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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乡愁 ...

  •   从秀溪回来的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纷乱的思绪和绝望的心情侵扰着睡眠,我把被窝都折腾冷了还是睡不着,干脆披上外套,抱起暖水袋去院子里吹吹夜风。
      其实不过才晚上十点,对城市人来说,或许只是夜生活刚刚开始的时间。但是在乡下,此时已算深夜了,家家户户都灭了灯火。
      山间村落寂静黑暗的冬夜,偶尔能听到夜枭的啼鸣,诡异得有些凄厉。我坐在天井前的檐廊下,看着勾月西沉,默默发起呆来。

      “你怎么还没睡?”蔡清许的突然出现吓了我一跳。
      “你……你不也是?”我哆嗦了一下,回答。
      蔡清许过来摸了摸我怀里的暖水袋,皱眉道:“不够热,我去给你换点热水。你坐着,别乱走。”他说着就把他的火笼放到我膝上,自顾自就拿走了暖水袋。
      我愣愣地坐在那里,过了半晌才暗自觉得好笑起来,原来我与他已经熟识到如此自然了么?
      “不睡觉就算了,怎么还傻笑?”蔡清许回来的时候,用热烫的暖水袋换走他的火笼,又替我把外套最上面的扣子扣严。“冷么?”
      我摇摇头:“不冷,睡不着。”
      他叹了口气,搬了一把藤椅坐到我旁边:“我也是……”
      我们俩默默看着那一抹淡淡的勾月要落到屋檐后头去了,天井围出的四四方方的夜空,剩下几颗星辰。
      “其实我以前也经常坐在这里。”蔡清许突然说。
      “嗯?”
      “冬天的晚上可以看到猎户座。虽然只有一方小小的天空,但是星辰都是会移动的。”
      “嗯。”
      “虽然有时会被困住,但我们可以自己走出去,就像星星一样。”
      我没有作答。他的劝慰听起来那么真诚又那么笨拙,让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有的时候我会出门去看冬季大三角,那个时候我就想,苏轼不是说‘西北望,射天狼’吗?可是天狼星明明在东南夜空。”他见我无话,便转移了话题。
      “天狼星是主侵掠之兆的犬星,他是在暗指辽与西夏。”我赶忙接上话。
      “唉,也不让我弄一下玄虚。”他故作遗憾道。
      我却有些伤感:“居然有种‘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感觉。”或许不要那么久,或许只要再往前七十年,坐在这里看星星的又是谁呢?
      “不是月,是星。”
      “别计较!”
      “松远,你今天为什么哭?”他终于问。
      我摇头:“我平时不会这样多愁善感,但是这些天,我觉得自己快被太多故事和情绪压垮了……”
      “唉,你啊……”
      “我一直觉得那张毕业合影是饱含着希望的,他们对‘未来’充满希望。可是我们作为后来人回看,却知道根本没有什么好的‘未来’,等着他们的只有战争和动荡。被命运推着走了一辈子,回头再看这张记录了梦想开始时的照片,心情一定很复杂吧……”

      短暂的沉默出现在我们中间。
      “所以,我们要珍惜现在。”蔡清许轻轻将他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冰凉,还带着微微的颤抖。原来他的火笼早已经不热了,他就这样陪着胡思乱想的我在山里的夜风中坐了半天。
      我连忙拉了他的双手放到暖水袋上,他却有些尴尬得推拒。我抬头看他,发现他眼里一闪而逝的紧张和期待。啊,难道他是那个意思……
      “你……”
      “你……”我们同时开口。
      “没什么,”蔡清许强自对我露出笑容,“我身体很好的,不怕冷。”
      我沉默地握住了他的手,把我掌心的温度都给他。他默默回握着我的手,我们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沉默不过片刻,他突然又笑了起来:“我们今晚真的是‘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噗……”尔康的经典台词,我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第二天下午,我们要与那位台湾老先生视讯。
      上午的时候,蔡清许的舅舅就打了电话来:“那位老先生叫做林其琛,离开大陆已经半个多世纪了。其实我前几天就联络到他的家人,知道他一直有个心愿。”
      “他想回来?”蔡清许问。
      “是啊,一直想。但是他年龄都这么大了,身体经不起旅途折腾,”蔡家舅舅叹气,“他还想找一个人,据说是他以前相依为命的一个族弟。说实话不能叫弟弟,虽然年龄差不多,但辈分差了一辈。那个人叫林铭芳。”
      “舅舅你快变成找人专业户了!”
      “可不是,”电话那头也感慨,“其实几年前他就让那个摄制组帮他找过,但是那些人不太行啊,压根找不到。结果我一出马,找着了!”
      “这么厉害?”蔡清许耐着性子吹捧他。
      “因为我也姓林啊,找本家比较有办法!这位林老先生是华口一带的林家,他们那边前几年重新修编了族谱,我去查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了。林老先生离开大陆不久以后,林铭芳就病逝了,葬得比较草。他之前没有入家族坟地,所以不好查。前几年修编族谱的时候,才由家族出钱将他从同宁迁墓回华口。”
      又是一个……我心里那抹沉重无法挥去。
      “林老先生一定很伤心吧?”
      “嗯,今早他的家人和我们联络了。昨天林老先生知道这个事情以后,饭都吃不下。一把年纪还哭了一宿,直叹对不起那人。”
      “那还是让先生多保重身体吧,我们可以再等等!”我连忙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老先生说感谢我们,一定要和你视讯。总之,下午速战速决吧,别说会引他伤心的话。”舅舅嘱咐我们。
      “一定一定!舅舅您辛苦了!”

