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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红线错牵终身误 ...

  •   人道江南春色早,三月一过,到处繁花似锦,开平王府也扫尽压抑数年的阴闷,门前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已故开平王常遇春是个传奇人物,戎马半生,横行天下,竟从未吃过败仗。三年前,当他凯旋还朝途中病死的消息传回金陵,举城上下哭声震天,连皇上都泪流满面地追封其为“开平王”,谥“忠武”。可惜人去茶凉,这些年王府渐渐衰败,令人扼腕叹息。好在天恩浩荡,皇上前日下令立开平王之女常氏为太子妃。一时间,多少达官贵人争先恐后地前往未来国母家中参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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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山脚下,太平门外,有一片幽静的竹林,人迹罕至。今日却见作丫鬟打扮红衣少女,匆匆忙忙地提裙奔跑:“小姐,小姐……”

      “别吵了,我在这里!”略带稚气的嗓音,温柔中透露着威严,说话间从竹林深处缓缓而来一名女子。年约十多岁,长相清秀,黛眉下一双无波的眼,未因侍女的惊慌掀起丝毫涟漪。轻风拂动,吹起她雪白的衣脚。乍见之下,竟有浮在空中的错觉。

      “小姐,太子来啦!”红衣侍女没想到这辈子竟能见到太子,兴奋地语无伦次。

      “喔——”微微点头,女子转身便走。

      “小姐,走错了,回王府的路在这边。”

      “我没打算回去。”

      “啊?啊——小姐,小姐……”红衣侍女紧跟在女子身后,忙不迭地劝说着,“太子是来看您的,这可是天大的面子啊!他是您未来夫婿,去看看嘛!”直到两人立在一座青石墓前,她依旧絮絮叨叨地说服着,“小姐,我们回去好不好?”

      女子仿佛未听见她的问话,轻轻抚摸着墓前雕刻硬朗的拉马侍,眼睛却望着神道碑上龙飞风舞的大字——“翊运推诚宣德靖远功臣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太保中书右丞相常遇春”。

      “柳儿,你觉得我入宫对吗?”

      “当然对!太子妃呢,多尊贵!将来太子做了皇帝,小姐您就是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少人梦寐以求啊!”柳儿双手相握,一副做梦的样子。

      女子长长地叹息一声“唉……”沉默许久,又缓慢地开口“柳儿,父亲风光吗?”

      听见小姐提及老王爷,柳儿微微一楞,“当然风光,王爷是本朝第一名将,统帅千军万马!”

      “父亲为将一生,南征北战,连圣上都夸赞他是‘维古名将,未有过之者’。自投圣上起,二十年间历经无数战役,几度生死。攻宁国时,父亲身中流矢,随便包扎后,又一无反顾地冲向敌营。在康郎山大败陈友谅,却因为失去好几位相随数年的部属而悲伤过度,一夜间满头白发。克大都,攻太原,取开平,这一路都留着父亲的热血”她的声音呜咽起来,清澈的眼眸蒙上一层雾气,“可是,得到的又是什么?父亲病死在柳河川,连马革裹尸的愿望都未实现。”

      “小姐!”想起和蔼可亲的老王爷,柳儿也不禁伤心,两颗晶莹的泪珠滑下。

      白衣女子安慰似地拍拍她单薄的肩膀,“柳儿,浮名虚利不过是过眼云烟。父亲过世后王府的冷清和这几天的热闹,你难道没有感触吗?”

      柳儿迷惑的望着她,甚是不解。

      白衣女子也没期待她的回答,早已转过身仰望着朗朗晴空,口中念着父亲临终前所做诗:“赤汗透征袍,何如孝隐高。结庐亲冢侧,只为报劬劳。”

      父亲啊,简简单单一个“忠”字束缚了您的一生。

      而我,您的女儿——常蓝芑,将为“孝”字断送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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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武四年四月,太祖册开平王遇春女常氏为皇太子妃,继册吕氏。前代故事所无也。”
      ——摘自《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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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道上人声鼎沸,欢呼笑闹不绝于耳,不愧为皇家婚礼,奢华之色前所未见。

