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重宫门》永远

8、记得当时年纪小（番外）

　　永乐年间，民丰物富，四海升平，连远离京城的小村庄也是丰衣足食，其乐融融。火红的夕阳映衬着半边天，蔚蓝的空中漂浮着朵朵粉云，分外美丽。百年古松下，围聚着不少乡民。日初而作，日落而息，除去赶集的日子，他们没有什么娱乐。一到傍晚，三三两两地围在村头，听练家奶奶说些宫中趣事。出身名门的练家奶奶曾是名满乡里的大美人，洪武年间被选进宫，历经无数坎坷，实在是个传奇人物！

　　“那天……我第一次随着公主叩见太祖皇帝……”

　　“太祖皇帝？是不是有五个膀子、三个脑袋？”

　　“胡说！他老人家慈祥得很呢，对公主嘘寒问暖……”

　　“奶奶，公主漂亮吗？”

　　“当然！公主殿下是我见过最美的人……”苍老的面庞上露出迷茫的神情，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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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我刚刚及笄，忐忑不安地穿过永定门，踏进巍峨的洪武皇城，很快就品尝到死亡的滋味。

　　入宫三月，我见到了秦王殿下。本朝内廷有宫人三万五，大多数人终其一生，甚至未见过总管太监，更别提皇亲国戚！而我，一个未经训练的小宫女，竟能在回廊上巧遇尊贵的秦王殿下，何等的运气啊！

　　当时是那么激动，呆呆地望着他，甚至忘记行礼。老实说，秦王的长相令人难以恭维，身形矮胖，满脸横肉，双目浑浊，显是酒色过度。这样的人，如果在家乡，我绝不会多望第二眼。他却顶着个秦王的头衔，从未见过王爷的我不由楞楞地盯着。

　　“大胆奴婢！见到殿下还不下跪？”尖细的嗓音，令人毛骨悚然。

　　身旁年长的宫女偷偷拉扯我的衣袖，惊醒了陷入呆滞的灵魂。我望向秦王身侧发问的宫女。身着粉色宫装，浓妆艳抹，眉宇间竟透着些妖媚之气。颇为美丽的容颜，却被恶狠的神色破坏殆尽。卜师的本能让我暗自叹息，若无奸邪之气，必是尊贵的命格，如今怕是命不久兮……唉……

　　她却错将我眼中的同情看作不屑，满脸狰狞，“死丫头！拖出去往死里打！”

　　我未答，一旁相熟的宫女们忙跪地求情：“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她刚进宫还不懂规矩……”

　　一片哀求中，我也跟着跪地求饶。既是为着她们，也是为着自己。深宫中最重要的生存法则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多说一个字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此刻，她们却为了相识不久的我，冒着生命危险求情。虽然知道，帮助我是因为平常替她们卜卦，仍然心存感激，不愿她们遭到无妄之灾。

　　秦王听到阵阵哭声，面上露出不耐之色，“好啦！拖出去随便打几十板子……谁再多言，以不敬之罪论处。”

　　“王爷……”妖娆女子尚不满意，嘟着红唇撒娇。

　　“你也一样！”秦王冷冷地丢下一句，转身就走。不能太宠玩物，否则她们记不住自己的身份。女子赶忙跟上，临走前还不忘恨恨地望我一眼。

　　何必呢？就算我及时行礼，也是对秦王，又不是你。何必耿耿于怀？

　　人心难懂啊！我不禁苦笑，几十板子，柔弱的身躯怕是挨不到一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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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啪……啪……”视线愈来愈模糊，甚至感觉不到带着尖刺的藤条打在身上的痛楚。我出生时，家中的繁华已是过眼云烟，没见过达官贵人，也没吃过山珍海味，却尝尽边配流离，听够宫廷黑暗。还记得应诏入宫的前夜，慈祥的祖父耳提面命：“皇命不可违，何况在这样的时候，像我们这样的家族，绝不能和皇家对抗。”

　　我什么也没说，心底清楚，这些话句句在理。李氏历代皆为前朝御用卜师，至洪武初定，幸新皇恩典，未追究罪名，只是遣我们避到这荒蛮之地。唯今之计，更需步步小心，时时在意。朝廷下旨召我入宫，怎敢违抗？

　　胡思乱想之间，口中越来越甜，还带着些怪异的腥气，脑海中回响着祖父的叮咛，“你入宫后会遇到血光之灾，一定要撑过去！只要撑过那一次，就能长命百岁。”

　　“哇——”一口血喷出，意识愈来愈模糊，“爷爷！孙儿撑不住了……”

