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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登报 ...

  •   想起这几天的遭遇,我觉得比我之前二十几年的人生都要戏剧性。但是我不想要这种戏剧性,我只求顺遂。
      祖父的骨灰被暂时安放在曾家祠堂,他离世这么久了,却无法下葬,因为属于曾梓繁的墓穴并不属于他。随着时间推移,我的心情愈发焦虑起来,虽然不太懂旧时习俗,但是我心里也隐隐觉得久不下葬实在不成。可是到时候要怎么办呢?将祖父的骨灰葬到公墓,我该如何写他的名,又该为他刻上怎样的墓志铭?
      因为借住在蔡清许家,我不敢表现得太过沮丧。毕竟春节快到了,我不想惹得蔡家气氛不好,只能每日强作淡定,一得空就往外跑。

      之前说过好几回要参观桂岭古居,但也总说着却从没行动。越来越看不到希望,我已经没有心思去想其他。
      很多时候我就去堂叔公家里,坐在天井前看他编竹篾。我们什么话都不说,就那样坐等天光慢慢黯淡下去,我帮着他烧热了火灶才走。蔡清许也很体贴,总是从家里带了火笼给我,有时候也陪我坐在村口的引凤亭发呆。
      “松远,你说我们要不要想想其他办法?”蔡清许似乎怕我太失落,总是引我说话。
      他帮我良多,我不好意思不理会他,便顺着他的话:“还有什么办法?”
      “我们登一个寻人启事吧,”他一击掌道,“舅妈不是在日报社工作吗?让她帮我们登一个寻人启事,寻找知道老照片故事的人。对了!照片的背景是溪南书院,不正是个热门元素吗?‘寻找同窗的你’怎么样?做成一个怀旧企划什么的!”
      我有些好笑,他总是能想出各种稀奇古怪的主意来。其实我知道自己的心里已经渐渐没有了希望,只是顺着他的话头:“这样可以吗?我们要不要买广告位?”
      “不要当做什么广告啦,就是个怀旧企划!小地方的日报无聊的要命,巴不得搞出点什么名堂呢。再加上是寻找溪南书院的学生,部里肯定也喜闻乐见!”蔡清许似乎越说越觉得可行,有些雀跃了起来。
      我被他带得也有些心动,但又不好意思他再麻烦别人,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蔡清许不理会我的忐忑,干脆自顾自打起了电话。
      没想到第三天,县里的日报真的刊登了“寻找同窗的你”,略去了祖父的身份疑云,只是从人文感性角度寻找当年溪南书院的学生、寻找知道这张合照故事的人。

      日报连续刊登了一周,陆续有人打电话到报社,但都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有的是说好像在哪见过照片,有的是说家里老人曾在溪南书院读过书……但是这张合照的故事,却没有人知道了。
      我的心情再一次从期待跌到了谷底,虽然登报引起了各方人士的关注,但是我忘了,经历半个多世纪风雨的老人们多半已经不在了。
      就在我和蔡清许对报纸即将失去信心的时候,突然接到了报社的电话:“有了!有一个老人家认得照片!已经核实他是1935年那届的毕业生!”

      那位老人的家在秀溪乡,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我和蔡清许就踏上了去秀溪的路。
      这天早上出乎我意料的是,蔡家爷爷和堂叔公把我们送到了村口。蔡爷爷似乎有所感叹,但最终只是说:“小曾,我知道这些日子你心里不好受。这次也是……不论结果怎么样,你都要好好的。”
      我这才知道蔡爷爷原来一直在默默地担心我。我想告诉他没事的,但是话却在喉咙哽住了,只觉得鼻头一酸,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只好使劲点头。
      堂叔公在旁边默默抽着旱烟,他不太会说普通话,只是在我要上车时过来握了握我的手。那双每日编着竹篾的手干燥而又粗糙,但是温热坚定。我也用力握了握老人的手,和他道别。
      其实我也知道,今日不敢抱太大希望。但我真的不想死心,我想为祖父找到最终的归宿。

      从桂岭到秀溪又有好几十公里的路,我和蔡清许一路无话。大概是我的紧张感染了他,他的表情也有些严肃。
      皮卡车在盘山公路上开着,我默默望着冬季依旧翠绿的山头,常绿树木笔直地站着……这些树是什么时候种起来的?祖父小的时候它们可能还不在吧?县里的原始森林已经很少了,已经不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了。以前的日子究竟是怎样的?我想象不出来。
      “你紧张吗?”过来很久,蔡清许终于和我说话了。
      “咳,”我清了清喉咙,“有一点。”
      “要再过两个小时左右才能到秀溪,你系好安全带先睡一会儿吧。看你,黑眼圈都出来了。”
      我摇头,苦笑道:“哪里睡得着,咱们说说话吧。”
      接下来的路途,我和蔡清许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些天马行空的事。大概我们都不太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想缓解那种好像凝固了的气氛。