      身在凤鸾中的常蓝芑异常平静,丝毫不见喜色。上轿……入宫……行礼……直到安坐在东宫床榻,她就像一个无心的木偶,乖乖地任人摆布,机械地上演着已排演千遍的戏。沉重的凤冠压得她抬不起头,心思却飘得很远很远。

      幼年时,母亲身体欠佳,整日躺在老家的病榻上,实在无暇照顾她,只得将她托付给父兄。那一年,她刚满三岁。初见高大如神像的父亲,她惧怕得缩在哥哥怀里,根本不敢抬头。忽然,一张吐着舌头的鬼脸贴上眼前,健壮过人的父亲正笨拙地讨好她。

      “咯咯咯…”幸福地笑起来,胖胖的小手伸出,寻求着他的拥抱。

      看似粗旷的父亲竟是异常温柔之人,亲自替她喂食,整日抱着她奔东走西。

      父兄成年征战,年幼的她,见惯了鲜血,品够了死亡……生或死,在她眼中,早已是云淡风轻的事情。可是,游走在大漠,奔驰于草原,这些经历养成她渴望自由的心。永远无法忘记攻克山东首府之后,她与父亲前往郊外打猎。湛蓝的天空,清澈的流水,碧绿的草场,丝毫不见三日前的屠城血迹。

      “蓝儿,漂亮吗?”谁也不知道,沙场上勇猛过人的常将军私下竟是柔情似水的男儿。

      “真漂亮!”常蓝芑也被眼前宁静怡人的美景所惑,赞叹不已。

      “我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在山青水秀的地方盖间小小的茅屋,娶个喜欢的女子,生养七八个孩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惜……”常遇春的声音愈来愈飘忽,思绪越飘越远。

      “可惜?父亲您现在是万人景仰的大将军,不好吗?”常蓝芑觉得很困惑。

      伸出粗糙的大掌,慈爱地摸摸她的头发,“不是不好,只是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不是您想要的生活?”常蓝芑迷惑地重复着,“我不懂啊!”

      “哈哈哈……”爽朗的笑声扫尽先前凄凉的气氛,“你还小,当然不懂!走,我们打猎去。”策马欲行,忽然回头,深深地看着常蓝芑,口气异常严肃,“蓝儿,浮名虚利都是过眼云烟。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能自由地生活,就不枉此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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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娘,娘娘……”宫女轻声唤着新太子妃,一直不见她回答,渐渐加大声音。一声声焦虑的呼唤,将常蓝芑拖回现实。

      “何事?”

      “娘娘恕罪!”宫女胆战心惊地开口,说得支离破碎“太子……太子刚刚往书房去了。”

      “喔——”常蓝芑轻应一声,听不出情绪。

      “要不要派人请太子?”宫女硬着头皮建议,心中对刚进宫就失宠的太子妃有一丝怜悯。

      “不必了,本宫想休息了,过来帮忙卸掉凤冠”语气依旧平淡,对于早已料到的事情,她只能平静地接受。

      揭开头盖,下面是一张清丽的小脸,最多十三四岁,尚显幼稚的面颊上镶嵌着一双温润的眼,看似无波,却透露着悲天悯人的神色。若不是年纪太小,竟觉得她像是飘忽不定的神仙。心中对她的怜悯更甚,宫女不禁多言起来,“娘娘,还是请太子爷过来吧。”

      “不用了,本宫累了,你们也下去休息吧”挥挥手,常蓝芑摒退她们。

      红銮帐内,一人独睡,意料中事啊!早知道太子与吕常卿之女情投意合,曾以死相挟拒绝和自己的亲事。她不由回想起数日前,皇后招她进宫的情形。

      不是第一次见到皇后,却依旧被她的雍容气度折服。

      皇后娘娘慈爱地握着她的手,“蓝儿,以后就是我们家媳妇啦。本宫和皇上盼这天好久了。”

      “想当年,常大哥和我们把酒言欢时,还抱着你呢!”说着她竟背过身去,抬着袖子擦拭眼中的泪水,“标儿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如果他有什么不是,你尽管来和本宫说!”拍拍她的手,皇后满脸凄苦,“但是,蓝儿,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娘娘请说。”

