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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胭脂泪 ...

  •   这问题实在突兀。
      当朝首辅沈念恩,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我一介布衣,长这么大还不曾出过惜福镇,怎会认得他?
      他转过头,探究似地盯着我,“康正八年,广西布政使进贡了两盆极品墨兰,一盆养在御花园,另一盆皇上赐给了沈相。康正十二年沈相生辰,皇上又赐沈相一盆胭脂泪……你说这两盆花怎么都到了你这里?”
      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墙角,顾远带来的花仍放在那里,极普通的粗陶花盆,极平常的短枝兰草,怎么会是名动天下价值万金的兰中极品胭脂泪?
      再瞧,发现不对劲了。
      昨夜曾仓促瞟过一眼,那时兰草的叶子几近枯败,怎么过了一夜,竟然生机勃勃了?
      我自然没有碰过它。
      面前之人也不像爱花人。
      走近,搬起花盆细细端详,花盆毫无异样,因今晨并无朝露,里面的土仍是干的。按下心中的疑惑,取过水壶浇水。
      兰草吸足了水,叶片随风摇动,似是表达谢意。
      世人常说草木无心,其实不然,在我看来一花一草都是有灵性的。对它们好或者不好,它们能感觉出来。

      逐一将花圃里的花浇足水,看着它们枝叶繁盛的样子,心里满是安定平静。
      猛地想起一个问题,“皇上赐花给沈相,你又如何知道?”
      他不屑地答:“沈相乃朝中重臣,爱花如痴,皇上向来对其恩宠有加,盛京谁人不知?”
      呵,盛京谁人不知?惜福镇距盛京百里开外,又是个乡野小镇,我自然不会晓得了。
      自嘲地笑笑,取了柴禾去厨房。家中尚有一大勺面,反正要离开了,索性全倒出来,打上三只鸡蛋,切上半根香葱,摊成了香喷喷的鸡蛋饼。
      又将黄瓜切丝,昨夜留了一半的鸡脯肉重新热过,亦切丝。最后挖了半勺黄豆酱,浇在上面。
      端着托盘往外走的时候,发现他不知何时竟跟了过来,倚在门框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深邃的眸子又黑又亮。
      没来由地心头一慌,差点失手摔了托盘。
      他却像发现了什么开心的事,眼底慢慢溢出笑来,如暗夜一闪而过的陨星,转瞬即逝。

      跟昨晚一样,他胃口极好,吃得快却不失斯文。
      我见他心情甚好,便旧话重提,“那个……你不是要感谢我吗?五十两银子,好不好?”
      他不答,专心地用鸡蛋饼卷着黄瓜丝与鸡丝,动作很优雅,卷得很周整。
      我气恼地看着他,卷那么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吃到肚子里,又没有别人欣赏。
      好容易等他吃罢饭,用白开水漱过口,才听到他清冷的声音,“君子施恩不图报……”
      “我不是君子……”我打断他的话,爹是君子,所以我们素来清贫,我可不想重蹈覆辙。
      他极快地扫了一眼我手里的蛋饼,道:“食不言,寝不语。”
      我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这规矩,我知道。可我跟爹向来是边吃饭边聊天,爹讲些他出门看到的趣事,我则提醒他该买面了,该打油了。吃饭,是很愉悦的时光。

      我风卷残云般将剩下的饭一扫而光,欲再开口,他已施施然进屋去了。
      恨恨地骂了句,“小气鬼。”算我倒霉,遇到个这么吝啬的人。
      收拾完碗筷,搬出绣花架子接着昨天没完工的地方继续绣。
      他攥了本书出来,大模大样地坐在石凳上,恰在我身前。
      两人各做各的事,互不干扰。
      绣花是件极容易让人投入的事,选线、配色、起针、落针、留空,半点都马虎不得。
      换针时,突然意识到,许久没听到翻书声了。抬头看过去,他正痴痴地望向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眉头紧锁着,神情几许寂寥,几多落寞。

      莫名地就叹了口气。
      他迅速回过头,探询般问:“你怎么了?”
      “没怎么”,我纫上针,“你若无事,帮我将屋里的书整理一下吧?”整理好了,收在木箱中,免得落了尘土。
      他毫不犹豫地回绝,“我有伤在身。”
      我手一抖,针尖刺破手指,沁出一滴血珠。
      这人真不通情理,白吃白住,我还费心地替他上药,可他不但不给谢银,连干点活都不肯。整理书籍而已,又不费力。
      硬生生咽下这口气,问:“你会画画吧?”
      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帮我画几张花样子。”不等他拒绝,补充道:“不画,中午没饭吃。”话说得斩钉截铁,完全不给他商量的余地。
      他讶然地看着我。
      我板着脸将纸笔扔在他面前。

