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重宫门》永远

3、一入宫门深似海

　　时光如流水，转眼间，春去夏来。本以为宫中岁月难耐，日子久了，常蓝芑倒也习惯起来。

　　人的适应力还真强！望着满池睡莲，常蓝岂暗自苦笑。清晨给母后请安，陪伴她用膳，整日与宫中妃嫔们东拉西扯，聊些服饰打扮、珠宝玉器，唯一的清净竟是躲在这人迹罕至的池塘前喂鱼。

　　抓起一把鱼食，轻轻撒进流水中，一群群小鱼儿争先恐后地抢食着。

　　“如果一日无人撒食，恐怕你们都得饿死吧!”她对着水面喃喃自语，“吃惯嗟来之食，离开这个池塘，你们还有能力生活吗？”

　　“哗啦!”斑红的鲤鱼猛然跃起，池水溅得她浑身湿漉。

　　“娘娘!”随侍在旁的柳儿赶忙上前擦拭，还不忘咒骂，“死鱼，娘娘好心喂你，居然敢随便扑腾。晚上把你煮来吃！”

　　抬手抹去额发前沾上的水珠，常蓝芑微微一笑，“不怪它。像我这样的人，哪里有资格指责他们呢？”

　　说完径自离开，徒留柳儿呆立在池边，“小姐究竟说什么？怎么有听没有懂？”

　　进入房中，常蓝芑挥退所有侍女，亲手打开衣柜。琳琅满目的锦衣华服，父皇、母后，还有那个无缘的夫君，似乎都觉得有愧于她，竞赛似地往这里送东西，却没人问过她究竟想要什么。

　　偌大的深宫，她找不到快乐的理由。一生何其漫长？感受着丝绸光滑的触感，心儿飘向广阔无垠的草原。那种以天为幕，以地为席的日子，今生怕是无缘吧？泪水滑落，悄然无声地哭泣。

　　父亲常夸她志比天高，再大的痛楚都不留一滴泪。今日，就让她懦弱一回吧。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为逝去的理想，为永难回复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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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砖遮顶，垂柳拂面，潺潺流水从脚下穿过，后宫中最凉爽的地方就属常蓝芑所待的“悠然亭”。“悠然亭”是当今圣上专为皇后夏日纳凉兴建之处，进宫以来，皇后经常召她一起饮茶，才使她有幸日日在此消减暑气。

　　握着手中冰凉的梅汤，炽热的暑气顿时消散许多。

　　“喜欢就多喝点!”皇后慈祥高贵的脸上满是怜惜，看着眼前年少老成的女娃儿，她就觉得心痛，“这种用新鲜杨梅加上窖藏冰块制成的纳凉之物，确实是好东西。想当年本宫嫁与圣上时，喜宴才开几桌，如此奢侈之物，做梦都没想过。要是远征沙漠时，有这个该多好啊！可惜军队里连伙食都难以下咽。”眼睛眯起来，遥想起那些尘封的往事。

　　“母后说的是！”想起胞兄常茂总是背着哭闹着不肯吃饭的自己，在深更半夜冒险上山捕鸟或下河摸鱼。那些笨拙的话语还回荡在耳边，“蓝儿乖，不哭啦，再哭就没烤鱼吃喽。”上次婚宴匆匆相见后，哥哥就跟着玉舅舅（指蓝玉）随义父徐达北征刺河，再无消息。

　　他过得好不好？没有胡搅蛮缠的妹妹，想必少些辛苦。

　　皇后发现了她的恍惚，不由担心地叫唤她，“蓝儿，蓝儿……”

　　猛然惊醒，常蓝芑赶忙收敛心神，“母后恕罪，儿臣因昨夜睡眠欠佳，有点犯困。”

　　“不要紧，本宫只是怕你思虑过度，影响身体。你就像本宫亲生的孩子一样，用不着那么在意礼数，私下无人还是叫娘吧。”

　　“母后，这怎么行！”

　　“没什么不行的，在这儿住久了，连个贴心的人儿都没有，幸好蓝儿来啦！”摸着她细嫩的纤手，“就当遂本宫个心愿吧！不要那么生疏。”

　　心头一阵暖意，常蓝芑情不自禁地点点头。刚及“小过”之年，却早早地丧父别母，在这举目无情的陌生环境里，她的心中充满着彷徨不安。皇后的慈爱是她在深宫中感受到的唯一温情，不由紧紧抓住。

