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二十八 谓我何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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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型优美的三枝烛台上，橘红色的温暖火苗忽然齐齐熄灭，留下几缕青烟袅袅缭绕，不仅没有一丝丹火仙气，反倒在这寂静无边的夜色中显出一种凄清诡异来。
闭合严实的房门从外打开，雾气与晚风一起吹进室内，一道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高大身影踩着满地月色缓步走进。他全身都被巨大的黑色斗篷遮住，只有几缕冬雪颜色的白发狂傲不羁地从斗篷里伸出爪牙，就如这个人不甘寂寞的心：
“李大人。”
他语速不快，面对着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帝国丞相依然气势铺张，对空气中的每一个粒子施加着属于自己的威压：“见到我，你好像不太高兴？”
修长桧木条拼成地板上的微尘随着他的脚步轻轻颤动，显出一种惊惶不安的紧张。
李斯一手轻轻背到身后，总是微显严肃的脸上气度沉稳，风仪雍容：“帝国与流沙一起剿灭墨家叛逆，卫先生是朋友，有句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原本背在身后的那只手被他横置在小腹前，从月光照耀下的窗口走了几步，声音均匀稳定，方寸入骨。
“那还有一句话，不知道李大人可曾听过。”
“哦，哪句话？”
“有些时候，朋友往往比敌人更加危险。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出卖你。”
面对这样暗藏威胁的一句话，李斯的眉头也压了下来，但深色的眼瞳中仍是稳定如泰岳的气度，因为稳定，所以能显出一种悠闲的风范：“果然有理，李斯受教了。”
卫庄没有受他的影响，身为辅佐嬴政灭六国，一天下的帝国丞相，要是连这点城府都没有，那六国亡得未免也太冤屈了点：“听说李大人召集罗网汇聚桑海。”
“不错。”
“大人在罗网中还有个手下，用的是一把名为巨阙的大剑。”
“卫先生的流沙果然厉害，什么消息都逃不过你的耳目。”
这是他这一晚第二次用到果然这个词。
“巨阙，排名第十一的剑。”
“它的排名是十几年前留下的，之后，名次没有再变动过。因为，他被关入了帝国最深的死牢底层。而在此之前，他的行踪遍及六国，挑战各种各样的对手，也多次被各国捉拿，关入死牢，但是每一次，他都能逃脱而出，所以才被江湖上成为胜七。”
“胜七。”
“每一次从死牢中脱出后，她都比以往变得更强一些，所以。”他停顿了一下。
卫庄抬起头看他一眼，渗着银色的双眸在夜色中看起来像噬人的狼的眸子。
“直到被打入帝国死牢之前，短短的三年内，他战胜了很多对手。他的排名从两百之后跃升到十一。”
“连胜上百场战斗……”
“胜七，他最后失败了一次，也就是十几年前被抓住的那一次。”
“把他擒获的人是谁？”
“这个人，卫庄先生应该非常熟悉。”
“你说的是……”卫庄对语音声韵的把握非常细致。他有把尾音拖长放轻的习惯，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想法，却能套出别人的态度。
“当时皇帝陛下.身边的第一剑客。”
十几年前的第一剑客名叫盖聂，十几年后的第一剑客依然是盖聂，有所不同的，只是他又多了一个剑圣的名号。
站在木质屏风后的顾和按玄机给出的信息推算了一下，盖聂现下三十刚刚出头，十几年前，那就是他十五六岁或十七八岁的时候。按照古人的算法，他那时还没有成年，却已经是江湖第一剑客，也是始皇身边的护卫，当真是天纵之才。
“李大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帝国大小事务应该全凭你处置。”
这句话纯熟胡说八道，目的是为下一句打下引子。
而李斯不按常理出牌，竟然拱手应了：“李斯不过是蒙受皇帝陛下的信任，尽微薄之力而已。”
