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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二十七 披襟当风 ...

  •   “愚民顽童随口乱说也就罢了,你……随口一说之前请先考虑一下影响好吗!”

      相比顾和的胸闷心堵,庄周的态度简直可以用懒散惬意来形容,倚着墙壁慢吞吞道:“无非是出我之口,入你之耳,能有什么影响?况且我当时便说了是猜想,谁知道你已入坐忘、见过物化还会一门心思往牛角尖里死钻。”

      顾和有些怔忪,这样的表情出现在她脸上真是相当少见,连庄周也不再漫无目的地四处闲看,而将目光落到了她身上:“我什么时候……成了坐忘境……”
      她成了坐忘境?她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

      “你自己都不清楚,我怎么会知道?”声音还是懒洋洋的,每次都能等在刚好把人耐心耗尽才继续,“不过,具体时间虽然只有你自己能确定,大体上总逃不脱那一晚。”
      顾和愕然:“在北海的那一晚?”
      庄周微微颔首,同样的动作,由他做来总是别有一番轻闲疏懒。
      顾和蹙起双眉,眸光不定,再次回忆起那一晚发生的变化。

      当年在北海,她与张良分别之后就返回了城南处的客栈,桑海城那时因为公子扶苏、丞相李斯的到来而戒严,夜间不允许百姓在街道上走动,但这条禁令对于像她这样的先天高手而言并不能起到太大的约束作用。
      放开感知,轻而易举就能避开夜间巡查的士卒,唯一有点麻烦的是头顶驾驶着机关鸟飞来飞去的侦查巡视者,但只要多走屋檐繁树形成的阴影之处也很难被发现。

      感知环境,匿息潜行的术法她已用过不下千次,别说是驾轻就熟,简直习惯到如同吃饭喝水般自然。
      但是,在那一天晚上,当她一路避开巡查士卒,回到客房之内,关上窗户之后,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她的反应已算极快,立刻屈指施术,打算通知庄周。凭借一种近乎先天的直觉,她知道,这个时候能帮上她的,只有庄周。

      让她感到惊骇的是,平时顺服听话、乖巧无比的术力这一次竟然丝毫不听自己的调遣,像是海底交错纵横的水流一样在她的经脉与识海里横冲直撞,汹涌翻腾。甚至,她连对身体的掌控也被剥离,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
      思维运转永远比身体行动还快,从发现术力不听使令到身体无法自抑地颤抖的短短一瞬,她的脑海中已转过千百种思绪。然而,这份异常的紊乱连她的大脑也没有放过,迅速从身体波及到思维。顾和总算明白古人的比喻有多形象,当真是头痛欲裂,只求速死啊。

      接着,有什么盛大光明、鲜艳至极的东西,轰的一声在脑海中炸开。

      科学界有一种说法称,人的大脑无法同时做两件事以上的事情。
      人类的两个大脑半球最多只能同时接受并依次处理两个任务,那些看上去像一心二用的情形只是错觉,其实是不断地从一件事切换到另一件事。只是因为有些人记忆非凡,又经过特殊训练,所以切换的时间非常之快,快到给人一种同时处理两件事的错觉。

      顾和当时面临的处境就是这样。
      她的大脑被两段截然不同的记忆占据,两段记忆极快速地在她脑海中来回切换,但又因为两段记忆都很难理解,这样的快速切换之下大脑没多久就不堪重负,难受到无法用语言去形容,偏偏还不能停下,被迫继续放映两段记忆。

      最开始时,她还能分辨出这两段记忆分别自己与庄周,属于自己的那一段就是张良在船上跟她提及的,她第一次进行穿越,在某个高科技的未来世界的经历;属于庄周的那一段则是她与庄周缔结契约之日,庄周在她眉心画了四瓣菱形纹路之后涌入她脑海的大量艳丽色块,那时候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到了这一刻突然获得对应密码的钥匙,至美至幻地展现在她眼前——那是属于庄周的记忆,弘大、深闳、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是无论多么瑰奇神妙的语言也不能描述出的美。

      到了后来,她只是被动地被这两段记忆拉扯着观看,思维完全陷入停滞,整个人混混沌沌,一时将自己代入这段记忆,一时又代入另一段,自己还无知无觉。直到一只轻盈飘忽的玉色蝴蝶闯入她的视线,忽上忽下,翩跹飞舞,看上去非常逍遥惬意。
      顾和一下子清醒过来,睁开眼便看到白衣墨发的庄周近在咫尺,一双比秋水更明澈深邃的黑眸漠然睁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还没想好应该说些什么,便见庄周黑眸微睨,将双手拢入袖中,闲闲开口:
      “你比我想象的要大胆多了。”

