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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二十六 坐忘物化 ...

  •   顾和端起漆杯,杯中滚沸的白水水面上没有一丝涟漪:
      “你方才说,《黄石天书》中的‘黄’字代表轩辕氏黄帝;‘石’即为土,轩辕氏以土为德,我记得可对?”

      陈平点头。

      顾和微微而笑,眉目间一片昭然:
      “远古之事,孰能知之?周人心中最古之人为禹,孔子常谓尧、舜,近三百年而有黄帝、神农,至于今世则称三皇。又,今人所言五帝中的舜帝在孔子时只是一个“无为而治”的圣君,到《尧典》中则成了一个“家齐而后国治”的圣人,到孟子时又成为孝子的典范。时代越后,传说中的古史越长,传说中的人物越放大,这难道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这样的言论背后所透露的思想对于陈平来说太过惊骇,因此他并没有选择立刻相信,而是仔细思索了一会,从自己所知中寻找映证:
      “我记得《论语·八佾》中录过孔子的一段话:‘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徵;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徵之矣。’以孔子所处时代,所怀学识尚且不言黄帝、神农,可知当时关于此二人的文献已不足以证明两人的事迹。”
      “《论语·子张》篇又引子贡之言:‘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与李兄话中之意相仿,只不过李兄怀疑处更进一步。”

      顾和轻轻颔首:“三代之称,千岁之积誉也;桀、纣之傍,千岁之积毁也。尽信书不如无书。这些事情连百年前的士人儒生都一清二楚,近些年却被很多人或无意或刻意地遗忘了。”
      对传说、古史的质疑,早在春秋时期已有。
      孔子的门生子贡就清晰明白地意识到,世人传言中商纣王所行的恶举,很大一部分并不是纣王做的,而是天下人把他当做恶的模范,于是把所有的坏事都归咎到他身上。

      陈平摸了摸案几上的漆杯,杯内盛着刚烧开的山泉水,哪怕隔了一层漆壁摸上去也颇为烫手,而他手指捏紧了杯沿,确保既不会被高温烫伤,又能用这个温度刺激神智: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这句话出自《庄子》,类似的想法在更早时期已经出现,如《老子》中“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一句。

      儒家提倡“天生圣人,为世作则”,所谓圣人,就是为世间立下行为规范、成为人类楷模的人。于是孔子被尊称为至圣,孟子被尊为亚圣,颜子为复圣,曾子为宗圣。
      按儒家的逻辑,为世间立下准则、成为人类楷模的人应该多多益善才好。但道家并不这么认为。道家的观点是,一个普遍倡导道德高标的社会,必然不是一个良好的社会,一个天天强调圣人英雄的国家,必然是个病态的国家。英雄是强盗的响箭,君子是小人的先锋。

      “焉知曾、史非桀、纣之嚆矢也!”
      你哪里知道,曾参这样的大孝子、史鰌这样秉笔直书的史学家不是桀、纣这样的残暴昏君捞取自己利益的开路先锋呢!

      换言之,统治者们宣传曾参、史鰌的目的,是为他们的恶行开脱责任,是为他们的利益鸣锣开道,而曾参和史鰌则成了替恶人遮掩丑行的道具,所以他们会尽心竭力去宣传典型,英雄圣人开路,自己坐收渔利。

      这样的思想到了近代现代,则被阐述得更加通晓明白。
      如鲁迅借狂人之口的那一句:“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再如德国著名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他把人类社会划分为三个时代,分别是传统时代、英雄时代和法治时代。在韦伯看来,一个法治的社会应该是没有英雄的年代,或者说,是一个“祛魅”的年代,一个对英雄不再崇拜的年代。[1]

      陈平喜爱黄老学说,对待这件事上的观点和道家是相同的,因此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但这是他发散联想之后的有感而发,话一出口立刻就意识到自己歪楼了:
      “李兄的意思是,能够追溯到黄帝时期的传说大多是后人编纂出来的,并不可信,所以这本黄石天书的传说也不可信?”