      “唉……标儿他……”欲言又止,皇后立起身,竟似咬牙切齿,“罢了,还是不谈。蓝儿,你走吧。”

      她无力地挥手示意常蓝芑离去。

      “娘娘,先父常和我提起您的事情,自小我就非常景仰您。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

      “真的?”皇后眼中凄凉更甚,“蓝儿,这一生本宫自认从未做过有负于人之事。从小义父就教训本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本宫一直牢记于心。”

      “可是,今日为了标儿,本宫求求你”说着,她竟对着常蓝芑跪下了。

      “娘娘,娘娘,快请起,快请起……我……”常蓝芑一下子慌了,拼命地拉扯无果,她也跪了下来。

      “蓝儿,求你答应。”

      “我答应……我答应……您快起来……”

      等到二人坐在桌前,皇后慢慢地说出她的要求,“你父亲生前为国立下汗马功劳,本宫和皇上一直希望能报答他,可惜他去得太早。我们就想着要立你为太子妃,也算我们给常氏一门的补偿。虽然你年纪尚小,但标儿已经成人,事情实在不宜再拖。所以年初的时候,皇上下旨立你为太子妃。这件事我们和标儿商量的时候,他没有表态。我们就以为他没有意见”,皇后拿出丝帕擦擦眼睛,“前几日,他竟投水自尽。”

      “啊!”常蓝芑低呼出声。

      “幸而被值夜的宫人发现,才算捡回一条命!”皇后又擦拭起眼中的泪水,“本宫盘问他很久,才知道原来这个不肖子早和吕家的丫头私定终身,只是畏惧皇上的威严,不敢说出来。现在他一味求死,弄得我们心力交瘁。”

      “别关系,娘娘。我不入宫就是了。”常蓝芑听见这消息,反倒松口气。

      皇后却长叹一声,“没那么简单啊!皇上一言九鼎,无法收回。他的意思是,宁可不要这个儿子,也不能天下人耻笑。”

      “那……怎么办?”

      “本宫想让吕家丫头入宫为妃也就罢了,皇上也同意。可是不知道那狐媚女子是怎么迷惑皇儿的,不肖子竟威胁说,如果不能娶她为妻,他宁可去死!”

      “娘娘的意思是?”

      皇后轻轻抚摩着常蓝芑的小手,“皇上倒是想到个办法,就是立她为平妃。”

      “平妃?”重复着从未听过的名词,常蓝芑的心在颤抖。

      “就是说立两个太子妃。不过,让她迟几个月入宫。”

      “太子……太子同意吗?”

      “他不敢反对。皇上警告过他,如果再折腾,就抄斩吕氏一族。”

      皇后满脸内疚地望着她,“本宫知道这个要求很强人所难。皇上说将来给秦王也立平妃,堵住悠悠众口。蓝儿,求求你,可怜一个做母亲的心。本宫保证标儿绝不敢负你。”

      紧紧地闭上双眼,常蓝芑满心凄苦,尚未成亲就要将丈夫拱手让人,这是何等悲惨之事。可是,不答应又如何?皇权大如天,娘娘能询问她的意见,已经够尊重她了。真的敢不识相吗?难道想常氏一族数千口给她陪葬?

      “我答应”字字如千斤。

      “蓝儿”皇后一把搂住她,泪如雨下,“对不起,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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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朝阳染上窗棱,常蓝芑悠悠醒转,看着床帐外尚未燃尽的红烛,一滴滴顺柱而下的蜡油,就像颗颗红泪。原来连此等平常物事都有喜怒哀乐呢!嘴角微微上扬,算是又多学到点东西。

      “来人!”声音中带着些奶气,却难掩天生的威严。

      侍侯已久的宫女鱼贯而入,原本宽敞冷清的宫室一下子热闹起来。

      梳洗完毕,换上崭新的宫装罗裙,她想了想,“去东书房吧。”

      低头侍侯的宫女们不禁停下手中工作,相互交换着眼色,口中却一致应答“是”。

      婚后第二日,常蓝芑才在书房见到夫君。她自嘲地笑笑,这恐怕也是旷古奇闻吧!

