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三十六 相见何欢 ...
-
除了不明内情的陈平，张良、天明听到这段话都是心神俱震。
当年丽姬于秦王宫诞下荆轲之子天明事涉机密，除了当事人丽姬，只有秦始皇嬴政、剑圣盖聂、东皇太一、月神四人知晓。毕竟，任谁都没有想到秦始皇对丽姬用情之深，竟然到了爱屋及乌的地步，能够用帝王宽广的胸怀将天明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
天明知道自己是荆轲之子，但颈项上月神所下的封眠咒印还没有完全解除，这段幼年时期在咸阳宫内无忧无虑的快乐记忆仍是一片空白。
张良所掌隐秘虽多，这等被嬴政死紧捂住的秘密却还无缘得知，许多过去不解的事情拨云见日，头绪瞬间理清。
“小明？”
恍惚间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化名，天明压下脑海中不断翻滚的狂澜海啸，摸了摸后脑，向声音来源处摆出招牌式灿烂笑容：“叫我啊。”
“这里难道还有第二个小明吗。”顾和笑了一声，倒了一杯热酒给他，“如果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就直说，看你脸色苍白，莫非是刚刚食用的干酪不合肠胃？”
陈平在心里暗叹这准备干酪一事一石三鸟，既展现了周到好客的一面，又不动声色试探了“清虚道人”的来历，还为小明找好开脱借口，能在须臾之间做出此种安排……他果然很有识人之明=v=
没有出乎任何人的意料，天明顺着顾和搭好的梯子走了下去，揉着小腹道：
“胃里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不舒服，我去找赵医师看看。”
陈平眼珠一转，笑嘻嘻戳穿他：“小明，你揉的地方可不是胃哦。”
天明愣了一下，略感羞愤，声音忍不住大了起来：“我当然知道不是！”他好歹也和坏女人学了两手的好不好！医仙亲传弟子有木有！
陈平连连摆手，做出认输表情，只是有笑意源源不断自眉目间流淌开来，使得他美如冠玉的面容更显英俊：“好啦好啦，不舒服就快点去，再磨蹭下去赵医师估计也该睡了，你难道要把人从被子里捞起来替你看病吗？”
天明鼓了鼓脸：“就你啰嗦。”他站起身，故意对着陈平的方向拉开门帘，随后一个猫腰，敏捷无比地窜出车外。
“阿嚏！可恶的小鬼……”被外界风雪吹了个正着，陈平咬牙切齿地拥了拥鹤氅，努力往车厢角落缩去，试图把自己缩成一个没有体积的质点。
顾和轻轻摇头，从专门用于温酒的青铜器皿中拎出一壶酒来，贴到他脸上：
“习武非唯竞技斗勇，亦可强身健体，陈兄早些时候若肯吃些苦头，现在也不至于如此。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热酒下肚，寒气顿消。陈平抱着酒壶长舒了一口气，解冻的俊脸上恢复倜傥表情：“李兄所言甚是。可惜平实在不是那块材料，只求平日里骑得了马，跑得了路也就够了。对了李兄，有没有什么练起来简单方便，又可以驱寒消暑、止乏解饿的内功心法。”
他眨眨眼睛，一脸期冀。
顾和微微一笑，色若春晓：“有啊。”
不仅陈平睁大了眼睛，连自称清虚的张良也忍不住讶异看她：“什么心法？”
不等顾和答话，懒洋洋靠在她怀里的大鹏鸟梳了梳自己的羽毛，啄了她一口。
陈平嘴角微抽：“李兄，你养的这只鸟……”
顾和拿了一盘点心过来，神情淡雅：“无妨，饿了而已。”话没说完，手上又被啄了一口，张良陈平两人看着都觉得疼，顾和却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
陈平：这胖鸟莫不是成精了吧……等等，怎么忽然有点冷？
