溪,兰溪县界内李家庄,开门也能望见金华山,也认得几个金华人!”

      “兰溪么,那没去过。”江宁姑姑挖挖耳朵,“你本是个使软兵刃的?”

      “姑姑……啊又错了,是女侠,女侠高见!”李大龙一抱拳,要从腰里解兵器出来。

      江宁姑姑挥手止住他:“大正月的,这凶器少往外掏。要是你手上功夫还过得去呢,就帮我捉个小贼,今儿的事就算结了,往后再来江湖酒坊,依旧有好酒招待。”

      李大龙乐呵呵点头答应,江宁姑姑仰头招呼季高:“季先生,给你找了个打手寻行李,尽管使唤他去!”说着推了李大龙后肩一把,示意他上楼去找季高,自己还和小伙计豆子张罗拾掇大堂、安置客人。

      季高看李大龙上来,知道是店家姑娘好心要帮自己追讨贼人,这人看着粗鄙不文他也忍了。说了贼人体态样貌,他掐指算了算道:“大抵是往西南可得此贼。”

      “哎哎哎!先生你会掐算!”李大龙眼睛一亮,“先生你快给我算算姻缘!”

      季高皱皱鼻子:“不用算,你满脸桃花像,今年就能成亲。”

      “真的?!”李大龙乐得跳了几跳,忽然停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朝外顾望几回也不知看什么,“那、那……”

      “我还算你今年就见阎王呢,你信不信?”

      “啊?”

      啊什么啊,他根本没算,胡诌的。季高不愿理会这个粗汉,自顾自踱步子到栏杆前,瞧瞧大堂里光景,忽然摇头感叹:“那江宁女倒是个旺夫旺子的面相,可惜三十岁还不嫁人,暴殄天物。”

      “三十岁怎么了?吃你家大米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某位朋友写的,对读者可能非常非常非常不友好(而且是坑……),但是不管怎样,不小心点进来的都是小可爱,都祝你健康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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