      身着明黄衣饰的年轻男子,相貌中上,肤色白得近乎透明,身形单薄,颇有些文弱书生的味道。

      他竟是太子,未来的一国之主?不着痕迹地扬扬眉,常蓝芑满心诧异。

      “殿下,臣妾来给您请安!”说话间,常蓝芑躬身行礼。

      朱标赶忙抢上前,一把扶住她,“不必了,快请起。”

      双目对视,惊觉自己的行为不合礼仪,白皙的脸刷地红了,踉跄着急速后退一些。他早年跟随母亲南征北战,当上太子不过是近年之事,一时间还不习惯这些繁文缛节。偷眼观察着新娶的太子妃,身形好小,简直像是个孩子。长得很漂亮,像是个粉嫩的娃娃,就是眼神太奇怪,温润却没有丝毫波动,竟让他莫名地有些恐慌。

      “我…我想和你谈些事”心中愧疚,他不由结巴起来。

      “殿下请直言!”常蓝芑仔细研究着他的样貌,眉宇间确实有些圣上的影子。幸而如此,不然她实在不敢相信他竟是太子。

      “听母后说她已经和你说过我的事了?”

      “恩!”

      “你看我的样子,像父皇还是母后?”

      乍听他如此发问,常蓝芑不解之余,沉默着不知如何作答。老实说,除去三分外貌,他压根没有一点王者气度。

      朱标凄然一笑,“不像吧?我完全不像他们。父皇老说我心慈手软,身子骨又单薄,连上阵杀敌都不行。从小就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玩,除了敏儿,我根本没有过朋友。所以,我发过誓,今生绝不负她。”目光灼灼,盯着常蓝芑的眼神中透露着抱歉与乞求,“对于你,我非常非常的抱歉,如果可能,我愿意给你一切补偿。实际上,昨晚我就想去求你,在门前绕了很久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你能不能……能不能帮帮我们?”

      老实说,初见朱标,常蓝芑就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喜欢上他。身体已经被禁锢在皇城中,若是再失了心,情已何堪?

      此时她倒是有些无奈兼好笑,“怎么帮?”

      朱标的脸红得像柿子,讪讪开口,“只要……只要你别告诉母后,我们没有……没有同房就行了。”

      看他急得满头大汗,常蓝芑郁闷许久的心情忽然轻松起来,“好!”

      “真的?”朱标欣喜若狂地抓住她的手。

      “哎呀”常蓝芑痛呼出声。

      朱标赶忙放开,一迭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当晚,常蓝芑正在灯下读书,朱标突然垂头丧气地走进来。

      她诧异地问,“殿下,您怎么来啦?”

      “母后知道我昨晚睡东书房的事,狠狠地训了一顿,赶我到这里来。”

      “喔”常蓝芑扫视着屋中偷笑的宫女,“你们下去吧!”

      等到屋里只剩他们时,她匆匆走到床前捧过被子,麻利地在躺椅上铺好,“我在这里睡,您到床上休息吧。”

      “这怎么行?还是我睡这,你睡床吧。”

      “您是尊贵之躯,怎么能窝在躺椅上?臣妾当年随父亲行军打仗,习惯了。”

      “不行”朱标一把按住她的手,“我是七尺男儿,受得住。如果不让我睡这,我就坐到天亮。”

      看着他固执的眼神,常蓝芑只得放弃,“好吧。”

      深夜,常蓝芑睁大双眼,楞楞地望着头顶的床幔。屋中多了个男人,本就难以成眠,何况他还不断翻来覆去地发出声响。

      习惯高床软枕的人,受不了硬梆梆的躺椅吧?既然如此又何必坚持受罪呢?真是个烂好人!文弱、单纯、善良又痴情,如果不是事先知晓他心有所属,自己会不会心动?扪心自问,她轻轻摇头——或许会喜欢,但绝对不会爱上他。如此男子,生在皇家是个错误,跟着他,怕是非常辛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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