张良：过几天可以让白凤把这只胖鸟拐走，冬天炖……嘶，莫非是寒症又发作了……
被大鹏鸟歪了下楼，陈平怀着执着进取精神继续请教：“到底是什么功法？”
张良的注意力也被转移，移目看她：“贫道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从未听说过如此心法，还请李兄释疑。”
喂下一盘糕点、一杯百花酿，吃饱喝足的大鹏鸟枕着顾和臂弯小憩，覆盖着柔软羽毛的肚皮圆圆鼓鼓，让人看了以后心痒痒的，很想摸上那么一摸=3=
以惊人毅力抵抗住这份诱惑的顾和自己取了一杯温香绵软的百花酿，浅浅酌上一口，语气轻描淡写到了极点：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陈兄白日里多想想，梦中可不是欲凉则凉，欲暖则暖，琼浆玉露，任君挑选。”
张良扑哧一笑，人似春风。
正拈了块干酪犹豫着要不要再咬一口的陈平则没他那么好运，手一抖，整块干酪落进嘴里。咽下去吧，个头太大不好咽；不咽吧，这怪味实在太浓，承受不住啊TUT
折腾半天，总算把干酪整块咽下，陈平心有余悸地瞪着盘中仅剩的一小块干酪看了一会，抱怨的目光落向顾和：“李兄这般作弄人！”心里想的话却是：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张良亦做如是想，心中涟漪层层漾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顾和对他的抱怨不以为意，神色雍容合度，手指抚着冰冷的青铜酒樽：“我说的是实话。塞北风光，有甚于中原江南者。广漠无边，风吹草低，浴血慷慨，马跃千里，此等快事虽非豪侠之士所独享，身体好些却没有坏处。”
“李兄此言大善，当浮一大白！”说完，也不待顾和回答，他抄起一壶酒，拥着暖和舒适的鹤氅以最快速度蹿下车，“我去看看小明怎么样了~”风雪中的声音欢快清亮。
顾和挑了下眉毛，转头看向张良：“道长若不急着赶路，便在车队里再留几日可好？昭与道长相见恨晚，寥寥数言，无所尽兴，无所不尽。还望道长成全。”她面带笑容，神色诚恳。
这话对张良来说正中下怀。因“清虚”性格潇洒爽快，他也不做推辞，只朗朗一笑：“只怕李兄舍不得所藏好酒。”
顾和酒樽在手，闻言饮尽倒置，容色极清：“那只能先干为敬了。”
两个人在车中对视片刻，同时大笑出声，彼此感到胸怀舒畅。
厚厚帘幕外。
小跑几步，隔着一定距离回望漫天白雪中四面遮蔽的马车，陈平朝手掌呵了口气，表情静如止水。
秦人、熟悉咸阳口音、博览百家、谈吐不俗、世家子，他这位李兄到底是何来头？各家之间都有走动没错，但要做到了若指掌，把握精要却不是凭借各家流传公开的几本书能够做到的，必须要有名师指点才行——这件事他有亲身体会，真是最清楚不过了。可门户派别之见根深蒂固，谁有那个能力？
等……等一下！
姓李的世家子，咸阳，这家伙该不会……该不会是丞相李斯的幼子吧！？=口=
想起自己花费许多力气从郡中打听到的消息——三川郡郡守李由（李斯长子）曾于家中设宴，招待此刻正坐在车中的那一位——陈平越想越觉得可能，冷汗顿时唰唰冒了出来。
他平时有没有说过帝国和丞相坏话？赶快回忆一下，越仔细越好！
◇
当晚，张良与田夫子同宿一车。
既然陈平已经道破他与桑海儒家的关系，他拜访常年在齐地讲学的大儒田何不再引人疑心，不去反倒比较奇怪。田何出身齐国王族田氏，张良家中五世相韩，两人门庭仿佛，再加上张良曾在齐国桑海客居多年，谈话中自然产生一种认同感。而田何是儒门解易当世第一，张良自谓学礼淮阳，实则术数推衍之法也很下过一番苦工，两个人越谈越是投契。
他没有忘记自己的初衷是判断李昭是否具备成大事的潜质，但观察几日后，得出的结论却非常矛盾。毫无疑问，这个人具有善于识人用人的才能，很会笼络人心。就拿车队中最难打动的田夫子来说，如果李昭冷落他，他不会感到愤慨或是不平，可李昭像现在这样对他，他却会觉得挺高兴。