　　“好痛……”再度醒来时，连五脏六腑都疼得移位了，鬼魂也会痛苦？真是凄惨啊！

　　隐约间，却听见惊喜的呼喊：“她醒了！快去通知娘娘。”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传来轻柔的疑问，“她好象还昏迷着？”声音近在咫尺，微热的气息甚至划过面庞，惹得本就发烫的四肢更加不适，不由得想睁开眼睛，却发觉扯动眼皮异常艰难，几乎使劲气力，才勉强睁开双目。

　　眼前是一张美丽的脸，金钗云鬓，雕凤锦衣，显然是后宫嫔妃。

　　“你醒啦？哪里不舒服？”微微的笑容挂在她娇美的脸上，竟与早逝的娘亲十分相似。

　　我想抬起手，抚平她皱起的眉头，可惜力不从心，完全使不上半分力。微凉的手触摸上我的额头。

　　“好烫！”她慌忙起身，“快请顾太医来！”

　　心头发热，入宫数月，我第一次觉得安全，昏昏沉沉地再度睡去。

　　日复一日，我的身体逐渐恢复，知道的事情也越来越多。温柔的女子是太子妃，一个从不苛责宫人的主子，或许是皇城中最善良的女人。

　　这样的人如何在尔谀我诈的环境中生存？很快就有了答案。

　　“锦风，听说你家祖上历代都是卜师？”

　　“是，娘娘。”

　　“那你也精通卜卦之术了？”

　　“依家训，卜师之位本该传嫡长子，可惜家父早亡，仅留下我一点血脉。所以，我是本辈卜师，略通卜术。”

　　“你能否为本宫做件事？事成之后，本宫必有重赏。”

　　“谨遵娘娘吩咐。”

　　“来，到本宫身边来”她慈祥地轻拍身边的位子，招呼我上前。

　　我不安地靠近，越听越心惊，越听越困惑，却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悦。

　　“明白吗？”

　　我机械地点头，已经无法思考。

　　太子妃取出一个锦盒递到我手边，“给你的！”

　　刚欲推辞，却听见她的命令，“打开它！”

　　声音充满威严，完全不同于方才轻柔的语气，我胸中一紧，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鲜红的丝绸上平躺着一颗乌黑的药丸，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放心，事情办妥，本宫立即给你解药。”

　　灼灼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无奈地取出它，抖着手丢进口中。眼角余光忽瞥见她眼中闪过一丝狠绝，心底顿寒，却已无技可施。

　　此后的日子，我留在柔仪殿做事，闲暇时替众人卜卦。深宫难测，举步惟艰，上一刻还是富贵逼人，下一时就人头落地。他们比谁都更迫切地想知道自己的命运。卦象虽无法完全显示运势，至少能预测吉凶。我们李家的卦术也算举世皆知。前来求卦的宫人越来越多，渐渐地，连嫔妃们也召我卜卦了。

　　时机即将成熟。

　　我在宫殿中漫无目的地走着，试图平息心中日益增大的不安。无意中，竟来到安乐堂。堂内整日不见阳光，阴暗潮湿，不时传来阵阵咳嗽。一入大厅，扑面而来的是难闻的腐臭之气。

　　赶忙转身离开，却听见微弱的求救声，“水…给我点水……”

　　循声而去，披头散发的女子趴在地上，宫装已被染成暗红色，干涸的血块粘在她支离破碎的衣服上。

　　我急急地扶起她，拂开挡在她面上的发丝，不由地倒抽一口凉气。红肿的脸上一道道交错的血痕，嘴唇青紫，呼吸微弱。茫然的眼神一对上我，立即露出奇怪的神色，口唇缓缓扇动，似乎在说些什么。

　　声音太轻，一时间，我根本没听懂，忙凑到她嘴边，“什么？”

　　“你是来嘲笑我的？”

　　呃？我愕然了！“我根本不认得你，干嘛要嘲笑你？”

　　“不认得我？”泛着血丝的瞳孔猛然放大，难以置信地盯着我，“你真的不认得我了？”布满鞭痕的手臂缓慢地抚上脸颊，感受着坑坑洼洼的疤痕，“王爷再也不会看我一眼了！”一滴清泪划下惨不忍睹的面庞，就此气绝。

　　事情来得太突然，我一时间呆住了……半晌才走上前，轻轻合上她圆睁的双眼，

　　慢步离开安乐堂，随风飘来宫女们的对话：“听说秦王身边的头等侍女被王妃下令毁容，还打成残废啦？”

　　“她活该！仗着王爷的恩宠，成天作威作福，连王妃都敢得罪。如今在安乐堂里，大概活不过几日了。”