虽然他的遣词很谦虚，但说出这种话本身就是一种反常。
“如此说来，胜七的行动都应该是受命于李大人了？”
“卫庄先生过来，就是为了向李斯打听他的事情？”
“其实还有一个问题，只怕李大人不太敢回答。”
“是关于李大人的同门师弟，韩国王孙。”
“韩非……”
“韩非的死因究竟是什么？”
“我知道你与韩非曾经是朋友。”
“这并不重要。”
“但这已经是陈年往事，相隔多年，实在是……”
寒光一闪，鲨齿出鞘，森冷锋利的剑尖悬停在李斯咽喉前一根手指宽度的位置。
“不知道这样能不能帮助李大人记得更清楚些。”
李斯停顿一下，道：“韩师弟竭力阻止皇帝陛下攻打韩国，激怒了陛下，被打入了大牢。原本皇帝陛下只是一时之怒，并非真的要治韩师弟的死罪。而且，韩非师弟才华横溢，陛下其实非常欣赏。却没有想到，韩师弟在牢中突然死亡，且死因非常奇特。”
“中了阴阳家的六魂恐咒自然奇特。韩非之死虽然对于李大人来讲是天随人愿，正好消除了一个同样师承法家的对手。但是，他的死却并非是你的授意。”
“哦，何以见得？”
“你只是希望嬴政不要重用韩非，但是，你并不希望他死，为了他身上所隐藏的秘密。”
“七个星辰，七个国家，七个秘密，苍龙七宿的核心，历朝历代，都是由各国唯一的继承人掌握。”
“在六国的王室继承人中，韩非并非唯一一个中六魂恐咒而死的。”
“什么？”
“不久前，燕国还刚死了一个，这绝不是偶然的巧合。”
“燕丹。”
“李大人应该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
“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找到问题的源头。”
“卫庄先生，今天找李斯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作为丞相，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作为一条性命，生死的界限不过是与剑刃的距离。多一寸还是少一寸？”
卫庄收剑回鞘，银眸流光：“当你做决定的时候，最好想一下，这个决定会让距离是近一分，还是远一分。不管怎样，丞相大人近也好，远也好，一举一动，逆流沙都会了如指掌。”
藏身屏风后的顾和注意到他说了逆流沙三个字，而不是流沙。
逆流沙、聚散流沙、流沙，这三个词，是一个容易混淆的概念。据顾和了解，逆流沙指的是以卫庄手下第一刺客黑麒麟为首的刺客团体，已知成员还有隐蝠；聚散流沙指以白凤、赤练、无双、苍狼王四人为首的刺客团；流沙则是卫庄当年与韩国公子韩非一起创立的组织，宗旨是“术以知奸，以刑止刑”，换而言之，这是一个获得国家认可的秘密机构，其余不明。
赤练担心他的安危，为了找他，什么手段都使出来了，连自己的性命也毫不顾惜。而他明知道聚散流沙的成员在寻找他，却故意断开联系，而是暗中找到了逆流沙的黑麒麟，这其中倒颇有值得玩味之处。
“这，你也太小看帝国了。你逆流沙纵有通天本领，我倒想知道如何在我身边，重重守卫铁骑内安插眼线。”
便听门外响起一道略显阴柔的声音：
“大人，赵高在此候命。”
院落里是赵高带领六剑奴侍立的画面。
看到这一幕，卫庄脸上没有露出任何颓败的表情，反倒轻轻勾起了嘴角，霸气邪肆。
李斯的眉毛蹙了起来，神情变得凝重。因为他感觉到，自己身后忽然多出一道气息。微转过头向后一看，一个全身用黑袍掩住，衣服上用特殊材质的银线绣满奇异鸟兽花纹，面目全部隐藏在黑影中的人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他是什么时候站到自己身后的！？
这种鬼魅一样飘忽难测的气息……
李斯心中震惊，无法移开视线地看着这个比卫庄更适合夜色的人，眼睁睁看着他一边向外走，一边变成了他的形貌，从头冠、衣服、身高、体型，竟无一处不像，连他本人都无法分辨出真假。
这个由黑麒麟扮演的李斯走到门外，对着等候在院子里的赵高沉声问：
“有什么事？”
无论是那个把手背到身后的习惯，说话的神情、态度、语气，全部都与真正的李斯没有区别。李斯自己尚且寻不到破绽，等候在院子里的赵高更加不可能，一如以往像丞相李斯汇报那般躬身：“刚才有叛逆分子潜入将军府。”
“刚才已经有卫兵前来通报过了，竟然如此大胆。”
“赵高生怕惊扰到大人，特意前来巡查一下。大人没事就好，属下放心了。大人还有什么其它吩咐？”