      大胆?
      刚刚恢复思维功能的顾和愣了愣。

      “不止是离经叛道,称之为异想天开也不为过。无知者无畏?不过,无知到你这种地步、行动力又这么强的傻瓜,一千多年也不见得能有一个。”他眸中带着极浅淡的笑意,似乎是感到这件事情很有意思。

      “……”
      这个表情这个眼神这个语调……充满了讽刺与鄙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像在看被抓到神经病院判无期徒刑的病人一样是怎么回事!

      还沉浸在两段绚烂盛大的记忆所带来的震撼中的顾和嘴角微抽:
      “我怎么了?”

      “我很好奇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勇气,居然敢自堕境界,封印记忆,妄图凭借第二次进入坐忘的机会解开记忆封印,用两次坐忘、记忆交互的机会换取一次观看物化境界的可能。”庄周双手拢在袖中,白衣胜雪,墨发如瀑,那种风神与姿容,即便是九重天上的仙人神明也不过如此。

      顾和无视他的语气,努力回忆了一下刚才看到的记忆:“我没看到这一段。”
      她看到的记忆大约从五岁到遇见张良后三日左右,接着这段记忆就戛然而止,一片空白。

      “你现在的境界还无法解开后续封印。”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缔结契约时我与你交换记忆,因你当时境界太低,我也只能发挥出坐忘境一半实力,而你封印这段记忆时所下的制约条件是坐忘,我自然可以看。当年你是坐忘巅峰,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却从零开始,又下了这样的封印制约,想法还不好猜?”
      “所以当年缔结契约时我没有看到你的记忆,只看到一大堆艳丽色块的原因是我境界不够,无法理解你的记忆?”
      “总算还没有蠢透。”

      又问了庄周一些问题,顾和渐渐弄明白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似乎是她在那个世界的时候自行修悟,在无人引领的情况下进入坐忘境界,又通过翻阅典籍,猜测出坐忘之上还有物化这一重境界。但晋入物化境需要特定的条件,比如先秦时期思想活跃,诸子百家之间相互碰撞,这才擦出人类思想史上最辉煌壮丽的火花,这与大环境有关,并不是靠个人力量能够解决的。
      某一日,她突发灵感,想出了自堕境界,封印记忆的手段,希望通过第二次进入坐忘的机会打开前次记忆,人为制造出两段截然不同的坐忘经历的碰撞,形成像古书里所提及的“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的局面,创建一个进入物化境的可能。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进入了秦时明月的世界,又是通过什么手段将张良送回这个世界。

      花费半天时间整理出一个头绪,顾和用术力探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抬头问庄周:
      “我没感觉到境界提升,所以是失败了?”

      庄周用一种理所当然的眼神看她:“你资质平平,能够以这样的年龄连续两次晋升坐忘已属天幸,还想通过旁门左道之术晋入物化?”
      虽然没有嗤笑,但这种天经地义一般的语气比什么嗤笑都更能刺伤人。

      顾和蹙着眉头看他:“师尊说我天资非凡,十年一见。”

      庄周似乎是有些无语地望她一眼,一脸你蠢到没药救了的表情:
      “十年一见的人你这三年里见几个了?”

      顾和默然。
      其实她心里并不觉得自己的天赋有多出众,因为她知道自己背后付出的努力不比任何人少,但几位很有重量的长辈都夸她天生道骨,资质过人,况且道术修行的门槛本就极高,是以她也从不认为自己的资质只能算平平。

      但此刻听庄周这么一说,再想想自己这些年所见的人物,按照时间顺序做个排列,星魂、蒙恬、蒙毅、王翦、张良、李斯、荀卿,哪一个不是天才横溢,出类拔萃?便连那些她不甚了解的,始皇、项羽、刘邦、韩信,又有哪一个不是天授之才,冠绝千古?更不用提站在她眼前的这一位了。

      原来自己只是街边捡来的大白菜,一点也不值钱。
      这样的想法蓦然浮现在顾和脑海之中,不断回旋,放大,放大,回旋,周而复始,无穷匮也。

      沉寂良久,一颗石头心被敲碎成渣又被快速黏起的顾和重新抬起头:“但我也没觉得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以前破感应入心斋时,身体所能体察到的变化非常明显,整个世界说是焕然一新也不为过,这次则浑浑噩噩,若非庄周提起,她简直一点自我意识都没有。