然而……
“清虚道长。”
一道声音打断了张良的思绪。他拢了拢肩头狐裘，抬头向声源处看去：“阁下是？”
因为事先取得过联系，张良一眼认出找他的人是伪装后同样混在车队里的盖聂，心中略感诧异。他行事素来谨慎，在车队的三日中从未主动与盖聂碰头，盖聂比他隐藏更深，连得他提醒的白凤都花费很大一番力气才把人找出来联系上，今日却不再顾虑，莫非是天明那边出了问题？
想归想，他表面仍做疑问之色，将盖聂当做陌生人对待。
“还请道长借一步说话。”盖聂拱手抱拳，亦装作怀有难言之隐，再三犹豫后决定请教这位仙风道骨的高人的模样。
有如熔金的灿然晚霞下，两人一前一后离开车队，来到数里外的小镇。
应该是确定周围无人跟踪，盖聂边走边说，节省时间：“车队中有高人在，我尚不能确定自己的行藏是否暴露，但天明的身份已被识破无疑。”
张良系紧狐裘，跟上盖聂的脚步：“天明外粗内细，即便有心人着意观察，一时之间也难以看出端倪。我猜测李昭早知道墨家注意上他，故意设陷引人入局，识别天明身份却不容易，盖先生可知对方是如何发现的？”
盖聂摇摇头：“不知。”他语气沉稳，条理清晰，很快将自己所掌握的信息传达到位，“我上午听到商人谈论，有一对浪迹天涯的恋人近日在这座小镇歇脚。女子能歌善舞，男子乐师出身，两人效仿当年雪女起舞，小高伴奏往事，在镇中搭台演出。”
张良蹙眉：“我听说过这两个人，只是时间上太过凑巧。盖先生，你怀疑有人想在天明面前捅破小高之事？”
盖聂点头默认，又道：“一个时辰前天明随人外出，看方向是前往小镇。以天明的性格，一旦得知他被调来燕地的真相，今日之内就会动身前往最近一处墨家据点，找班大师确认情况。”
张良思考速度极快，转念道出盖聂不便开口之事：“天明离开，盖先生想必放心不下，对手高深莫测，不知还有什么后招，盖先生一路小心。”
盖聂为他的体谅颇为感激，提醒道：“前方去雁门不远，选择在这个时候支开天明，肃清队伍，对方动手应该就是近期之事，子房先生心中自有计较，盖某就不多说了。”
张良微一点头：“多谢盖先生提醒，我会多加注意。”
说话间，盖聂停住脚步，看向前方一座废弃的小渡口。
他显然对附近的地理十分熟悉，事先也已经向商人们打探清楚情况，熟门熟路般径直向着渡口而来。
笙歌散尽，佳人无觅，好在风中传来的对话声证明他们来得还不算太晚。
“把调查燕地匪患这种大事交给我一个人，我还以为是信任我。高兴了那么久，做了那么多准备……到底把我当什么了！”少年剑客的身影映着熔金晚霞，劲拔，有力，宛如一棵坚韧笔直的白杨。
甩了一句狠话，发泄一顿，他的声音低沉下来，隐隐带着泣音：“可恶……”
“可恶——”
他捏紧双拳，对着渐渐隐没的夕阳大喊了一声，嗓音嘶哑难听，带着强压下的哽咽。
盖聂看不到他脸庞上的泪水，却能看到他绷得像尺一样直的背脊，看到他捏得颤抖的双拳。这个仿佛无论何时都能保持沉稳冷静的剑客石像般沉默着，谁也不知道他内心在想什么。
“我言尽于此，小明你自己考虑。”抖出高渐离赴咸阳刺杀一事，顾和望了望夕阳，转身，停步，“对了，可以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吗，那天你替陈平付账的钱是？”
天明用袖子胡乱抹了抹脸，看着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剑：“小高给的。”
他不明白眼前之人为什么没有把他的行踪告诉官府，也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告诉他小高的消息，他只知道两件事：一，这个人要把他从燕地支开。二，这个人的心机城府都深不可测。因此，戒心是必要的。