      顾和一语不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直到陈平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头,避开她的目光,这才收回视线,端起漆杯抿了一小口水:
      “陈兄可知阴阳五行论由来?”

      陈平诚实摇头:“不甚了了。”
      他只知道这一套学说非常流行,对天文气象、数算、音乐、医药乃至政体的影响都很大。

      “任何学说的形成背后总有它的原因。春秋时期小国林立,数目少说也有上百,到了战国以七雄为最盛,累至今世则皆归于秦。各国本有自己的祖先、文化、制度,在这样的统一过程中,各国的祖先被归到一条线上,原有的横向系统变成纵向系统。于是把各地不同的器具、礼法,依照某些人的想象,再加上一点杜撰,分配到虞、夏、商、周去,算作四代的不同的制度。阴阳五行的学说就是顺应这些需要而兴起的支配一切的思想。”

      “阴阳说最早表现于《周易》,五行说最早表现于《尚书·洪范》。后来阴阳家的创始者,齐人邹衍吸收了这些思想,创立「五德始终说」。”

      “邹衍认为,从天地剖判以来的人类社会都是按照五德转移的次序进行循环的。而五德转移是仿照自然界的五行相克,即土克水、木克土、金克木、火克金、水克火的规律进行的。人类社会的历史变化同自然界一样,也是受土、木、金、火、水五种物质元素支配的,历史上每一王朝的出现都体现了一种必然性。”
      “据载,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螾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及汤之时,天先见金刃生于水。汤曰,‘金气胜。’金气胜,故其色尚白,其事则金。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鸟衔丹书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气胜。’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代火者必将水,天且先见水气胜。水气胜,故其色尚黑,其事则水。’”

      陈平听得认真,边听边思索,待将顾和这番话想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问回原题:
      “所以将‘黄’理解为轩辕黄帝,又将‘石’理解为土,以为黄帝属土德,这种说法本身就不可能出现在百年以前,因为「五德始终说」是这一百年间才产生的。”

      见顾和举杯饮水,他也下意识地端起漆杯凑到唇边,结果立刻被杯上的热度烫了一下,连忙把杯子移开,有些怨念地望了顾和一眼——从没听说过哪个内家高手是不怕水烫的,是他见识太少了吗TUT

      顾和视若无睹,低头又抿了一口由沸转温的山泉水:“至于姜太公在岐山得道,这段传说更有趣了。得道成仙这种说法大约成形于两三百年前,主要在靠近东海的燕、齐之地流行,是方士与神仙家们鼓吹出来的东西。在岐山得道与天书有关?这说法要是再传个几百年,指不定就变成姜太公在岐山得授封神榜,册封武王伐纣中的功臣为神为仙了。”
      她语调轻巧,说法诙谐,很自然地冲淡了房室中陈年古史与正反政论的积灰。

      陈平被她说得笑了,但还没有完全被说服:
      “或许天书是真,只是后人冠上了黄石的名字,又或许黄石的解法不对?”

      “这么耸人听闻的传言,倘若当真是从黄帝时期一路流传下来,至少武王伐纣时已经现世一次,那时候的人总不会将这卷书称作‘黄石天书’罢?哪怕天书本无名,这些人为了称呼方便,也会为这本书取一个名字。既然传说如此响亮,后人又岂敢妄自改动传说核心的天书的书名?”
      “所以《黄石天书》无论传言还是书都是假的。”
      “或许是有那么一本兵书,但若与黄帝无关,也不过是一本普通兵书罢了。孙膑孙武何曾看过天书,但两人所著兵书一样烛照千古。在这段《黄石天书》的传言之中,真正有意义的并不是这本书,而是散播传言之人的意图与传言可能引发的影响。”

      说了许久,滚沸的水终于可以入口,陈平心有余悸,先用手贴上杯壁试了试温度,这才端起漆杯,小小饮了一口。
      这是他第一次参与这种程度的谈话,先前精神集中,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安静下来,不免心情有些激荡,再看这间中等客房也觉得光辉夺目,灿灿耀眼。

      正在这时,顾和冷不丁道:
      “我也有一事想向陈兄请教,还请陈兄为我解惑。”

      哈?
      陈平眨眨眼睛,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这一阶段有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有吗?没有吗?到底有没有?