      庄周撇撇嘴:“你既想出了那等法子,又不知天高地厚胆大妄为地做了,现在还能保住性命已属不易,虽然再次晋入坐忘,但与你上次的境界两相抵触,反而倒退回了心斋境,当然不会觉得有变化。”
      “抵触……?”
      “两种对坐忘截然不同的领会理解被大脑强制融合,怎么可能和平共处?长此以往,这份分歧要么以你的身体为战场相互争夺,决出谁占主导;要么各成一团,井水不犯河水,用你之前所在的世界里的说法,应该叫人格分裂?”

      顾和还缺少最至关重要的一段记忆没解开,对庄周的话又一贯比较信任,再看着庄周一脸困倦的样子,不由猜测庄周之前用一只蝴蝶将她从两段记忆的拉扯纠缠中带回现实,必然耗费了很大心力,当下信了他的言语,对他深深感激。
      现在想来,那家伙之所以摆出一脸困倦的表情,根本就是找借口快点离开,免得装不下去当场笑倒吧!

      心中波澜翻滚,总算还维持着尊师重道的规条没有动手,顾和以一种无比郑重的态度向他做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确认:
      “你刚才说,我那一晚已入坐忘,见过物化,所以我穿越前的设想其实是成功了?而且,自从那一晚后,一直都处在坐忘境?”
      庄周微微点头,语调漫不经心:“是这样没错。”

      “那你当年说我异想天开,尝试失败?”
      “自然是骗你的。”
      “境界倒退,回到心斋?”
      “也是骗你的。”
      “资质平平?”
      “骗你的。”

      那她这些年的纠结都算什么?算什么!简直像个傻瓜,不对,她就是个傻瓜!
      顾和怒极,什么礼仪教养、尊师重道通通抛诸脑后,随手抄起案几上的竹简揍人,一卷不够扔两卷,噼噼啪啪砸了十几下,终于觉得胸中闷气得到纾解,心头一片舒爽。
      正这么想着,她忽然感到喉咙一甜,忍不住弯腰俯身,扶着沉重的漆木案几咳了一阵:
      “咳,咳咳——”

      紫黑色的浓稠血迹顺着指缝落到漆木案上,像是在案上绘了一朵浓墨重彩的深紫色牡丹。顾和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呆呆松开自己捂嘴的手,对着阳光摊到眼前,只见原本白皙无瑕的手掌上一片凄厉血腥,要多刺眼有多刺眼。

      刚刚不避不闪,几乎任由顾和揍了个结实的庄周看到这片血迹,那张萧疏淡漠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抹微笑,宛如轻云明月,湖雾晶莹,美丽得不似人间所有:
      “你终于把这口淤血吐出来了。”

      顾和转头看他,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庄周也不多言解释,食指虚虚抬起,印上她的眉心。一点极明亮的星辉从他指尖绽放,仿佛于瞬间照亮顾和眼前的世界,同时也照亮了她的灵魂。
      “恭喜重回坐忘巅峰。”

      满室光华。

      ◇

      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庄子·大宗师》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亦将不欲。不欲亦静,天下将自正。——《老子·三十七》

      佛教用醍醐灌顶这个词语来比喻灌输智慧,让人彻底觉悟。另有一个说法叫顿悟,当一个人在出现顿悟的时候,人突然摆脱了过去纠缠不去的想法,进入一个新的境界。
      当庄周用食指在她额头虚指一印后,顾和的状态即可称之为此。

      蒙在眼前的灰尘被洗去,藏在心湖的琴弦被奏响,世界无比明亮,无比绚烂,也无比广阔。那种心境上彻底的洞然澄澈,尘垢尽去带来的快乐与喜悦,即使是顾和这样天性淡漠,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忍不住展眉舒颜,就近抱住身边的庄周转了一圈。

      她情绪欢悦,破天荒地行动先于思考,竟连庄周也没反应过来就被她一把抱了个正着,拉着晃了一圈。更加过分的是,在抱着人转了一圈后,心情仍未平复的顾和自然干脆地松了手,拉开房门,步履轻盈地准备向外走。

      “站住。”

