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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三十七 进退之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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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先生,怎么了?”
灿金色的晚霞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晕染。不动声色地旁观半场,在渡口前对话结束后也撤身离开的两人走在回车队的路上。
盖聂蹙了下眉,低而沉稳的声音带着不确定:“我在想李昭最后说的那段话。”
张良唇畔勾着笑,眼波却平静,泠泠如白雪覆盖下的冰原:
“关于高渐离和雪女的那一段?”
盖聂颔首肯定,眉峰蹙攒:“北雁南飞,生死相许。只要天明对雪女提过这个“雁”字,万一将来事有不谐,雪女有何面目独活?或许是我想太多了……”他轻叹一声,面现愁色。
虽然曾经向雪女许下生死与共的誓言,事到临头,高渐离却希望雪女能够活着,好好活着,即使忘了他也没关系。为此,他还特意前往过镜湖,向医仙端木蓉打听是否有忘川水效果的药物,能够让人忘记前尘过往。
为逝者努力生活是情,生死相随不离不弃也是情,两者之间并无高下之分,只取决于不同人的不同观念。盖聂心中更欣赏前者,双雁的故事则诠释了后者。只是双雁的故事太过动人,墨者又多慷慨刚烈,听了这个故事之后,只怕不仅是雪女,连天明都觉得两人应该生死相随。
张良把他未说出口的猜测补充完整:“如果天明讲出这个故事,伤心悲痛的雪女必然追随高渐离到黄泉,如果天明不讲,而雪女又按照高渐离的心愿努力活着,那天明反倒心生嫌隙。能用如此简单的故事达到一石二鸟之效而不沾染自身,手段之高明,简直让人恐惧。”说完之后,他勾着嘴角看向盖聂,眼波仍是冷凝,“盖先生可是这么想的?”
盖聂没想到他会直接说开,脸上出现了略微惊讶的表情,随后点头承认。
这一番猜测同时怀疑了李昭的用心与雪女的感情,他绝不会在天明面前提起,也就是张良心思通透,善于揣度他人想法,才能让他把话说出口。
“在我看来,盖兄的担忧大可不必。”张良轻笑一声,改换了对盖聂的称呼,“那一位的城府智略确实让人畏惧。如果有心,那么在今日基础之上巧妙谋划,从雪女下手,慢慢打开墨家上层缝隙并逐步扩大,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建功。然而动机呢?”
他停顿下来,重复了一遍:“动机在哪里?”
毕竟是鬼谷子倾力培养出来的弟子,一颗心长了九个窍,盖聂很快跟上他的思路,语带感慨:“还是子房看得清楚。不错,我真正担心的是天明对上李昭。这个人手段高明,行事莫测,现阶段的天明与他交手一定会吃大亏。然而始皇让他接手九泉,日后的重心想必会放在郡务之上,来燕地肃清匪患也是顺手收取多年前所布之网,与天明产生交集的可能性不大。”
可能性不大?
张良眉头挑动了一下,青蓝色的眼瞳中浮冰聚散,到底没有接话。
“李昭既然要清理车队,多半连台阶也会一并铺设完美。天明虽然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但夜路难行,得不偿失,他会等到日出再动身,我随天明一并动身。子房还打算继续待在车队?”因为张良换回称呼,盖聂也如以往称他子房。
