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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 廓尔忘言 ...

  •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缀满繁星的高远天穹四周垂下,浸入幽深广阔的海水,让人前所未有地认识到自己与宇宙相比是多么微茫渺小,不值一提。
      在这样清醒而陌生的意识中,一些平时被忽视压制的情绪往往会悄然冒头,像得了春雨浇灌的竹笋一样迎风就长,挡也挡不住。张良觉得天时地利人和皆在他手,确实有他的道理。

      至少在顾和看来,眼前之人本就昳丽的容光在月色下更盛三分,凝视着她的凤眸明亮得不可直视又不可退避,宛若上等凤箫的声音低低诉着世间最美丽动人的话语,那样青涩而甜蜜的少年情怀,水晶般纯粹剔透,不含一点杂质,仅仅听着,都让人胸口如被春水浸没,偏又生出一种同样青涩的甜美情绪来,胸口涨涨的,甚至有些发痛。

      只可惜……

      她抿了抿嘴唇,墨瞳粹然如点漆:
      “你说谎。”

      这样三个大字当头砸下,张良觉得自己可能患有轻度晕船症:
      “我说谎?”

      在他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顾和微微侧过头,正对上他的凤眸,神情波澜不兴:“你既不想娶我,也不想与我随性聚散,行乐韶华,自然是说谎。”

      一片赤诚真心被人如此质疑,张良的眸光瞬间凝结,若非人生几经大变,又知顾和不会无的放矢,只怕当场拂袖而去都是轻的:
      “阿和真是我的知己。我有什么心思,自己尚且不知道,阿和却了如指掌。”

      顾和笑了一声,仿佛没有看到他晶亮凤眸中寂静燃烧的怒火,神情宁静:“鹏鸟南迁,翅膀拍击水面形成的浪花能够波及千里,乘着六月大风能够飞到九万里的高空,但如果风聚积的力量不雄厚,便没有足够的力气托负巨大的翅膀。子房长恨此身非己所有,又如何肯再增添一层负担?”

      “负担?”张良轻轻摇头,凤眸里重新燃起光彩,连唇畔都点染上笑意,“阿和说这句话,到底是在看轻我还是看轻自己?即便真是负担,我甘之如饴也来不及,怕只怕你不是任何人的负担,逍遥一身轻,超然此世外,任凭我如何努力也触碰不到才是真的。”

      顾和眸光稳定:“七情致病,爱生忧怖,男女之事尤甚,子房焉无惧意?”

      张良哈哈一笑,明丽容光压下星辉月色:“照阿和的说法,七国宫廷里那些寺人宦者才是最有可能境界大成的,无欲则无求。”
      寺人、宦者都是一个意思,也就是内监,这例子举得有些缺德了,但也很生动在理。

      顾和被他说得忍俊不禁,脸上带了一抹淡淡的笑意,言辞也缓了下来,似乎被说服:
      “人非草木,我也不是铁石铸的心肠,子房待我如何,我心中亦非无感。”

      张良心说你比石头做的可难缠多了,石头一锤子下去也就碎了,你却不知提前躲去哪里,连影子都摸不到。但听到后半句,手指还是忍不住握紧,知道这才是决定今晚成败的关键时刻。

      “当年我南下游历,途径东郡,为流沙赤练所绊,幸赖子房援手。人之相知,贵在交心,我虽未感觉到子房恶意,但循常理推断出颇多疑点,故欲先发制人,一查究竟。待至颍川,我已知子房非流沙同谋,而是在咸阳城中得罪的公卿之子所下手。又半月,观子房善后,发于细微,巧妙借势,处理手段干脆利落,不留后患,堪称由术入道,渐臻化境。”
      思及往事,顾和目含感怀,望向张良的眼神温润如玉,音徵亦春云微雨般清润。

      张良听她温言软语地称赞自己,字字句句都搔中痒处,熨帖无比,心情不由放松几分,生出些许旖旎:“此等小事,不足为道。我既已在东郡许诺阿和,自然会将事情完成得妥妥帖帖,兑现承诺。”
      此时气氛正好,张良的目光落到顾和横搁在小腹上的左手,五指纤长,肤质细腻,掩在广袖下的手指不由动了动。他到底已经确定心意,再不愿唐突意中之人,吸了口气,按捺住自己,等着顾和的续文。

