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09 广陵之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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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舫慢慢靠近，三名男子逐一被叶小姐的贴身丫鬟请入舱内。
少顷，泠泠琴音穿过纱幔，轻淌过湖面，袅娜而上，顺着夜风而来，最后没入夜色。
原来最后的题目是三名男子各出一幅画，一首词，各与叶小姐对一盘棋，而叶小姐会以琴声答谢对方的厚爱，最终会让三人分别将聆听三曲琴音的感受书写于纸上。
这本也算寻常，并没什么出彩的地方，关键是最后叶小姐的答谢，琴音竟然完全针对对方画卷与诗词的意境而来，这便不是一般才子才女能做到的，而需要精通诗词音律方方面面才行。
三名男子，三曲风格迥异的琴律。
或温柔缱绻，带着南方女子特有的温婉纤细；或杀伐热血，表现出男子的血性与藐视一切的自傲；或寂寥孤清，展现一代文人胸怀天下却郁郁不得志的苦闷。
叶小姐自始至终都不曾真正露面，凌天阙也自始至终都没有起身去看湖上情景，只是一径坐在桌边微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底下岸边仍有逗留不愿离去的人们，盼望着一观叶小姐的尊容。
斯怀陵也趴在栏杆上看着，忽然回头叫道：“珠帘被掀开了些，从这里刚好可以看到叶小姐了！”
凌天阙闻言却没有什么反应。
斯怀陵看着他微合的双目，神情略显专注。这个神态……
以前这人听他弹琴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种表情！
斯怀陵恍然了悟原来这人费这么大劲来看什么热闹，其实只是为了听这传说中第一才女的琴声！
三曲毕，凌天阙终于睁眸，轻轻转着茶杯，道了句：“不愧为江南第一才女。”
斯怀陵一挑眉：“大哥，我能弹得比她好！”
凌天阙抬眸瞧了他一眼，少年清隽的面容上自信满满，卓然不可方物。
“哦？”凌天阙看着他，笑了，“既是如此——”他转头低声对高腾吩咐了几句。
高腾领命离开，不一会又回来了，手中捧着一具古琴，恭敬置于案上。
斯怀陵抬眼看了看凌天阙，挑了挑眼角。
凌天阙微微一笑，略带了几分纵容与揶揄：“不知为兄可有荣幸一会怀弟琴艺？”
斯怀陵也一笑，笑得自信斐然，风采翩翩：“那小弟就献丑了。”
他拿起三四成湿的毛巾仔细拭净了双手，从容自若地落了座，却是先调整了一下琴的摆放，又调拨了几下琴弦校音。
他坐姿端正，腰背笔直，缓缓抬起双手，双肘微张，手臂持平，腕部微曲，手掌面下，禁指翘直，虎口微张，轻置于琴弦上方寸离处，微微敛目，神容平和，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宁静悠远的味道，细看下却又好像只是风雨前的安逸。
凌天阙淡淡看着案前的少年，一曲起手，尚未弹拨，却已有惊鸿之势。
他嘴角隐约含笑，慢慢悠悠替自己重新续了水，略略垂眼，端起杯子品了口茗。
一声低哑“咚”音打破雅阁静谧，琴音款款而出，每一下都干练纯粹，直入人心底，竟好似引起了听者的某种共鸣！
凌天阙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不由放下杯盏，抬目瞧去。
敛目抚琴的少年，神情专注，之前的宁静平和已随着曲子基调的转变而烟消云散，微微染上了哀伤的清俊容颜，竟格外得引人注意，将聆听者不着痕迹地带入了他所创造的音律场景中。
莹白如玉的细长手指在琴弦上游走，轻捻撩拨，勾揉抹注，音色忽而厚重充实，忽而轻薄嘹亮，不同指法的掌握和转化极其灵活到位，音与音之间衔接流畅，绝不拖泥带水，不带一丝杂质。琴音流泻中，完美地描绘出了主人公的不幸命运，引起了听众感同身受的同情。
凌天阙闲散玩味的神情慢慢收敛。他对琴的驾驭虽然不如那人，却也是极其懂琴的。
这个曲子，他虽从未曾听过，却还是能看出要弹奏好并不是那么容易。少年的指法熟稔到不似他这个年纪该有的，音律中情感的释放分寸也拿捏得恰到好处。
即便不论这几点，光说这具琴，也不是一般的识琴者便能将它的特色一丝不漏地发挥出来的。原本他只是想以此试探下，却不料少年能这般得心应手。
只这一点，便足够让他对这少年刮目相看。
斯怀陵仿若全身心都投入到了琴上，忘却了周边的一切。
凌天阙的视线在感觉到他的不凡琴技时便一直不曾移开，眼底的一丝赞许毫不掩饰。