      顾和并没有让他纠结多久,像是完全专注于自己的世界,甚至没有分心注意陈平的表情。
      眸光落在虚空中顿了一会,她微微倾斜手中的漆杯,倒出一点水到案几上,用食指蘸着水在案几上,画了一个圆。

      陈平先听田夫子、曲胖子两人对话,在心中认定她身份不凡,又听她举重若轻深入浅出地剖析天书背后隐藏的内情,对她的评价已经一升再升。此刻见她如此专注,心里也打点起十二分精神,睁大眼睛,无比郑重地看着案几上渐渐形成的圆形。
      嗯,用烧开的山泉水画的圆,形状十分完美,仅凭双眼无法看出瑕疵。他是想问什么呢?天圆地方?能大圆者体乎大方?左手画圆右手画方不能两全?蓍之德圆而神?

      思维正高速运转间,便听收回食指的顾和抬眸问道:“这个圆是封闭的吗?”
      一脸认真表情。

      这算什么问题……
      陈平额角跳了跳,虽然觉得这个简单问题背后可能蕴含深意,但既然想不出深意是什么,不如照实回答:“是的。”

      听到陈平的回答,顾和脸上仍带着那种走神般的表情,目光焦点落在虚空不知名处,人却赞同点点头,然后伸出手指,在透亮水迹形成的大圆之中又画了一个小圆:
      “既然大圆是封闭的,为什么我可以在不破开大圆的情况下画出一个小圆到大圆内呢?”

      陈平被她问得一愣。
      不破开大圆画个小圆进去,这种事情就连村头三岁小儿也能做到,做法简直是显而易见的,还需要什么理由?但真要解释起来,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叙述才算比较妥当。

      仔细考虑一会,他蹙着眉头道:“圆在案几上,人在案几外,圆对案几面封闭,对案几外不封闭,所以你能不破开大圆画一个小圆进去。”

      顾和并不满意,追问下去道:“案几面是什么?案几外又是什么?为什么对案几面封闭对案几外却能不封闭?”

      陈平被她一长串绕来绕去的问题弄得有些头晕,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整理了一会思路才道:“这个圆只对能够填满它的东西封闭,你所在的位置与圆之间并没有被填满,因此你和圆是不封闭的。对了,这个圆是没有高度的!所以它对于没有高度又与它处处紧密相连的面是封闭的。所谓圆,其实只是被人归纳出来的一个形状,高度的概念被从它身上剥离了,而你是有高度的,所以无论怎样画出、画在何处的圆对你都是不封闭的。如果想对你封闭,就不能是一个圆形,而应该是一个弹丸般的物体。”

      虽然没有一维线性、二维平面、三维空间的概念,但他的答案已经可以算不错了。
      顾和微微点头,抛出下一个问题:“圆没有高度,而我们所在的世界是有高度的。对于圆来说,我们不破开它的边界却画了一个小圆进去是匪夷所思的,以此类推,假设除了长度、宽度、高度之外,还存在第四种维度,那么生活在拥有第四种维度的世界的人……或者其它的什么,是不是也能轻而易举地做到一些在我们看来匪夷所思的事情?”

      越来越难以理解了……
      陈平叹息一声,端在手里的漆杯也放下了:“且不提第四种维度是存在与否,既然你自己都说了匪夷所思,还想它做什么。如果圆有思维,那么只有在你放了一个小圆进去的时候才会意识到事情的奇怪,但它终生只生活在没有高度的世界,要怎么去想象一个它的世界里所没有的东西?”

      等等,他刚才说了什么?