      “子房风姿俊朗,潇洒不羁,既有王佐帝师之才,又肯花费心思体贴于人。前年我西出入楚,落脚于仪僇楼。子房夜半扣窗,不言不语,却先递来一支沾着白露的花枝,那般雅人深致,天人之想,我至今记忆犹新。”
      顾和说着,伸手入怀,摸出一只绣着云纹的素色锦袋,枕在脑后的右手屈起扣印,解开施加在锦袋上的封禁,一股清幽的花香慢慢在海风中弥散开来。

      张良接过带着她体温的锦袋,拉开束口的银丝缠绳,倒了一点在手上,正是那日他从深谷中折来青枝上的花朵,不知被顾和用了什么手法处理,颜色竟和刚刚折下时一模一样:
      “阿和,你……”

      他有些说不出话来,几乎疑心身处梦境之中。但他手上的花朵却似受了什么惊扰,从锦袋中倒出不久,颜色迅速残败下去,在他手上凋谢枯萎,只有那股淡淡的香气萦回不散,仍是那么清幽动人,雅致脱俗。
      张良虽然惊讶,却未失措,伸手将顾和的锦袋揣入怀中,目向顾和:“抱歉。不知阿和明日可有闲暇,师叔喜爱侍弄花草,在小圣贤庄颇植了些奇花异卉,泊南湖、兴和亦多草木,我带阿和选了补上。”

      “花开花谢,本是常理,子房不必介怀。”顾和眉目间没有丝毫惋惜怪罪的神色,只是一片沉静淡然,又道,“我不多日将返函谷,之前请子房教我骑射,恐怕也要延后了。”

      “你要回函谷?”张良心思急转,知道她是在与他进行了这番对话后才有了返回函谷的想法,不由推测她的意图来。

      顾和道:“我来桑海只为一人,昨日已经见过,今日又见了子房,收获远胜预想。至多再留一月也就够了,之后还会去一趟咸阳。”

      咸阳!
      想起公子扶苏、丞相李斯、将军蒙恬、中车府令赵高都在桑海,阴阳家的星魂已在将军府,月神、大司命、少司命也在路上,张良手指一紧,目光里掩不住骇然。

      秦国调集重军驻扎桑海一带,掌握秦国明处暗处两方力量的李斯不在中枢坐镇,负责暗中追缴六国叛逆的赵高也来到桑海,百家之中最为神秘莫测又实力强大的阴阳家的菁华也大多从咸阳抽调一空,帝国都城正处于前所未有的空虚阶段。
      她在这个时候离开漩涡中心的桑海返回函谷,又要西行进入咸阳,显然不可能是去交际游历的。

      她想做什么!

      顾和见他几乎是瞬间领悟了她想表达的意思,清朗如霁月的面容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如这海面上的雾霭般半虚半实:
      “强者愈强,弱者愈弱,这之后的几年里,始皇对帝国的掌控会越来越牢,身处帝国腹心的阴阳家与韩非子视为五蠹之一的儒家必罹重难。其实你心里也知道这一点,因此从开口起就没有对嫁娶之事抱半点希望。”

      张良面色白了白,没有说话。

      “至于你所说的,‘天各一方,随性而聚,尽兴而散’,事实上也不可能做到。”顾和收回目光,望向天际,那条闪亮的银河已经由横转竖,变幻了位置,“道家传承近千年,这几百年天下剧变,百家争鸣,道家也从完整的一体分裂为天宗与人宗。天宗信奉绝对的天道与无为,门下弟子多在深山清修,少有入世行走者,本代弟子之中,更独我一人是例外。要说缘由,大抵是觉得非入世则无法出世,不尽情则无法忘情。”

      “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我辈尔。我不能像圣人那样随心所欲而不逾矩地生活在人世间,但也没有在这几年行走游历中刻意压制情感,丧失本心。子房言及时行乐,不负韶华,我深以为然,亦如此作为。而子房若认同我的做法,那么今天便不会说出这番话来,子房若不认同这是随性聚散,行乐韶华,我亦别无它法可想。”

      张良看着她沉默许久,终于道:“好话坏话都让你一个人说尽了。”停了停,又道,“我要一个人静一会儿,先走一步,安之见谅。”
      他对顾和的称呼从阿和换回安之,目光寂静如死水。

      北海茫茫,只一叶舢板在海面随着风浪摇晃。
      顾和回望他,不知他要如何先走一步。下一秒,她惊讶地睁大双眸——跳下去了!?

