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人间世》千霁

22、二十一 山河影转

　　一月后。小圣贤庄。

　　“子明，又出来透气啦。”
　　“三师公，还是你最好。”
　　“哦，为什么？”
　　“除了你，其他人上课，我老是被一个人罚站。”
　　“今天你会高兴点了。”
　　“高兴什么？”
　　“很快就会有人陪你一起站了。”
　　“是嘛，谁呀？”

　　天明小朋友活了十二年，这一年里经历的事情要比前十一年加起来还要精彩百倍，也认识了不少当世第一流的人物。对于天明而言，他最崇拜的人是保护他一路杀出重围的剑圣盖聂，第二崇拜的是聪明善良的同龄小姑娘高月，最好的兄弟是楚国项氏一族的少主少羽。而在小圣贤庄中，他最信赖的人无疑是张良。

　　张良的智谋他是亲眼目睹的，地位在儒家之中也能算得上尊崇，这些本就让人敬佩，何况张良从不像他身边的许多墨家人那样取笑他，相反的，他给予他足够的尊重与信任，哪怕他一再出丑犯错，他也没有失去对他的信心，甚至说服别人相信他，这正是天明现在所最需要的。

　　另一方面，因为本身懒于思考，张良的智慧也确实远高于常人，在天明看来，这位救过自己一命的三师公身上颇有些神秘色彩。少羽是怎么说的来着？未卜先知？不管不管，反正就是很厉害的意思。
　　因此，在听到张良说有人会陪他一起罚站，天明想都不想就相信了他，一边满怀好奇地跟在他身后，一边在心里暗自猜测被罚站的人会是谁。

　　射箭场。

　　“子羽，这样下去，弓弦就要被拉断了。”
　　子羽是少羽在儒家所用的化名。站在他旁边位置的儒家弟子看他情绪不太对劲，忍不住小声提醒起这名用自身实力与人格魅力引得众人悦服钦佩的同窗来。

　　少羽置若罔闻，能够举起千斤重鼎的手臂继续拉弦，上好的黄杨弓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随时可能崩断。

　　小圣贤庄大当家伏念见他不听，单手止住他的动作，神情威严沉稳：
　　“六艺中的射箭是为了磨练你在面对目标时平静的内心和贯注的意志，但是，现在的你，两者都不具备。”

　　少羽表情倔强，第一次主动出口顶撞：“才不是这样。”
　　他出身楚国项氏一族，项氏是楚国三大姓屈、景、昭中的一支，因为被封在“项”这个地方而得名。楚南公所谓的“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指的便是即使楚国只剩下屈、景、昭三个世家也能灭亡秦国，足可见这三家势力之大。

　　“不是吗？”
　　伏念的声音愈发低沉，那种居移气，养移体出的威严铺张开来，令一旁的儒家弟子都噤若寒蝉，不敢上前劝阻。

　　少羽表情冷凝，言辞极狠：
　　“儒家说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全是些没有用的空话。”

　　楚国自春秋以来就是天下大国，东西周六百年风云变幻，楚国始终在强国中占据一席之地，骄傲早就融入楚人的骨子里。
　　像少羽这样严格按照世家标准培养，经过铁与血的磨练，又有将门贵族骄傲的世家子发起火来，气势上一时间竟不逊于执掌儒家数十年的掌门人伏念。

　　伏念被他再三挑衅，怒火含而未发，比真正爆发起来还要吓人：
　　“没用的空话？”

　　“呵。”少羽轻蔑地冷哼一声，丝毫不惧：“整天躲在家里念书、骑马、射箭，根本不管外面的风云变化，怎么治国？怎么平天下？才不要浪费时间学这些没用的东西，我要学万人敌的真本事！”
　　他“啪”地一声把手中的弓弦摔在地上，以示决绝心意。

　　周围的儒家弟子都被他的举动惊呆了，偌大的射箭场只能听到鸦雀鸣叫的声音。

　　站在回廊旁观了整个过程的张良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论理，这位被嬴政重金通缉的项氏少主化名子羽拜入儒家，第一目的应该是借地藏身，躲避秦国追捕。至于他们三人所传授的儒术只是添头，有用则取，无益则扔。像他拜入儒家就是为了学礼。内功他修的是道家的坐忘心法；奇谋策略师法纵横家；治国之术学自颍川法家；兵书战策则习自孙吴尉缭之书，与儒家没有半分干系。

　　而这少年现在这般怒火，只能说明他内心已认同儒家之说，爱之深恨之切，才会对儒家的缺点弊病这般生气。更麻烦的是，他过于聪明，无论学什么都能很快掌握，却缺乏继续深入下去，探究本质的耐心。
　　按阿和那日所言，“内用申韩酷政，外文饰儒术，君子所惧也”——这才是鞭辟入里，以反辅正的见识。

　　有些事情，还是要早做打算才行……

　　◇

　　桑海南市。

　　自从顾和启程西行，返回函谷，王暄小姑娘的心情指数一路下降，到了第三天则彻底跌破冰点。在把将军府的草人箭垛统统糟蹋成蜂窝鸟巢一样的乱草堆后，小姑娘将长弓掷给侍从，自己拎起红霞软鞭出了门。
　　一路走马观花，平时能看得津津有味的东西都有些索然无味，王暄的心情越发烦躁，手指在掐金色的华贵软鞭上绕了又绕，恨不得找个人打上一场，消磨精力。