　　“每次看到你，本宫就想起年轻的时候。想当年，读的尽是些坊间流传的拓本，作梦都想着建功立业。后来嫁了圣上，生逢乱世，总算捞到驰骋疆场的机会。金戈铁马、挥剑斩妖的岁月，直到如今回想起来，都有心潮澎湃的感觉。”皇后现出遗憾的神情，“可惜终究是女人，嫁了丈夫、生下儿子后，再多的身外物都抵不过他们。圣上和太子的喜怒哀乐，就算小到午间多吃两口菜，都能轻易地牵动本宫的情绪”，轻轻捧起琉璃碗，语音稍稍发颤，“唉……人心都是贪婪的，把他们放在首位，自然会期待同样的回报。圣上对本宫也算情深意重，再宝贝的东西，只要稍露喜欢之色，马上就送过来了。有什么烦恼，也总是找本宫商量。”

　　皇后环视四周，眼神里抹上孤寂，“蓝儿，你看这若大的宫廷，生活着多少女子？”

　　常蓝芑隐约明白皇后的意思，心下也有些凄然。

　　“唉……有时候还是会妒忌，偷偷地在心里嫉恨那些与本宫争抢夫君的女人。夜半无人时，常常寻思，如果与圣上做一对村野夫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或许困苦，却相儒以沫，怕是别有一番滋味吧？”

　　“人命由天定，既嫁与他，又是如今这般光景，深宫内院的娇客只会越来越多。唯一坚定的信念只有：不能让妒忌毒害自己的心。能做的，也惟有多关注些其他的事情而已”，缓缓对上常蓝芑难掩惊愕的双眸，皇后语重心长地嘱咐，“蓝儿，别让重重宫殿困住心。你将来会是一国之母，既然已舍弃寻常百姓的幸福，不如来守护天下苍生。本宫知道，你渴望着策马天涯，是我们不好，把你拖进这里。”

　　“不，儿臣……”

　　摇手打断常蓝芑，她的眼中似有泪光浮动，“本宫是自私，为着黎民百姓束缚住你。蓝儿，你有母仪天下的气度。标儿有你，才守得住万里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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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凉风吹玉露，河汉有幽期。转眼间，又至七夕佳节。虽说是深宫内院，毕竟适婚的宫女足有数千人。少女怀春的年纪，哪一个不为“乞巧节”兴奋。那些嫔妃们，平日也受够沉闷的宫廷生活，莫不想借此机会透透气。

　　常蓝芑身着雪白素衣，顺着河岸行走，到处是乞巧的香案，宫女们三五一群地嬉笑着膜拜。衣袖忽然被拉住，“喂，你也来拜拜吧？”

　　她惊讶地抬头，原来是个小宫女。年纪甚轻，瓜子脸，唇红齿白，身形纤细，假以时日必定是个大美人，此刻正歪着脑袋，笑吟吟地望着常蓝芑。

　　“不用了，谢谢！”

　　“没关系啊，反正都摆了香案，来拜拜吧，搞不好就能分到燕王那去喔！”神秘地微笑，还眨巴着眼睛。

　　“燕王？什么意思？”挑起眉，常蓝芑一时想不起这号人物。

　　“别装糊涂啦！大家不都想调到燕王那边？”拍着她的肩头，小宫女一副了然的模样。

　　“我真的不明白！”想了想，常蓝芑又补充，“我是新来的。为什么大家都想调到燕王宫里？”

　　“你是新人啊！告诉你哦，燕王好英俊呢！简直像是神仙下凡。”小宫女查看四周无人关注她们后，像作贼一样地趴在常蓝芑耳边小声说，“宫里的王爷都不大好看，特别是秦王和晋王，一个像猪，一个像猴子。只有燕王特别俊俏，像个金童一样。虽然他脾气不太好，大家还是挤破头想分过去呢！”

　　“喔——”了解地点头，常蓝芑对这些宫女们的“八卦”甚觉有趣。

　　杨柳轻拂过泛着点点烛光的水面，听着不时传来的歌声“巧娘娘,乞巧来,梧桐树下花儿开……”，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幕幕往事。

　　“蓝儿，蓝儿，快过来，要拜‘床母’啦！”

　　“哈哈哈……这就是你绣的鸳鸯？鸭子都比它们好看！亏你还是七星娘娘的义女呢！”

　　“拿筷子，拿筷子……好不容易煮的寿面，你敢用手抓？”

　　“小小姐出生在七夕，带着前世未解的情思而来。恕老夫直言，怕是一生要为情所苦……”

　　一生为情所苦吗？不知为何，竟想起少林山下慈眉善目的高僧当日跟父亲的对话，眼中竟有些湿润。掩藏在黑暗深处的是重重亭台，哪里还会有“情”？

　　常蓝岂望着水面上一排排顺流而下的许愿灯，不由张口轻吟：“陈侯立身何坦荡，虬须虎眉仍大颡。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东门沽酒饮我曹，心轻万事皆鸿毛。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时空望孤云高。长河浪头连天黑，津口停舟渡不得……”

　　楞楞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心中空无一物。半晌后，常蓝芑缓缓离去。

　　树后阴影中却突然走出头带金冠的男孩子。面如冠玉，浓眉大眼，神色间充满迷惑，望着远去的孤独身影，喃喃自语“怎么会有这样的宫女？难道觉得被重重宫门锁住之人，竟不止我一个？”稚气的眼眸中闪过困惑、怜惜、兴趣等种种复杂的情绪。