      “只有在你放了一个小圆进去的时候才会意识到事情的奇怪……”
      对了,就是这里!难怪他心里始终觉得哪里不对,是原因啊!正常人怎么会突然思考起这些事情?莫非他遇到了什么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情……

      灵光乍现,没有错过地被捕获。陈平转了转眼珠,偏头看向顾和,笑问:
      “李兄怎么会思考这些?”

      虽然尚且年少,见识稍浅,到底是名留青史的绝顶聪明人,自己以后说话行事都要倍加谨慎才行。
      心中这么想着,顾和面上微微一笑,没有表露出丝毫:“哪里是我想到的。只不过有人问了我这个问题,我想不出答案,不免有些耿耿于怀。”

      这话倒也不是说谎。事实上,之前她所问的那一连串的问题,其中有不少是庄周在向她解释时间理论时所列举或抛出的,而她的答案比陈平虽然要稍进一步,但横亘于大门前的那一道槛还是没能越过。

      似乎是乐得她不再追问,陈平松了口气般舒展眉毛,抬头也是一笑:
      “世间未知之事多矣。屈子作《天问》千言,其中又有多少能被世人解答?若是看得太透,对事事物物皆了如指掌,反倒没了乐趣。以李兄之豁达潇洒,怎会为此所羁。”

      略略闲谈数句,陈平告别回屋,洒满阳光的房间里再次只剩下顾和一个人。描金漆黑的案几上,山泉水留下的痕迹尚未完全干涸,只是一大一小两个圆形都不再完整,而成了一堆断断续续,无意义的弧线段。

      顾和伸出食指,于漆黑案几上残存的一段水迹中蘸了蘸,就势拖曳出一条突兀奇崛的长线来,瞬间破坏了依稀可见双环结构的图案。就这么凝望着被自己破坏的画面看了一会,她合拢五指,用手掌将案几上的水迹平平抹去。
      “你回来了。”

      窗户依然好好地紧闭着,但那只先前在房中的雪白鹏鸟就这么扑着翅膀从窗户处飞进室内。在他通过窗户的那一个刹那,空间中似乎发生了一种极微弱的扭曲,微弱到哪怕有心观察也很难发觉,事实上,在顾和眼中看来,那只雪白的鹏鸟就像是一个全息投影的虚拟影像,无视窗户的阻碍,正如它无视任何现实事物的阻碍一般,翩翩乎,悠悠然地飞进了自己的房间。

      虚室生白,这间二室客房中陈设不多,天光一洒,自然而然地亮堂起来。
      不需要一句交流,顾和自己走到窗边栌枰上盘腿坐下,动作像是早已重复过千百遍般自然。

      扑进窗的大鹏鸟凭空消失,窗边显出一名青年人清瘦秀拔的身形。
      这名青年形貌的白衣人一手搭上顾和的寸口脉,分别按在寸、关、尺三脉的食指、中指、无名指指腹上还带着赵地初冬山川水泽的凉意。

      “身体状况倒退到了上个月,甚至比上个月还糟,你又乱想了些什么?”
      切完脉,他收回手,懒洋洋欹靠到窗边,刚才切脉时那种可靠可信的感觉从他身上迅速褪去,一丝不剩。

      顾和微微蹙眉,手中握着一把莹润玉尺:“还是那个圆。”
      因为有庄周在,她丝毫不担心会被外人窥探,食指轻屈,扣了个法诀,体表用幻术施加的伪装悉数除去,露出原本清朗如霁月的面容。

      庄周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她:“你还在想?”

      “哪有那么容易放下。”顾和轻叹了一口气,手掌向上摊开,那把莹润无比的玉尺静静躺着,上面氤氲流转的玉光几乎照亮了整间客房。

      庄周脸上的表情顿时更奇怪了:“我当时只是随口一说,你居然当真了。”

      喀——
      顾和清楚地听到,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而且碎掉的肯定不是她手上的玉尺。

      注[1]“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段论述部分引用自王中伟《老子的道德遗产》一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二十六 坐忘物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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