　　走到南市街边横架的一座木质拱桥附近，王暄随意瞥了瞥，发现平时人来人往的拱桥上此刻围了一大群百姓，顿时眼前一亮。
　　她年龄小，个子还没长起来，看不见人群中心的情形，于是撩起衣摆往桥边一跳，稳稳落定在半人高的拱桥栏杆上——这下谁也挡不到她的视线了。

　　“你这个废物，胆子小到这个程度，什么事情你都做得出来。这样你就想走，那也太便宜你了，大爷我还没玩够呢！韩信！”

　　王暄来得不巧，没看到流传千古的韩信受胯.下之辱的场面，只看到一个带刀的年轻人站在拱桥当中，体格颇为健壮，神情趾高气扬。[1]始皇帝前些年下令尽收天下兵器，铸成十二铜人，王暄还去看过，又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肉腥味，立刻知道这个带刀的年轻人必定是个以屠宰牲畜为业的屠户。
　　下好论断，王暄顺着这人的视线往右望，映入眼帘的是一名身材瘦弱，表情沉郁的青年。

　　被带刀屠户称为韩信的瘦弱青年脸色微黄，看上去像是长期处在半饥饿状态，身上衣物的式样不是务农百姓所穿的短褐，质地也还算可以，但前前后后打了许多补丁，应该是家道中落，至于他背后背着的那一把长剑，从式样上来看是楚地一带的风格。
　　王暄家世极贵，见过不知多少天下闻名的刀剑枪戟，虽然这把剑的品相入不了她的眼，但辨认出这是贵族传家所用剑器而非游侠剑客携带之剑却轻而易举。

　　这个名叫韩信的青年多半是从楚国流亡至此的落魄贵族。

　　没费多少力气就准确无误地猜出两人身份，小姑娘把视线移向围观群众，看着看着，眼神一顿，发现出来散心的张良、天明、少羽三人组。
　　这两个家伙居然还敢这么大摇大摆地在街头露面！？

　　还有……
　　王暄的目光落到一身儒服，容姿明丽的张良身上，积压了快一月的怒火终于找到爆发口。可算是被她撞上了，今天一定要好好问问他，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害的和姐姐……和姐姐……可恶！

　　小姑娘把拳头捏得咯咯响，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但，没等她发作，就听拱桥中央的屠户嚣张无赖的声音：
　　“把你的剑留下，大爷我就放你走。喂，我没允许你走，你怎么敢走？我叫你站住，听见没有！”

　　“闭嘴！”
　　正想着该如何让张良说出实话，却被一个不务正业的屠户打断情绪，王暄登时大怒，掐金的长鞭挟着风雷之势抡出。

　　“啪——”
　　抡圆长鞭发出的声音在拱桥上炸响，周围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跳，纷纷四向转头张望，几乎被鞭子擦耳边而过的屠户腿一软，本能地跪倒在地，手中已经出鞘的刀也掉了下去，没伤到韩信，却砸伤了自己。

　　这一下，连韩信也有些惊讶地回过头来，看向站在栏杆上的红衣小姑娘。

　　“是她！”天明小声惊呼，扯了扯张良的衣袖。
　　少羽皱紧眉头，他已经从天明口中得知这个小姑娘的身份，国仇不同戴天，但和小女孩计较却不符合他的为人，因此只是皱了皱眉，更在意的反倒是对方会不会把他们的事情说出去。

　　天明左右看看，突然发现拱桥中央的屠户大腿流血，正躺在地上哀嚎：“那个人是有点过分了，但你也不能随便出手伤人啊！”
　　嘲笑他人不对，仗着勇力行凶更不对。

　　王暄冷笑：“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清楚，我哪里伤人了？”
　　她虽年幼，小脸上却已初显美人端倪，发起怒来瞳孔晶亮，更衬得她明艳不可方物。

　　天明还要与她争辩，被少羽扯住袖子摇了摇头：“她挥的是空鞭，那个人是被自己的刀割伤的。”
　　若不是他自己动了恶念，拔刀出鞘，现在也不会被刀割伤大腿。在少羽看来，此人纯属自作自受，根本不值得同情，反倒是王暄直接率性的行为给了他几分好感。

　　“枉你还自诩什么侠义之士，放着刚才那个屠户欺压乡里，当街逞凶不管，却有功夫在这里诬赖我随便伤人，莫非看我人小好欺负？这等欺软怕硬，果真很有大侠风范。”
　　王暄连看他一眼都不屑，目光在周围随意一扫，虽然没有与任何一个人相交，却让所有围观者都下意识避开了她的目光，悄悄离开拱桥。

　　她刚才那句话明着里是骂天明，其实把桥头上这些围在一起看热闹的群众都含沙射影地骂了进去，这些人自觉理亏，又看王暄衣着华贵，知道这小姑娘不好惹，哪里还敢继续留下，一个个该去哪去哪，很快散了。