张良低头理了下衣缘,神色澹然:“我若此时离开,倒显得和墨家有所关联。她所忌惮的无非是天明甚至盖兄,其他人另有用处,不然也不会选择与商队同行。而我虽然底细不明,却不至于到了让她费心支走的地步,盖兄不必担心。”
“子房心里有底就好。”她与他在读音上没有区别,盖聂没有听出内情,只是体察出张良态度上的细微变化,来渡口前还像在迷雾中踽踽独行,这时候却仿佛拨云见日,豁然明朗。
若是真有底就好了……
张良内心喟叹一声,默然不语。
◇
古代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说法,倒不是古人偷懒,而是条件限制。能够用于长时间燃烧照明的蜡烛在秦汉时珍稀无比,南北朝时期略微普遍,但也仅限于达官贵胄之家,直到明清才真正普及民间。“囊萤映雪”、“凿壁借光”的故事都侧面反映了这个事实。
作为被褐怀玉,不注重物质享乐的道家弟子,顾和在某些方面相当俭省,另一些方面却显得奢侈得惊人。说的更准确一些,是在他人眼中奢侈无比。
便如这当下与银等值的蜡烛,顾和几乎每晚都要燃上一两个时辰,只不过不是从市面上买来的贵重蜡烛。
她自己并不记得蜡烛的廉价造法,只大概知道牛脂、鲸蜡是早期的蜡烛原料,后来工业科技发展才用石蜡代替。而这个年代的蜡烛似乎是用蜂蜡制成。蜂蜡采集起来相当困难,加工方法估计也不太得当,造成蜡烛价比金银的结果。
顾和从畜牧业发达的燕地收购牛脂,从燕齐临海地区收购渔民敬而远之的大鱼尸体,备齐两样原料交给曲胖子,几个月后,蜡烛的制作成本被压到原来的百分之一还低。
在顾和启发下创造出廉价制蜡法的曲胖子很高兴,顾和本人却没有扩大生产的念头,只是每隔三个月让曲胖子制作一批供自己使用,用剩的也不积存到下个月,而是委托给咸阳最好的蜡烛行售卖,收益三七分成。
因为改进了制作工艺与原料,这些蜡烛的品相比市面上的蜡烛要好得多,再加上流通量极小,单支价格连连攀升,抵得上等量黄金。曲胖子对这个结果感到目瞪口呆,他原以为顾和制蜡烛是为了大量生产,普及销售,而他也确实将蜡烛的成本压缩到百文左右。没想到顾和居然开出了比造价高出成百上千倍的价格,就这样还次次供不应求,一大堆王孙贵胄争着抢着购买。
黑心到了这个程度,真是……真是成大事的材料啊!
曲胖子从此对顾和死心塌地起来。
曲胖子的部分结束了,关于蜡烛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本着物尽其用的思想,顾和计算了一下自己每月的正当收入与不正当收入,把明面上的收入卡在维持自己“奢侈”生活的标准线上,制造出自己赚多少花多少,没有积累财产的假象。
实际上她每个月用来购买蜡烛的大笔支出是不存在的,这笔钱便被名正言顺地“消耗”掉,在光天白日之下“凭空消失”,进入暗账。迄今为止,凭借这样假流通的洗钱手段,她至少攒下了万金家产。
离题万里若等闲,回到正文。
天色昏暗,月华隐晦,顾和推开房门,迈步进屋。她的随身行李已被侍卫放置在榻上,烛台蜡烛也已摆了出来。从袖袋中摸出燧石火绒,点燃,暖橙色的烛光跳动两下,照亮大半间屋子。
点好蜡烛,顾和收起火绒,转身回到屋口处,关房门,插门销,接下来就到了睡前时间。按照顾和的习惯,每晚入睡前都会读上半个时辰的简书,反省今日行为得失,最后排遣思虑,什么也不想地静坐一段时间,这样当晚的睡眠质量会很高,不存在失眠、浅眠的情况。
但今晚是做不到了。
“大人好有雅兴,莫非是解决了眼前的一大麻烦,心情舒畅所致?”
脆弱的脖颈上贴了一段冰凉金属,身后是男子带着轻薄笑意的低沉声音,莫名的……耳熟。
无视威胁性命的锋刃,顾和回过身来,看向持刃之人:“……清虚道长?”