高腾察觉到了自家主子心情的微妙转变，不觉也开始仔细观察抚琴的少年。能得到凌天帝的赏识与认同，普天之下还真没几个人能做到；而自从那位大人离开后，他就几乎没看到过自家主子有心情愉悦轻松的时候。同时他也明白了对这个少年必须进行更深一步的排查。
然而曲未过半，凌天阙却突然一震，微微变了脸色。连高腾听着听着也不由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看向少年的眼神中顿时满是惊异。一开头明明完全是陌生的曲调，为何到这里却……
斯怀陵却浑然不觉，双手的拨动渐趋迅速凌厉，旋律愤慨激昂，戈矛杀伐的战斗氛围扶摇直上。
凌天阙的神色几度变幻，浑身紧绷。
声声高昂激越的琴音酣畅淋漓得表现出了仇恨愤怒的强烈情绪，以前那人每当弹到这里时，他总会听得心惊，有种自己仿佛就是置身于故事场景中、自己就是那个被命运舍弃之人的错觉。可这少年居然给他弹出了同样的感觉！
凌天阙的震惊非同一般，当曲音攀上顶峰时又陡然急转而下的高难度琴技被这少年不动声色地完成时，他终究再也忍不住地豁然起身过来抓住了对方的手，指尖不小心划过琴弦时发出阵阵沉重的颤音，用力过猛下一阵锐痛从手指蔓延开，指腹瞬时出现一条细细的红丝。
他却丝毫没有在意到。
这一段，几乎没有人能转化得这么精确完美！
凌天阙几度深呼吸，克制着情绪：“你怎会这曲《广陵止息》？”
早在四年前，这世上便已再无人能弹出这样的旷世绝音！
被突然打断了的斯怀陵被迫拉着站了起来，一脸诧异地看着神情不定的凌天阙：“大哥何以如此惊讶？这曲子难是难，但只要练多了还是能弹好的啊！”
“你看得懂那琴谱？”
“这曲子的谱写方式的确不同于一般的曲子，可还是难不倒那些真正爱琴懂琴的人的啊！”
凌天阙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另一只手按在琴轸上：“你可知道这具是什么琴？”
斯怀陵这次略有了些迟疑，低头看了看，微微沉吟：“这琴为伏羲式，桐木胎，琴鹿角沙漆灰，色紫如栗壳，金徽玉轸，圆形龙池，扁圆形凤沼……①再观其气度秀美浑厚，音色兼具九德，该是大圣遗音？”
“大圣遗音是绝不输于九霄环佩的千古名琴！”凌天阙步步紧逼，十分不客气，“大圣遗音弹起来难度虽然略逊于九霄环佩一筹，但想要完全发挥出它的绝美音质和特色却是十分不易，想用它来弹奏好《广陵止息》更是难上加难！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弹成这般！”
斯怀陵闻言眉毛挑得老高，十分不以为然：“大哥真是爱说笑，世上懂音律的人何其多，怎么可能就只有一个人能用大圣遗音来弹得了广陵曲？”
“没有人能比‘他’的音律造诣更好！”凌天阙说得不假思索，仿佛这是无可辨认的真理，不需要任何理由的笃定。
斯怀陵微微皱眉，却依然维持着冷静：“大哥试过让所有的琴者来以这具大圣遗音弹奏广陵么？没有的话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就没有第二个人？至少现在大哥面前不就已经有一个了？”
凌天阙没有说话，神色却越来越阴霾。
“我知道大哥武功修为极好，但大哥能保证说自己在这世上绝无敌手么？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么浅显的道理大哥难道不知道？”
凌天阙惊怒中竟一时找不到任何话来反驳。
“大哥一心觉得‘他’的琴艺是无人能比的，那‘他’自己也是这么觉得吗？”斯怀陵不禁撇了撇嘴，“容小弟之言，若是如此的话，那个人也未免太自视甚高了！”
“你——”凌天阙盯着眼前少年的眼神凌厉得简直可以将人穿透。
斯怀陵却无视他的吃人眼神，低头用没被抓的手轻拨了几下弦，又说了句：“这曲若是用九霄环佩来演奏，效果更甚。”
凌天阙闻言突然微微仰头笑了，不知此时心底到底是悲，还是怒。
竟然有人想染指属于那个人的东西！
凌天阙笑罢低头看他，沉声道：“你想弹九霄环佩？”却又不等回答便眯起眼睛继续道，“只可惜谁也弹不成了！当初就无人能超越他，此后更是不可能了。”
“为什么？”斯怀陵面对他接二连三的不善似乎也来了气。
“因为，它已经跟着那人，一起陪葬了。”
两人的目光紧紧交缠，眸底深处浮载的都是双方各自谁也无法探得的情绪。
须臾，斯怀陵收敛了些锐气，试探地问道：“大哥刚才口中一直说到的‘他’，可是那日白衣少年提到的——无刃公子？”
凌天阙没回答，斯怀陵却微微垂了眼眸，声音轻了几分：“昨天大哥看见我的剑就神色有异，也是因为这名‘无刃公子’？”