　　被骂的天明其实很委屈。
　　他自己是想要出手的，但他更信任张良的判断，张良没有让他出手，他就没出手。但这个理由能跟她说吗？

　　天明扁扁嘴，抬起头向张良求助，却无意中发现那个叫韩信的年轻人也随人流走了。真奇怪，明明被人救了一命，说一声谢谢不过分吧？他怎么就走了？

　　“啊，我险些忘了。你已经不是什么侠义之士，而成了饱读诗书的儒家弟子。”王暄一拍脑门，做出一副我才想起来的神情，“真是奇怪。”

　　天明不解地问：“什么奇怪？”

　　王暄斜眼看张良：“我听说有才德的君子像金，像锡，像圭，像璧。金锡圭璧所在的地方，草木瓦石都沐浴着它的光泽而被照亮，贤人君子所在的地方，百姓会被他们美好的品行感染。
　　就像你们儒家的淳于先生居住在乡里，很多百姓听说以后都搬到他附近居住。村人为争水而吵，先生买来多具水桶，汲水以待。来取水的人感到奇怪，询问后知道是先生所为，都被先生的行为感动，为自己过去争水的行为内疚，从此相互谦让，汲水有序，不再争吵。邻居有耕牛陷坏村民和先生的良田，某日，这头牛又在先生田里啃吃庄稼，先生见后，将牛牵至树下拴好，割草打水喂给它。邻居感到非常羞愧，从此再也没有放耕牛乱跑。
　　先生言传身教，讲诗书，陈俎豆，饬威仪，明礼让。于是乡里人人守礼谦让，户户和睦相处，美好的风气甚至传到了郡里。”

　　天明听得入神，顿时忘记小姑娘先前对他的冷嘲热讽，感动道：“这个人真厉害。”
　　他做了几年孤儿，在村里受尽冷遇，听到这样的故事格外动情，忍不住想，如果自己住的地方也有这么一个人就好了。

　　就连少羽也目露钦佩之色，点头赞道：“淳于先生名满天下，确实是一代大儒。”

　　只有张良知道这小姑娘的意思。

　　果然，便听她话音一转：
　　“小圣贤庄是天下读书人眼中的圣地，就在小圣贤庄脚下的桑海城却好像一点也没受到圣贤的教化，看热闹的很多，热心的一个也没有；欺凌弱小的多，硬骨头的少；至于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乃至于挑刺找茬的地痞无赖更是数不胜数。不知道究竟是这里的民众难以教化，还是山上的小圣贤庄欺世盗名？”

　　又冷笑道：“说什么礼仪之邦，泱泱大国，哼。我秦国才不会有这样的情况。”

　　少羽上午就因为不满小圣贤庄的行事作风而顶撞过伏念，此刻听着王暄直斥小圣贤庄欺世盗名，一时竟觉得她骂得很有道理，但听到她说秦国如何如何又觉不忿，遂也冷笑道：
　　“秦国是不会有。秦国的百姓聚在一起说几句话就要被处刑，连脑袋都掉了，还看什么热闹。”

　　王暄大怒：“你懂什么！我先民筚路蓝缕，历尽艰辛，终于站稳关中。天道不公，楚国物产丰富，中原沃野千里，齐人坐享太公与管子遗留下的恩泽，随便怎么散漫也是天下强国，唯我关中土地贫瘠，百姓连生存都很艰难，本就是七国中最弱一国。孝公时更兵临城下，差点就被六国瓜分，那是所有老秦人的耻辱，是我秦国的国耻！”

　　说到动情处，小姑娘眼睛微红，就连与秦国有血海深仇的少羽、天明也有些被动容，沉默下来听她说话：
　　“天下皆知法家强国，然而除了我秦国，又有哪个国家能成功变法，把法令坚持下来？商君本是卫人，却愿意离开家乡，为我秦国效力，难道是秦人逼他离开家乡吗？你们这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一边安逸地坐在那里享受先人遗惠，上天恩泽；一边骂秦国政法严苛，是虎狼之国。又有哪个人认认真真地去想过，我秦国为什么要制定这么严苛的法律？为什么要以耕战为国策？为什么要活的这么艰难？”

　　“我老秦人不为上天降下的磨难而痛苦，只为经历这样磨难的自己而骄傲。”
　　最后，她神情平静，如是说道。

　　注[1]：根据《史记》记载，韩信是楚国淮阴人，在淮阴（今江苏淮安）被当地一个年轻屠户污辱。屠户年轻健壮且有刀，韩信这才忍了下来，承受胯.下之辱，合情合理。
　　又，韩信家贫，漂母看他饥饿，拿饭给他，说：“我是同情你身为王孙却这么落魄，这才给你饭吃”。大娘是淮阴人，韩信是家住淮阴的贵族之后，大娘同情他合情合理。
　　而在《秦时明月》中，胯下之辱的发生地点改成齐国桑海，年轻屠户变成地痞无赖，且还有漂母给韩信送饭，情理上根本说不通。最后韩信欲杀人却被楚南公打断的情节更是导致整个故事变味。写这一章的时候对秦时的设定做了一定改动，在这里说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