她扬起眉梢,脸上现出略微惊讶的表情,纹丝不动的衣角与澹定宁静的神色却无一不透露着她的沉稳从容。
撤下所有易容,内着深衣、外披狐裘没有改变的张良神清如雪,右手中短匕牢牢贴着顾和颈部动脉,稍一用力就能切入皮肤,割破血管:“大人好像很惊讶。”
“道长一夜之间年轻了二十许岁,李某当然会惊讶。”她的应对滴水不漏,完全符合李昭在这种情况下会做出的反应。
“谨慎到这个地步,我算明白大人是如何欺世盗名了这么些年而无人看破的。”
这座温泉村因环抱数汪温泉而得名,眼前人身上清新的皂荚香味与水沐后的莹澈光泽说明她刚从温泉池离开不久,即便如此,她身上的易容伪装依旧毫无破绽,大脑思维也敏捷地让人赞叹。
张良执刃的右手稳稳当当,始终与顾和颈动脉外的皮肤隔着一线距离,青蓝色的凤眸里带着冰冷的欣赏之色,不含丝毫温度。
欺世盗名?话中似乎另有所指……
顾和心头一跳,眸含云烟:“道长这是要替天行道?”看着近在咫尺的短刃上紫黑色的光芒,她的手指紧了紧,感到事态有些超出控制。
自从回归到坐忘巅峰境界后,她本就敏锐的感知更上一层楼,说是当世第一也不为过。没燃起烛火前的房内虽然幽暗,对于她来说却像阳光下的原野般一清二楚,有人藏在屋内是早知道的。她心中猜测来人可能盖聂或者张良,前者把话说清楚就好,后者目的不明,但武力上构不成威胁,事态也就还在控制范围之内。然而她判断失误,没想到张良用的是淬有剧毒的短刃。如此一来,她反制时不仅要避开要害,还必须保证皮肤不被割伤,行动难度大大提升。
听她这么说了一句话,张良忍不住笑了起来:“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大人未免太小觑人。”摇了摇头,他看进她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瞳:“大人不想知道自己的破绽出在何处吗?”
他已撤下所有伪装,多年前就明丽逼人的面容更加出色,却没有带着以前那样耀眼刺目的锋芒,而是一种更为内敛的光华。身形比过去清瘦些,在一领狐裘的衬托下更显风致晰楚,弱不胜衣。
破绽?
顾和眉梢微挑,没有接话,大脑则快速转动着,思考张良今夜来此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见她不接话,张良与她抬眸对视,青蓝色的眼瞳一眨不眨凝视,直到顾和微微蹙眉,主动错开目光:“愿闻其详。”
他扬唇一笑,这才收回视线,音徵琳琅动人:“生活在金石玉器的环绕中就以为满世界都是金玉铺成,接触的人都是当世顶尖之流就以为自己只是普通人。你把大宗师当大白菜,别人可不会这么想。”
顾和略感怔愣,若有所思。
“不是什么人都能用如此轻描淡写的方式支开墨家巨子。首先,他要能够识别出天明的身份;其次,他了解墨家上层间的微妙关系;第三,他善于将己方所掌握的一切利用到最大程度。在我的印象中,有能力将面前一切化作清风拂柳般轻易解决的,”张良停了停,明亮有神的一双眼看向她,“只有你一人罢了。”
顾和沉默不语,良久,掩在玄色广袖下的手指动了动。
硬朗英挺的线条变柔变弧,显出属于女子的动人曲线,昭明如日的面容也产生些许变化,一步步复原成张良记忆中的女子的形象。多么奇怪!分别的这些年里,无论他多么努力地去回忆,她的容貌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烟云水雾,怎么也看不真切。而到了这一刻,关于她容貌的记忆又一下子全回来了,连最细微的部分也清清楚楚。
张良横着匕首上下看她,距离稳稳控制在毫厘之间。
男女体型差异颇大,易容术撤去以后,原本合身的衣物就显得宽松下来,束腰的腰封也滑落几许,看上去颇异于常。
“怎么想起取了李昭这个名字?”打量片刻,他问了句闲话。
顾和看他一眼,眉目疏朗:“顾和是后来取的,李昭才是我的本名。”
她姓李名昭,第一次穿越后托生于一户顾姓人家,这才有了顾和这个名字。第二次穿越前她封印了与穿越有关的全部记忆,唯独留下一片写有顾和二字的铭牌作为线索。于是,在函谷醒来后,为谨慎起见不愿使用本名的她看到那片铭牌,顺势借了牌上两字作为姓名。
张良的表情中有些意外,随后显出一抹了然:“原来如此。”唇角弯了弯:“我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他也不说想通了什么事,执着匕首的右手反向一掷,乌黑发亮的匕首有如切豆腐般轻而易举地没入案几。