      嗯?
      顾和眨眨眼睛,回头看向庄周。墨色的发丝随着她转头的动作在半空中画了个半圆,这样欢跃跳脱的动作,平时在她身上是绝难一见的。

      一面静无波澜的水银镜凭空出现在她面前,眉睫可鉴地映出她现在毫无伪装的形貌。
      顾和吃了一惊,对着镜子盯了整整三秒才反应过来,镜中之人原来就是她自己。

      经此一事,她的愉快心情迅速消褪下去,恢复一贯的沉静自持。
      按照庄周的指引调息行气,约莫运转了两个小周天,她撤去全身术力,坐姿也从原本的五心向天改换成较随意的结跏趺坐。

      因为先前一直以为自己是心斋,而今实实在在地迈入坐忘巅峰,很多事情回想起来,观点态度上就与以往大不相同。那一晚在北海与回到房内后的事情已被仔细回忆过,顾和这次整理的是她关于之后一个月的记忆。

      她当日曾与张良说,至多还会在桑海留一个月,然后会前往咸阳。以在北海的那一晚为起始点,第二十一天,她向张良、王暄两人告别,只带了些细软策马西行,送行的两个人一路跟到城郊官道方离。
      然而,出城之后,她并没有继续向西行进,而是去了桑海城周边一些峡谷地形的区域。

      屈指算来,她到这个世界已有数年时光,对于哪些方面的剧情与原作不同,哪些方面与原作相同早有体会,凭借总结出来的经验,她判断,卫庄与胜七的那一场打斗、卫庄与黑麒麟同去将军府的剧情与原作是大体相同的。
      桑海城是一座大城,蒙恬调动成百上千的骑兵在山林中来回搜索都没有找到隐藏在桑海周边的墨家一行人的行迹,她想要在这么多山峦翠谷中找到卫庄与胜七打斗后掉入的那一座与海底捞针并没有结果上的区别。但她并不想找到卫庄,只是做出这么一副寻找的样子让有心人知道而已。

      她那时相信庄周的话,以为自己的境界还在心斋,但因为那两段神妙无比的记忆,脑海中多出许多感悟体会与对术法运用法门,实力较之以前大为精进。又从某段记忆中提取出了易容的法子,自己试了试,没找到破绽,便按此法易容改装,重新回到桑海城,用符纸折信约星魂见面。

      她还清楚地记得,她在信上是这么写的:
      “至高无上之谓泰,绝对不二之谓一,泰一即太一,是曰天地至高神。始皇令诸臣议尊号,群臣奏曰,三皇之中,泰皇最贵,请立泰皇。而始皇自三皇五帝各取其半,合为皇帝,以示尊贵。神鬼不存世,存世不神鬼,君宜早谋。”

      经由星魂牵线,她撤去易容,改换上寻常士女的服饰,匿息藏神,不引人注意地进将军府拜见帝国丞相李斯,并在将军府住下。
      据星魂言,当时也在将军府下榻的楚南公与她见过一面,后来仿若无意地向李斯提起她已晋坐忘之事,心斋坐忘,中间何止隔了一条天堑,能够晋入坐忘,未来几乎是可以保证的宗师修为,放眼全天下也不过寥寥十余人,一口气就能数下来。而当时在场,也听到这番话的除了他与李斯,还有公子扶苏、将军蒙恬。

      顾和那时以为自己还在心斋,不能理解楚南公说她晋入坐忘的用意,但坐忘境在世俗行走中所能获得的便利正是她所需要的,况且她确实能够施展出坐忘境下层、乃至中层的一些手段,因此没有否认。

      第三十六日,在与胜七的打斗中跌落山谷,又故意与聚散流沙断开联系,却同黑麒麟联络上,深更半夜黑衣潜行到将军府的卫庄如期出现。
      自从春秋时期,柯地之盟中,鲁国将军曹刿用一柄匕首挟持齐桓公,逼迫齐桓公归还通过战争从鲁国得到的土地被答应后,剑士、刺客的作用被无限放大,数百年来,死于此类人手中的高官显贵帝王将相不计其数,成了有时脆弱,有时强大的好用棋子。

      卫庄是韩国刺客团流沙的首领,出身纵横家,又与韩国王室有些不足宣诸外人口的隐秘关系,眼光识见自然与寻常的刺客杀手不同。
      顾和与他无冤无仇,也无所谓爱憎计较,然而,有些事情,一旦机会摆到面前,再不好好利用一把就不是顾和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二十七 披襟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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