      不多时,国色天香图绣完了,边也镶好了。
      他看书看得入神,炭笔跟纸放在一边,像是没有动过。
      我气恼地走过去,没想到纸上已经画了许多,而且大多是不常见的百里香、忍冬花、旱金莲等花样。
      这么快!
      他家不会是开绣铺的吧?
      他仰头看着我,“如何?”眼眸里隐约有丝得意。
      “不错,比我自己画得好很多。”我一张张翻着,由衷地赞叹,“若卖到绣铺去,能赚不少银子。”
      他一把夺过去,脸色骤然变得阴沉。

      怎地就得罪他了,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欲不理他,可那些花样子着实吸引人。咬了牙,深吸口气,赔着笑,问:“你中午想吃什么?”
      他低头自顾自地看书。
      我转身要走,却听他清冷的声音道:“幼时吃过一次凉面,拌了芝麻酱的,味道很好。可家里人说街上卖得东西不能随便吃,便再也没吃过。”
      我故作懊悔,“你不早说,早上将白面用尽了。”
      他虽然有些失望,却没再板着脸,只淡淡说:“那就算了,只怕如今再吃,也不见得有昔日那种滋味了。”话语里的惆怅,一听便听得出。
      原本我就想用午饭换回那些花样子,如今更被激起了斗志,我不信我做的凉面会不合他的口味,遂笑道:“我去绣铺送炕屏,顺便买面回来……这些花样子该给我了吧?”试探着抽他手里的纸。
      他慢慢松开手,警告道:“不许拿去绣铺。若我在市面上见到这种花色,定要你好看。”神情严肃,并不像是开玩笑。
      “行,我答应你。”急急收起来,唯恐他改变主意要回去。
      他的唇边似乎又闪过笑,待仔细看,却什么都没有。

      包好炕屏,走出巷口,看见吴勉跟几个街坊正坐在柳荫下乘凉。顾婶大声嚷着,“阿浅,这么热的天,过来凉快一会儿。”
      扬扬手里的包裹,笑道:“不了,我赶着去绣铺交货。”
      吴勉大步走过来,脸上带着做作的笑,“阿浅,咱们的事,你可想清楚了?”
      我不喜欢他这样的笑容,也不喜欢他这样的眼神,转过头,淡淡地答:“明日才是第三天。”
      吴勉点头,“好好好,反正我就在这里,想通了,你出来告诉我一声。”
      不看他,匆匆往前走,却始终感到身后有双逼人的目光苍蝇般黏着我不放,直待拐了个弯,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才慢慢消失。

      去绣铺交了炕屏,得了一两银子的工钱,又将先前抵押的三两银子取了出来,老板娘见我辞工,还格外给了个五分的银锞子,不无遗憾地说:“阿浅,你不做了,我们的生意可损失大了。”
      我客气地笑笑,“怎么会,这里绣娘的绣工哪个不是拔尖的,都比我绣得好。”
      老板娘摇摇头,随手抽出旁边一幅绣品展开,“她们技艺虽然好,可少了点灵气。你看看,这花就不像你绣的那么水灵逼真。”
      背后非议别人总是不好,我不语,含笑跟老板娘挥了挥手,拐到粮店买了半斤面粉,又去肉铺割了二两精肉。
      回家的路上,特意自杏花楼门口经过。杏花楼依旧冷清,除了两个守门的壮汉外,只有老鸨跟龟奴坐在椅子上面对面嗑着瓜子聊天。

      也不知蕙姨准备得如何了,可赎了身?
      边想边顺着原路往回走,经过巷口时,却没看见方才乘凉的那群人。
      大概是回家吃中饭了,都已晌午了呢。
      慢慢走到门口,赫然发现大门又是洞开着。我记得清楚,出门时分明掩上了门,还特地嘱咐那人只待在屋内,不许随意走动。
      院子里传来喧闹声,我心里一惊,急步进门,刚绕过影壁,就看到院子当中站着吴勉、顾远,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