      因为很早就出门了,我们到秀溪乡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左右。秀溪离县城比较近,报社的人也已经到了。蔡清许的舅妈作为这个企划的撰稿人,在村口等着我们。
      “我们已经先去了解了一下,”这位看起来干练的女士有些抱歉地说,“但是情况不太乐观,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的心直直落了下去,虽然本来就不敢抱太大希望,但没想到命运却一再和我开玩笑。
      秀溪是个比桂岭现代化的乡村,没有桂岭那种古色古香的韵味。我们沿着直直的水泥路走,然后拐进一条土巷,再走一段就能看到农村常见的红砖楼。今天,这楼门大开着,已经有报社的人和老人的亲戚在等了。
      我和蔡清许有点不明情况地走进一楼的厅堂,与众人打招呼寒暄了几句,然后就见人群背后大厅的主位上坐着一个老人。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感觉,苍老得几乎脱形了的面庞和已经开始浑浊的目光,他和祖父当初一样,已是风中残烛般的老人了。我想走近,却又胆怯了起来,所谓不乐观的情况是怎样?
      这个时候报社的人开始介绍我,老人的亲戚附到他耳边用方言说了起来。
      老人抬起浑浊的眼看我,我走了过去。求您了!求您务必知道一些什么!
      “嗬嗬……”老人伸出枯瘦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手腕。我蹲到他身旁,见他另一只颤抖的手比划着报纸上照片里的人,又指了指自己,嘴里还在“嗬嗬……”地叫着。
      我瞬间懂了所谓的“不乐观”是什么。我在祖父居住的养老院里见过这样的老人,中风以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我的心里顿时难受极了,不仅仅是因为感到再次失去了线索,也为了眼前这个吃力和我沟通的老人。
      我努力辨认他颤抖的手所比划的那个人,用我仅会的一点点方言大声应道:“这是您,对吗?”
      老人听到我的话,努力地点头,再次指了指自己,似乎咧嘴笑了一下。
      我拿出原版照片,递到他的手上:“您看,我爷爷收着照片呢!”
      老人想伸手去接照片,又像被烫到似的,缩了一下。
      我指给他看:“这是您啊!”那个他之前比划着的年轻人,在照片上的左下角,几乎是照片里最年轻的少年了。稚气的脸还有点圆润,带着傻乎乎的笑容,眼睛仿佛含着阳光一般明亮。真的,要不是老人自己辨认出来,谁都不敢相信那个少年就是眼前这个说不出话的老人。
      老人接过照片,举到眼前认真端详了半天,颤抖的手却握不紧。我想去扶着他的手,却没赶上,他一抖,照片就落到了地上。我低头去捡,却听见周围的人在劝慰:“阿答,您别哭啊!阿答,别哭……”
      我抬起头,发现老人紧闭着眼睛,脸上是湿漉漉的泪痕,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无法控制。那一瞬间,我的心好像被什么击中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手指软弱了起来,竟也颤抖着捡不起那张照片。
      蔡清许发现了我的窘态,过来帮我捡起来照片:“松远,别哭,你怎么也哭了。”
      哭了?我惊慌地抹脸,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流泪了。
      这样的场景让人太不忍直视,即将走到什么尽头的老人蓦然看到七十几年前的照片,他会想些什么?可是想到当时的自己,可是想到自己这一生?但是那么多酸甜苦辣,他早已说不出来了。

      待我回过神,老人已拭去了泪水。他对我比划着,我却懵懂地看着他。
      “阿答让你别哭。”旁边的小孙女给我解释。
      我赶紧使劲甩掉糟糕的情绪,努力对老人露出笑脸来:“老人家,我不哭了。”
      一旁的蔡清许倒是比我清醒多了,他让小孙女帮忙问问老人关于曾梓繁的事情。
      “阿答,您知道曾梓繁当初和谁比较要好吗?”
      我急忙过去指了指照片上曾梓繁的位置。
      老人低头看了半天,似乎在想些什么。“si……”他努力地发出声音。
      “阿答,您要说什么?”
      “si……l……”
      女孩附耳过去。
      我紧张地注视着他们,却只看到少女惊疑不定的表情。
      “怎么样?”蔡清许连忙问。
      少女抱歉地摇摇头:“阿答好像说,死了,已经死了。”

      我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的,听到答案的那一刻我真的以为一切就此为止了。一夜失眠又刚哭过,我的眼睛酸痛得不行,可是再也没有泪水了,我只觉得很累。
      “松远,你振作一点!”不知过了多久,蔡清许的话才让我清醒过来,“舅舅说联系上台湾那位老先生了,明天我们和他视讯。他身体很健朗,记忆也清晰,这次一定会有所收获的!”
      我机械地点头,但是心里再也没有希望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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