　　脚下立停，看不出原貌的脸与回廊上妩媚的女子重合起来。原来是她！

　　抬起手掌，我似乎看见指缝间晶莹的泪水。虽然她差点让我送了命，我却无法去恨一个悲惨的女人。那句话、那滴泪，让我深深明白，她恐怕是真心爱着秦王的。无论多么贪恋权势，如何作威作福，却是一个有心的女人。

　　洪武皇城中，有心的女人，注定是个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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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妃要我做的事情很少，只有一件——欺骗圣上！我不敢为，又不得不为，心惊肉跳中到了关键时刻。

　　当我踏进大殿的时候，早已无暇去看四周的皇亲国戚，一味地低头疾行，拼命地告诫自己冷静。

　　“父皇，这就是儿臣提过的卜师！”一名年约三十，头带金冠的男子开口进言。

　　端坐龙椅的老人神情严肃、目光犀利，“你是赣江李家的人？”

　　我毕竟只有十五岁，被威严的帝王逼视，加上心中有鬼，回答时不觉有些颤意，“是…奴婢是李氏第二十八代嫡传卜师李锦风。”

　　“喔……”圣上长叹一声，“你祖父好吗？”

　　我有些不明所以，战战兢兢地回答，“还好！谢圣上关心！”

　　他久未发言，仿佛陷入了深思。直到先前那位男子善意地催促，“父皇，父皇……”

　　老者猛然惊醒，“哦……朕正好有些事难下决断，你替朕卜一卦吧。”

　　“奴婢遵旨！”

　　一切都按着预定计划顺利上演，我也依照太子妃事先授意解卦：“恭喜圣上！卦相显示近日您因机缘巧合找回遗失的至宝，必将助我大明朝万古昌盛。只是……”

　　“只是什么？”皇上紧张地望着我，厉声急问。

　　“只是至宝将有三劫，万事皆休。”

　　一旁的男子匆匆插口，“可有破解之法？”

　　我假意卜算很久，慢悠悠地开口，“惟有让一极其尊贵之人韬光养晦、随侍左右，方可躲过灾劫。”

　　圣上没有多问，挥手示意我退下。

　　“奴婢告退！”礼毕悄然抬头，瞅见他苍老的脸上露出疲惫之色。

　　五日后，太子妃满面笑容地屈尊踏进我的房间，将解药赐给了我，并调我去正养病的皇长孙宫中伺候。本以为无论事成与否，这条贱命都得送还阎王，没想到绝处逢生，我兴冲冲地奔向未知的命运，却不知竟是刀山火海！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太子妃挑上我的理由。

　　那是洪武皇帝逝世前数日，忽然清醒的他竟然召见了卑微的我。

　　满脸病容的帝王，说话都有些吃力，“丫头，好久不见啊！”眼神一冷，“还记得当年骗朕之事吗？”

　　心如擂鼓，双膝顿时发软，“圣上恕罪！”

　　他却笑了起来，带出层层皱纹，“起来吧！要治罪早在当时就灭你九族了，还能等到现在？”

　　我不禁诧异，困惑地望着他。

　　“唉……如果连这点事都不知道，龙椅早就塌啦！只是朕又能活几辈子，小辈的事情还是遂他们的心愿吧！”他顿了顿，语气竟是前所未有地轻柔，“如果皇后在，她一定会这样劝朕！今日叫你来，主要是想道谢。”

　　“道谢？”经历过多少惊涛骇浪，我仍难掩惊讶。一国之君居然向个小小侍女道谢！

　　他“哈哈”大笑，爽朗的声音实在不象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不是向你，是向你的祖父。有些事不便流传后世，你记得把我的话带给他：‘多谢当年提点，朱某感恩于心’”

　　“请你多多照顾允炆和安平，他们的个性都太容易吃亏上当。”忧心忡忡的帝王，竟像在恳求。

　　我重重地点头，望着这个脱下皇袍也不过是个关心晚辈的平凡老者，不由难过起来。

　　很久以后，我才隐约了解，当日奉天殿上的胡乱占卜，改变了大明朝的历史：曾流落在外的皇次子，顶着胞弟的名字度过漫长的人生，甚至登上至尊宝座；世人皆认为病逝的女子，换了另一种身份、另一张容颜，再度踏进皇城，并在此蹉跎掉所有的青春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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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当年朱元彰遍寻天命依据时，曾得到神秘谶纬“推背图”制作者李淳风的后人李孝乾的指点（另一说是刘伯温），利用第十象的预言“荡荡中原,莫御八牛”作为“末启基础文本”，来解释说他自己才是那位衔有新天命的救世主。因为“八”和“牛”这两个字合起来写就是“朱”。这也是大明建国后不处罚李氏一族的主因。太子妃吕氏正是听说此事，才刻意安排李锦风卜卦，扫清常蓝岂和朱承嗣回宫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