      出什么事了?
      我愣在当地,脑中一片混乱,就看到一位身穿天水蓝比甲襦白挑线裙子的少女袅袅婷婷地走过来,握住我的手,“阿浅,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么久?”
      竟然是顾远的妹妹,顾兰。
      “我去绣铺交货,你怎么回来了?”她被顾婶卖到京城为婢三年,如今才过了一年半。
      “自然是为了你。”她双眼亮晶晶地,拉着我直走到花圃前,“徐管家,她就是叶浅,很会养花。”
      徐管家约莫三十四五岁,中等个头,瘦长脸,看着有些严肃,侧垂在身旁的一双手白净整齐,显然不是干粗活的人。他敏锐地上下打量我一眼,脸上浮起虚浅的笑容,“在下徐福,在沈相府内做事,听顾兰说叶姑娘擅长摆弄花草,沈相家的花园正好缺这么一个人,不知姑娘可有兴趣?”神情倨傲,带着股施舍的味道。
      顾兰期盼地看着我。
      吴勉目光阴晴不定。
      顾远神情却有些紧张。
      看我犹豫,徐福又道:“姑娘若去了,每月有二两银子工钱,吃住都在府里,一年四身应季衣服……”
      这就是说,二两银子的月钱基本上可以不动。
      待遇自然是极好的,起码比现在绣花要好很多。
      可是,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地想起吴勉说的话,那人是沈相要的人。我不想与沈相有任何瓜葛,哪怕只是去沈府做下人,所以,笑着拒绝,“我长这么大不曾出过惜福镇,怕干不了。”

      徐福眸中露出一丝不悦,道:“叶姑娘请移步,在下有事与姑娘商量。”
      顾远识趣地走远了些。
      顾兰却近前低语道:“阿浅,过了这个村可没那个店了……沈家不苛待下人。”
      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这点从顾兰身上的衣服就可以看出,比甲是潞绸的,花色也很新,绝非过时的衣料。而且,顾兰去沈家不过一年半,脸色就红润白皙了许多,日子定然过得不错。
      可是,我不喜欢沈府,而且,爹不想让我做下人。
      当初,顾兰走时曾邀我一起,爹沉着脸说:“阿浅,爹辛苦养你这么大,不是去伺候别人,受他人气的。”
      所以,沈府的条件再好,我也不会去。

      徐福压低声音,“在下此次来惜福镇,一则是想请姑娘去沈府做事,二来则是想带走两盆花。”他的视线落在昨夜才进门的胭脂泪上,“不瞒姑娘,此花是别人送给我家相爷的,因府里花工不擅照料……六月二十八是相爷生辰,送花之人要去府里贺寿,若不见此花,对客人未免不好交代,所以……”
      那人曾说,胭脂泪与墨兰都是皇上所赐。这么说,皇上突如其来想去沈府,所以沈家才慌慌张张地,前脚刚将花扔了,后脚就上门来讨。
      沈家既然敢扔花,必有应对之策,可为何又到惜福镇来,莫不是其中出了什么差错?
      好奇归好奇,别人家的事,我不会随便打听。
      徐福见我不做声,取出两锭银子,“些许碎银就当是报答姑娘这段时日照看花草所费的心力。”
      亮闪闪银灿灿的大元宝,一只足有二十五两。
      不由轻笑,想起去年冬天镇上发生的一件事。
      镇上有个大户姓李,他家三儿久病不愈,李家嫌花费太多将他丢到大街上由着他自生自灭。讨饭的王老头见那孩子可怜,带回家照顾,不知哪路神仙显灵,那孩子不但活了过来,而且越来越壮实。去年李家人听说此事,就带了五两银子上门去讨,“这是我儿子的日常嚼用,就权当你替我养了三年儿子。”
      李家儿子自然没有跟着他爹回去,他说,王老头救了他,他理当给王老头养老送终。
      可惜墨兰与胭脂泪只是花草不是人,不会开口说话。

      徐福面色平静地等待着我的回音。
      徐福带来的两个小厮时不时看往这边,目光里有种狠绝。
      既然带了人来,定是志在必得。
      暗暗叹了口气,花草肯定要被带走,收了银子总比不收来得实惠,而且让人放心。
      笑着接过银元宝,“管家太过客气,此花本就是沈相之物,尽管带回去就是。我自幼长在乡间,见不得大世面,就不去府上显眼了……顾兰与我情同姐妹,还望管家多为照拂。”
      徐福别有深意地看我一眼,两个小厮极有眼色地上来搬花。瞧着他们身形魁梧,走起路来却甚轻便,悄无声息,绝非常人可比。

      吴勉见我们谈完话,急步走近,高声问:“阿浅,决定跟我们一起去盛京了吗?”
      我愣住!
      一起去?
      他要去盛京?
      他知道我也要去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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