“你退下吧。”
“是，属下告退。”
站在室内阴暗处看着这一幕，想着日后可能发生或日前已经发生的种种情景，李斯的心中有如万里冰原，不寒而栗。
示威完毕，收效良好，达成目的的卫庄转身向外走，黑色的长斗篷在地上拖曳：
“我希望你活着，因为，你对我还有利用价值。”
就是这句话！
顾和眸光微凝，主动伸手，将遮蔽自己的木质屏风拉开。
沙——
厚重的木屏风在地毯上移动，发出朴钝轻微的摩擦声。
这样寂静深沉的夜晚，再轻微的响动也会被放大数倍。况且在场诸人哪个不是耳聪目明之辈？即便是不会武功的李斯也听得一清二楚，毕竟在相位上待了这么多年，身体早被各种名家圣手的良方灵药调养得宜。
如果是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第一反应多半是扭头向声音来源的地方看去，近似于条件反射，都不需要经过大脑思考。
但在场没有一个人是普通人。
胸有成竹的李斯单手背到身后，一贯严肃稳重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变化。
黑麒麟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武功并不算绝顶，至少是赶不上卫庄的，之所以是逆流沙第一高手，在于他变幻莫测的隐息、易形之术，号称无形无相，幻化众生。现在卫庄在他身后，那么他只需要以最快速度从这间脱离即可。
而卫庄的鲨齿已经出鞘。
“嘭——”
沉闷的声响在屋中绽放，又被某种奇异的阵法隔断，传不到屋外。
因为赵高与六剑奴都刚离开院落，响动太大会被发现，而与盖聂简洁朴素、一击必杀的纵剑术不同，卫庄所修炼的横剑术大开大合、横贯四方，在威力惊人的同时，声势也浩大无比，可以说，选择这样的场景对战，顾和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但，真正有天赋的剑客是不会让自己被招式风格所束缚的。
机关城一战中，修炼横剑的卫庄使用出了代表纵剑术最高一击的百步飞剑便是极好的例子。面对拥有这样高绝天赋与险恶磨砺的卫庄，顾和一点也不敢大意。
被鲨齿剑锋的气势牢牢锁住，发现自己全无躲避余地的顾和抬指起符，正面硬接下了卫庄的一招攻击，顿时气海中一阵翻涌，用来遮掩容貌的幻术再也无法维持，一阵些微的扭曲过后，露出了她本来的面容。
“道家？”
卫庄眼眸一利，还没有说些什么，立刻感觉到了门口的变化，余光轻扫，看到的是抱着腿部倒在门前的黑麒麟，身上看不出有什么伤口，肌肉却在不断抽搐，甚至连行动能力也一并失去的样子，“太微三十二字策文……”
没有丝毫犹豫，他反手一剑，动作随意得有如动箸夹菜，却逼迫顾和不得不再增加两重符抵挡，这一份对能力掌控的熟练度是她所望尘莫及的。接着，他没有丝毫犹豫，将黑麒麟裹入自己的长斗篷挟人离开，兔起鹘落般灵巧轻松，甚至有种赏心悦目的美感。
顾和没有再出手，看着两人的背影沉默着。
李斯表情仍是严肃，声音平静沉稳中透着一股关怀宽抚之意：
“安之先生不必太介怀，卫庄成名江湖数十载，是与剑圣盖聂齐名的顶尖高手，而先生入门未满四年，如今已晋坐忘之境，何必与剑客比较武功修为？今日的目的已经全部达到，先生当日提出的要求，李斯一定会尽力实现。”
到底是踩着无数俊彦奇才一路走上人臣之首的帝国丞相，只要他想，什么人能不被他哄得服服帖帖？至于那些挡在他路前的人，无论是权倾一时的吕不韦还是名满天下的韩非，墓前所栽植的绿树，现在应该已经有合抱粗细了吧。
顾和心中感慨一声，拱手躬身，诚意发乎内心：“能得丞相一言，无论找到与否，顾和终生承此恩情，不敢相忘。”
“先生太客气了。”李斯笑了笑，气度无愧帝国丞相之位：“先生算准黑麒麟会直接离开，事先在门口布下符咒，果然一举建功。我早听说过道家太微策文的名声，没想到先生年纪轻轻已能施展。那个号称逆流沙第一高手的黑麒麟，”说到这里，他停了停，想起黑麒麟刚才给他带来的震撼，心头波澜微起，沉默一会才道：“先生能确定他已死吗？”
他显然低估了顾和的无耻程度。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二十八 谓我何求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