顾和有些惊讶地扬了扬眉，神色宁静：“连十几年前积攒下的私房钱都送给你了，抱了必死之心赴秦么。”
天明一愣：“什么十几年前，你怎么知道？”
顾和道：“墨者纪律之严，天下皆知。门下弟子有为官者，俸禄要求交公，也就是所谓的‘有财相分’。他给你的银钱多半是他加入墨家之前积攒的，这有什么难猜？”
天明呆立当场，放在胸口的几钱碎银顿时沉沉甸甸，硌得胸口生疼生疼。
这个时代米粮价格不贵，一斗米只要三枚秦半两，寻常百姓是见不到银锭交易的。贵族们的生活却大相径庭，攀比中一掷百金乃至千金之事比比皆是，这几钱银子真是寒酸得不能再寒酸。
但他知道小高留不住钱，当年做琴师时攒得的银子不是买了首饰脂粉送给雪女，就是付了他那个穷鬼老爹荆轲的酒账。这几钱银子零零碎碎，竟没有一块整锭的，大约都是付账时商家找出的零钱，不知攒了多久才攒到这么一袋。
想想小高把钱给自己时难得一见的温柔表情，天明悲从中来，就在渡口大哭起来，毫无形象的大哭，就连离得极远的张良、盖聂二人都能感受到他的伤心。
顾和沉默看他，静静陪着。过了一会，情绪稍缓，天明深棕色的大眼睛看向她，那种晶亮锐利的光芒让顾和动了动眉：“如果没有解决的方法，你不会对我说这么多。”他抿抿嘴唇，拱手抱拳，一揖到底：“李兄想让我做什么，我一定尽力而为，请李兄指点。”
两人间的身份只剩最后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彼此心知肚明。他没有选择称顾和为李大人，而是用了李兄两个字。
顾和与他双眸相接，凝视片刻，声音淡淡：“与其问我，不如问问你更亲近的那个人，事到如今，有能力插手其中的也就是她了。”
天明睁大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更亲近的人，你是说大叔？”
“我不知道你口中的大叔是谁，但我说的不是他。”顾和轻轻摇头，目光望向西方：“姬千泷。”
她的声音不高，念出的三个字却像惊雷般在天明耳边炸响。
“月儿！”
他忍不住惊呼一声，眼瞳里燃起希望的光芒。
若真让顾和替他寻找方法，他还不一定相信顾和的能力，但对月儿的信任却是多年前开始生长，现在已经到了深信不疑的程度。
是啊，月儿那么聪明，现在又是阴阳家的主事人之一，有资格出入咸阳宫，她一定有办法的！
有了希望，人的面貌就截然不同。天明眼瞳明亮，对着顾和再一抱拳：“多谢李兄。”他几乎是迫不及待想要启程西行了。
“你还愿意叫我李兄。”顾和轻轻摇头，唇角含笑，目蕴云烟，“既然如此，我便多啰嗦一句。你去见千泷之前，最好先见见雪女。”
天明疑惑问道：“她怎么了？”
“你可曾听过孤雁不飞的说法？”顾和轻轻掸了掸蔽膝上的芦花，眸凝秋水，“有一对飞雁被捕雁人用网捉住，一只从网中挣脱，一只留在网中，被捕雁人杀死。这时候，挣脱出网的那只雁哀鸣一声，竟然没有离开，而是一头撞地殉情而死。”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这是《雁丘词》中的第一句话，引起词人感慨的就是捕雁人这一故事，寥寥数语，凄婉缠绵，令有情人潸然泪下，痛彻肺腑。
天明被这个凄绝惨烈的故事震住，便听顾和平平淡淡，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北岭有雁，雨落雪兮。朔风哀哀，比翼难飞。翼折雨兮，奈之若何？朔风凛凛，终不离兮。’高渐离和雪女既然用南飞雁自喻，一人若死，另一人必不会独活。如果你有办法劝高渐离放弃刺秦之念，最好不要隐瞒雪女，以免铸下遗憾。”
作者有话说第39章 三十六 相见何欢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