      因为接了上午那个电话,结果我差点也吃不下午饭。不想让蔡家人担心,我勉强自己草草吃了一些就回房间整理思路,想总结出需要避开的话。可惜我一向笨嘴拙舌,更别提光靠想了,根本想不出什么所以然。
      下午两点,老先生就在网络上和我们视讯见面了。
      那边的摄像头比较清晰,我看到的林其琛老先生以他的年龄来说,真的是个保养不错的老人。但是此刻他一脸倦容,令人心酸。
      “林老先生,您好。我就是曾松远。”我面向摄像头,对着话筒说话,有些紧张。
      “事情的始末小林都告诉我了,孩子,你辛苦了。”华口方言本来应该偏向福州话,但是老先生已经染上了台语腔调。
      “不会不会,我只是……我真的很想知道祖父是谁。”
      “想要探寻的心情,我懂,”林老先生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夜不能寐,其实我早就想到很多,但是……唉,人家说‘乡音无改鬓毛衰’,我却连乡音都没有了。至死也回不去了,再也见不到了……”
      “老先生,您别太难过。”
      “嗯,都是些讨人嫌的牢骚,”老人苦笑,“小曾,我不想让你失望。但是我只能说,我知道曾梓繁除了卢明勋和萧光宝以外,确实有个很要好的男孩子。”
      我屏息看着屏幕那头的老先生。这是我从那么多老人口中,第一次听到这样清晰的线索。
      “那个人是岱远的老乡,也是桂岭人,姓蔡。但是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比我们小一届,是1936年毕业的。”
      “姓蔡……”我无意识地念叨,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旁边的蔡清许。他也震惊地看着我。
      “就只有他吗?”我问。
      “是的,只有他。我们与他并不熟络,我只知道他姓蔡,便没有其他了。”
      “谢谢您,谢谢您老先生!我会继续查下去的!”
      “小曾,不论如何都不要气馁,定会有峰回路转的那一天。就如同我……”老先生的声音里带上了颤音,“如同我,苦等追寻了半个世纪,总算在临死前知晓了铭芳的消息。”
      “老先生,您节哀。”
      “我经常想,如果当时我留下,如果当时想办法带他走……就不会这样蹉跎余生了。谁知道那时一别,不论是他还是故乡,竟成了永别。”老人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情绪里。
      “您保重身体,不要伤了心神。”
      老人笑着摇摇头:“已经无所谓了。我只剩下最后一件事情,还要拜托你们……”

      几天以后,我和蔡清许收到了舅舅从县城托人送来的一本相册。那是林老先生从台湾加急特快寄过来的。舅舅麻烦我们跑一趟华口,将这本相册带到林铭芳的墓前烧给他。
      这是记录了林其琛大半辈子的相册。里面有太多太多林铭芳从来没有听闻、没有见过的风景,林其琛都记录了下来。可惜还有许多趣事,他却无法一一详细告诉那个人了。

      那本相册的扉页新题着一行字,一行颤颤巍巍、已然无力的小楷:“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
      我想起之前一路上那些人为种植的常绿山林,那些在老人们不知道的时候挺拔茁壮起来的树木,心中不由酸楚:“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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