　　“棣哥哥……棣哥哥……”小女孩气喘吁吁地跑来，擦着头上的汗水抱怨，“你干嘛一个人跑掉？陪我回去拜拜啦！”抓起他的衣袖猛摇，一副憨态怡人的可爱模样。

　　“恩！”淡漠地答应，不着痕迹地甩开她缠人的小手，朱棣率先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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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夫君大婚，竟要妻子替他操办，情以何堪？常蓝芑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困境。檀木案几上平摊着喜宴邀请的百官名录，她的眼睛却透过桌面，看到自己尴尬的处境。她与太子间没有爱情，却必须相守终生。

　　身在皇家，共携白头是痴人说梦。不过，毕竟是在神案前许下终生的良人，明白君心不在，所嫁非人，她却束手无策。不爱他，并不代表能坦然地接受此等侮辱，常蓝芑自认没有那么开阔的胸襟。

　　六月初，圣上下诏册封吕氏为太子平妃后，那些往日不断上门巴结的后妃们忽然间不见踪影。走到哪里，她都感觉到若有似无的嘲讽眼神。意外地听见寝宫里的宫女们偷偷地聚在一起嘲笑她，心中不由凉了半截。

　　是啊！她活该被人嘲笑。

　　平妃——多么讽刺的名词！

　　自西周以来，男子虽然多妾，结发妻惟有一人。再受专宠的姬妾，从未以平妻的身份，名正言顺地登堂入室。

　　她的夫君，一国太子，竟在大婚四个月后，迫不及待地迎进一个平妃。

　　天下人不会耻笑他左拥右抱，嘲讽的是甘愿受此侮辱的她。

　　倒不如被废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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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凉如水，常蓝芑换上一身寻常白衣，静静地坐在湖边的草地上。初入宫的时候，每日前呼后拥地跟着一大帮人，烦得她头晕脑涨。直到后妃们不再来找她聊天，人数才少了些。幸而皇后体恤她喜静的性格，恩准她可以自由活动。本来她不想领受母后的恩典，宫中最重礼仪，实在不愿因自己小小的私欲而破坏规矩。母后却坚持如此，“没关系。你还是个孩子，别太压抑了！”

　　曾几何时，竟忘记自己还是个孩子？

　　常蓝芑就着月色细细观看水中倒影的女子。

　　青涩的脸颊憔悴虚弱，幽黑的眸子黯淡无神，眉宇间刻着寂寞孤独……心下一惊！

　　这是我吗？曾经笑看生死、云淡风轻的常蓝芑！

　　不可能！

　　双手颤抖地抚摩面庞，常蓝芑，你怎么能被小小的挫折打倒？还记得入宫前的誓言吗？重重宫殿能锁住的只有你的身子啊！竟让流言、嘲讽和孤寂困住心吗？

　　清醒过来……你给我清醒过来……狠狠地抽打着脸颊，她拼命地重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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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初八，东宫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皇太子朱标穿着喜褂，忐忑不安地来回踱步，“怎么还没回来？”

　　他和敏儿拜完宗庙后，母亲就违反礼数地将她请去，至今未归，惹得他心中七上八下。

　　“你都记下了吗？”皇后的厉眼紧紧地逼视着眼前娇小的女子。

　　“是，母后娘娘。儿臣都记下了！”唯唯诺诺地回答，根本不敢抬望贵气逼人的皇后。

　　“那就好，你退下吧！”挥手示意她离去。

　　直到人影消失在门外，她的神情才缓和下来，望着桌上摇曳的烛火，声音里透着无尽疲惫，“标儿，她不是能胜任一国之母的女子。你连这点识人的能力都没有，叫为娘的怎么放心将江山交到你手中？”

　　一听说敏儿回到新房，朱标匆匆忙忙地赶来，握住银盘中的挑杆，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只听见心脏“扑通、扑通”地直跳，像是随时会窜出嗓子眼。

　　“太子殿下，请揭喜盖！”一旁的司礼宫女见他久无动静，只得出声提醒。

　　“喔…喔……”缓缓地靠近，极力控制手里的挑杆，仿佛费尽气力才揭开厚厚的头盖。

　　一张痴想了半生的俏丽容颜。

　　“敏儿——”

　　“标——”知道按礼数该唤他太子，话到嘴边，不知怎的竟变成自幼习惯的称呼。

　　深情地对视着，这段在八岁时结下的情，直到今日才开花结果。

　　只有天知道，他们付出了多少。

　　本非贪心之人，不想要富贵荣华，不想要妻妾成群，不想要万里河山……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与你白头到老。

　　恍惚间，红烛骤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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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 “小过”,指女子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