顾和没想到他会直接放弃让她最感到威胁的匕首,一时有些摸不透他的想法。从现有情况来看,张良颠覆强秦为韩报仇之心未死;而她则算公子扶苏幕府中人,尽心尽力为大秦霸业谋划卖命,两者天然的水火不容。
所谓陌路相逢成知己,他年沙场见此心。情义归情义,立场归立场,该动手时她绝不会手软,相信张良也是一样。
人贵有自知之明,她从未自高自大,却也不曾看轻自己。如果与张良易地而处,那么这时候绝对不会错失良机,务必将危险扼杀在摇篮之中。换个角度来思考,假如她真心对嬴秦死忠,而张良又落入她今日的境地,那也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能把这位汉室无双国士笼络住最好,笼不住就只能根除了。时势造英雄不假,张良这种千古谋圣却不是田地里的韭菜,割一茬长一茬什么的,换个人的麻烦会小很多。
正这么想着,张良再一次让她意外了。
没有任何多余动作,他走近一步,自腰后环抱住她,脆弱的头颅静静埋在她颈窝处,姿势毫无防备。
顾和整个人都僵住了,完全不知道这位谋圣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条件反射扣出法诀的手指颤抖一下,停在千钧一发关头没有施术。刚才还贴着冰冷毒刃的脖颈上是对方温热湿润的呼吸,轻柔,短促,带着温柔隐忍的克制。仿佛终于确认了她的存在,张良深深吸了一口气,用脸颊蹭着顾和颈窝微微摩挲两下,身上丰盈细软的狐裘因这个动作在顾和锁骨处擦了擦,漆黑如墨的发丝搔在耳下,有种难以形容的奇异的痒,但顾和一动也不敢动,她感到颈窝处有些热烫的湿意。
他在流泪。
冷静做出这个判断的顾和脑中一空,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荒诞感袭上心头。
牡丹花下死也不是这么个死法,鬼上身吗……
思绪少有地杂乱一阵,顾和屈了屈手指,尝试着将绷紧的身体与神经都稍稍放松一些:“你喝酒了?”
“你的百花酿。”张良的声音里听不出异常,紧贴着她的胸腔震动两下,似乎是在笑:“没想到我也有需要喝酒壮胆的一天。”他抬起头来看她,微润的凤眸证明顾和刚才感受到的泪水不是错觉。
顾和抿抿嘴唇,略偏了偏头:“可以放开我了。”
“软玉温香在怀,傻瓜也不会放手的。”张良扑哧一笑,手臂收得更紧了些,水润后的凤眸亮晶晶看她,似乎等着瞧她的反应。
对付流氓的方法就是比流氓更流氓,顾和眼也不眨,神色泰然:“这就是你刚才想通的事?”
张良掷出匕首以后说他想通了一件事,顾和虽然无法理解他的行为,头脑倒是一直冷静得很。
“怎么可能。”张良微一勾唇,笙箫般动人的声音在顾和耳边响起:“承继猛政,当以宽简治之。远见卓识如你,怎么会看不出大势所趋,民心向背?却原来是打了借刀杀人的主意。”
!!!
顾和瞳孔微缩,第一反应是杀人灭口,让这道声音再也无法在人间响起。幸好后天培养出的惊人自制力阻止了她的妄举,手指颤抖一下,松开:“怎么发现的?”
“每一次政权更替都是一次利益重新分配的过程。平心而论,嬴政肃清国内、征伐六国、迁徙富户,把已成气候的大小势力一一打碎,由咸阳宫重新划分,这是千秋功业,后世所有帝王百姓都要感谢他。当然,这也是一件很得罪人的事。”
“我家五世相韩,而韩国每况愈下,没有治国之能又不肯退位让贤,在你眼中也是最好清除的祸害吧。”
张良的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顾和知道这些话语的意义。何止是得罪人?简直是把人往死里得罪。也就是嬴政这种雄才大略的帝王愿意碰这根硬钉子,顾和自己是想也不想的。
秦朝覆灭的原因多种多样,趋势也已经不可挽回,不如借此机会把人都得罪光,回头收拾起来就方便多了。
这是深埋顾和心目中的隐秘,谁也没告诉,谁也没商量,谁也没看出来她有这样的心思。
现在被张良一语道破了。
蹙眉思考了一阵得失,顾和微微点头,算是承认。
张良弯唇,拉着她走到榻边。古时的榻不仅有床的功能,也有坐具的功能。
然而,好巧不巧,偏偏在这个时候,门外响起了一道轻快中气的年轻男子声音:
“李兄,你在吗?”
听到这个声音,顾和做了她这辈子所做过的最蠢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