      他跳下去了?
      跳·下·去·了!!!

      顾和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自己这一刻的感受,如果硬要说的话,就是和被雷劈得外焦内嫩的感觉差不多,还是两面金黄全身酥脆的那一种——虽然她没被劈过。
      她甚至再也无法舒适闲散地仰卧姿在船板上看星星,坐起来靠近船边向海水中望去。

      就算面子上过不去,也应该是把她扔水里自己划船回去才对,他不会出事……吧?

      事实证明,顾和的预感很准。
      正如荀卿所想,张良不会游水。他也知道自己不会水,但仗着内力深厚,离岸不远,心里并不认为游回岸边是件难事。但很多事情并不像想象得那么简单。

      在海水里的张良回忆着自己见到过的渔民游水的姿势,后知后觉地想起那些人都是半露在水面游的——他才不要被顾和看着一路游回去!
      这等小心思一起,张良摇摇头,向海水更深处游了一些。

      现在是深夜,海中光线很暗,有小股的鱼群在下方穿梭游动。
      张良尝试一阵,很快意识到自己宽大飘逸的衣物所造成的阻力,夏衣虽然轻薄,但齐鲁一带着衣讲究,他最里层穿着细麻亵衣,中间是白绢中单,外套一件春蚕丝衣,饱饱吸满水后又重又碍事。而且他现在是逆着洋流在游,因为是凭着想象乱划,方法不得当,好半天也游不了多远。照这个趋势下去,尽管他内力深厚,闭气时间也有限,每换一次气至多游出几丈远,难道要她看着他一路扑腾回去么?太丢人了!

      张良被自己的想象寒到,忍不住抖了一下,手指无意间触到一根粗绳。
      他回过头,借着遥远的星空处传来的微弱光线往下看,粗糙的长绳一直延伸到海底,模样还挺眼熟——是他之前用来固定舢板的船锚上的绳子。

      张良一眨不眨地盯着绳子看,许多路过的小鱼把他当成珊瑚树乱钻也没引起他的注意。对着绳子发了会呆,他忽然回神,手指用力一扯,人也因为绳子上传来的反作用力从深处向上浮了几许。

      噗通。
      嘭。

      接连两声沉闷的声音传来,张良抬头向上望。先是一只空的青铜酒壶掉落下来,张良微微偏头避开,接着怀里一重,似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张良低头一看,竟是一只数尺长的石斑鱼撞进怀里,谁要这条鱼了……

      顾和感知力好,听着水中扑腾半天还在原处的声音就猜到张良不会游水,她正打算想个不折张良面子的方法捞他上来,一时不防浪头打来,舢板被抛起,接着船体被什么力量一拽,整个翻了过来。她在船边,几乎是翻转的轴心位置,当头被盖了个结结实实,干脆往下游了些,防止被硬木砸到。
      她水性极好,又有道术傍身,落入水中与在平地对她而言没有太大区别,镇定自若地转了个身,就见张良怀里抱着条石斑鱼仰头看她。

      咦,原来不是不会游水,而是打算顺路捉条鱼回去下酒吗?

      眼见张良似是吃了一惊,松开抱着石斑鱼的手,顾和拨水下潜,很轻松地捉住趁势欲溜的石斑鱼,动作极熟练地抬手一敲,把石斑鱼敲至半晕(庄周培养出来的实用技能),又怕张良别扭,直接牵住他右手向海面游。
      张良看着她那纯熟随意而又不假思索的动作,忍不住脑补了一下自己被她像对待那条石斑鱼一样敲晕打包的画面,在她伸手来时下意识往后退了退,但他的动作哪有顾和快,很顺利地被牵住手往上带。

      “子房,帮忙翻……”
      顾和一手扶着整个翻转过来的舢板,一手抱着石斑鱼,准备把舢板翻回来。她善于借力,自己的力气却不大,让她独自翻一条船是翻不动的,因此向张良求助。但话到一半,她再也说不下去,半启未合的嘴唇上传来湿润柔软的触感。

      一个潮湿冰凉的吻。

      “你是对的,但我不后悔。”
      许久,张良放开她,借着海潮涌起的时机把舢板翻了过来。

      顾和没有再说话。

  • 作者有话要说: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第一句指两人过去,第二句张良,第三句顾和,第四句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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