凌天阙还是没回答，表情也没有变化，斯怀陵看着他的眼睛，又问：“他是——去世了？”
凌天阙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斯怀陵却说不出这一刻他依稀从这男人身上感觉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两人的僵持，使得氛围越趋紧张。
高腾从识得曲音起便有了不好的预感，全身一直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却又不敢妄动，甚至不敢弄出一丝动静，直到这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地说出这么一句来，高腾的心脏差点就此停止跳动。
谁也无法预料这种时候，凌天帝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这少年，简直就是在找死！
然而，凌天阙虽然气势迫人，却依然一动不动。
一片凝重而又诡异的静默中，少年的声音再度缓缓响起，带着疑惑迷惘的味道：“大哥到底想问什么？或者是想听到我说出什么答案呢？”
凌天阙狠狠一怔，望着少年有些波澜不惊的面容，慢慢松了手。
“大哥到底怎么了？还是我哪里做得不对了？”斯怀陵低头看着自己又被捏红了的手腕，而且还是昨天那个地方，不觉很是无奈，抬手揉了揉，蹙了蹙眉，“为什么我们总会这样莫名其妙就对峙起来？我不喜欢这样，大哥。”
凌天阙有些无力地坐倒回椅子上，怔愣无言，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斯怀陵后来说的这几句话。
又隔了许久，三人谁都没有移动半分，刚刚空气里隐隐流窜的紧张氛围变得沉闷起来。
斯怀陵有些局促地盯着案前静躺着的古琴，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是离开，还是留下，是说些轻松的话题打破现在尴尬的沉默，还是任其冷场下去。
慢慢地，凌天阙的情绪似乎是有些整理好了，摆了摆手，淡声说了句：“抱歉。”
高腾惊异地飞速看了他一眼，又连忙垂下眸子，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听见堂堂一个九五之尊对着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娃娃道歉。
“坐下吧。”
斯怀陵抬眼瞧了瞧了，稍微踌躇了会，依言坐下了，又低头看了看琴，再抬头有些不确定地问：“还要继续吗？”
凌天阙沉默了会，低声道：“下次吧。”
斯怀陵也不坚持，似乎觉得因为这曲子而搞得现在不愉快，心中也有了些芥蒂。
“你最初弹的这段是什么？”
斯怀陵闻言快速地望了他一眼，斟酌着有些小心翼翼地回道：“也是广陵曲啊……”见他神情平静，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便又接下去解释，“《广陵止息》一共四十五个乐段，分开指、小序、大序、正声、乱声、后序六个部分。很多人大多时候都会省略前面两个名为‘止息’的开指和小序四段，从大序“井里”开始弹奏，直到后序的‘亡计’。”
“原来如此。”凌天阙点点头，怪不得前面的没听出来，原来那人也一直从大序开始弹的，“广陵曲难，不但难在它的曲子难懂，指法刁钻，转化不易，还在于遗传下来的广陵曲谱并非完整无缺，其中有很多断节缺乐。曾有不少自诩为擅琴者试图填补空缺乐章，填出的东西演奏起来却因不合原谱其他乐段而显得牵强。就我所闻，只有——一个人填出来的是最与原谱契合的。你弹的怎么也跟他填的一样？”
“可能是英雄所见略同了。”斯怀陵有些玩笑般地信手拨了两下弦，继而略微认真道，“大哥只听了几段，尚未听完整曲，也许后面就会有跟大哥一贯听到的略有不同了。”
两人又说了很多，阅历的，见识的……讲到兴致所在甚至还会开怀大笑。这样心平气和的谈话，犹如多年未见的知交般，他们似乎都感觉挺受用。
气氛才微微融洽了些，却被斯怀陵的下一句给破坏殆尽。他问——
“无刃公子，是怎么去世的？”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009 广陵之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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