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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八 良有以也 ...

  •   “我昨夜新得了一卷古……”
      “今日不论俗物。”

      兴冲冲说到一半被人直接掐断,荀子几乎鼓出一张包子脸,说话也没有好气:“什么俗物!你嘴上就不能积点德吗?”

      他二人这几日在静室里谈论的话题有时高深玄奥到当今世上除他们外无人能懂,有时又像是三岁小孩之间拌嘴怄气。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次伟大的会面,是人类社会有史以来最顶尖层次上的思想火花之间的碰撞,是无论用多么华美赞颂的辞藻来形容也不为过的会面,也是一次注定不可能被记入史书的会面。

      庄周才不理他,拈了块糕点径自走人,挥挥衣袖,留下一堆空盘子。
      荀子看着他那懒散至极的背影气得要跳脚,心里却多少有些好奇他舍下对谈离开的原因,在心里默念了一百遍君子有容人之量后自己也跟了上去。

      路上间或遇到几个儒家弟子,虽然不识得白衣人的身份,自家辈分最高的长辈却是隔着老远也能认出,听说连掌门师尊在这位长辈面前也经常被骂得狗血淋头,末了还要承认“师叔骂得对骂得好”,这些弟子赶紧退到一边行礼,简直像做了坏事的学生见到教导主任一样,就差没有落荒而逃,哪里敢多问半句。
      两人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观海台。

      荀子年事虽高,视力却不差,一眼就望见海面处小舢板上坐着的正是自己最欣赏的儒家晚辈,只是他前两个寄予厚望的弟子留给他的教训太过惨痛,不仅自己辛辛苦苦种的麦子长进别人田里——他是当世大儒,韩非李斯却都法家;而且一棵麦子还把另一棵麦子给挠死了!!!——韩非死于秦国监狱,世人皆传言是李斯嫉妒他的才华阴谋陷害。
      经此一事,荀子多少有些心灰意懒,甚至怀疑起自己是不是收谁谁爬墙或者收谁谁变坏星人偷渡到蓝星的黑户,这才没有厚着脸皮把人从师兄那儿抢到自己门下。

      应该说,幸好他没有收张良为弟子,否则命运真的要再次上演——张良晚期的思想可划入道家,被后世公认为道家入世的代表。

      “那是你弟子?”见舢板上一共坐了两人,荀子哪还有猜不出另一人身份的道理。隔着老远距离望了短短一眼,他捋着长髯称赞:“倒是风姿秀彻。”

      静室里可以畅谈,山川间可以阔论,为何一定要把地点定在茫茫大海之上?
      荀子了解自己的师侄,知道他心思周密,行事常有深意,必不会随便挑选地点。所谓观于海者难为水,又所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选择泛舟海上一方面是展现自己的心胸志气,另一方面也代表着这次谈话的内容绝不是个人私事。

      但在岸边也能观赏大海的景色,为何一定要拉条舢板到海面上去呢?
      要知道,生活在陆地上,习惯于脚踏实地的人对于茫茫无际的大海有一种天然的恐惧感——人对未知的东西总是很恐惧的。何况海面风浪极其险恶,海水中还有许多古怪凶猛的生物,哪一样都能轻易夺走人的性命。他那师侄特意挑在海上,恐怕还含了同舟共济的意思。

      庄周懒洋洋靠着栏杆欹坐,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不给面子地拆台道:“风姿?隔着这么老远,你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吧。”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堪与子房话天下者,亦必人杰。”荀子也席地坐下,一双老眼并不浑浊,而有君子浩然气,“隔着这么老远,你又能看见什么?”

      庄周看他一眼,用那种人见人愁的语速慢悠悠道:
      “能见船翻。”

      荀子一口气梗在胸中,差点去见孔子。
      他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既然知道船会翻,你还在这里看什么?”

      难不成是在等着看弟子的笑话?摊上这种老师真是大杯具。
      这么想的荀子并没有意识到,在听到庄周断言船会翻的一刻,他自己也决定要留下来看晚辈一头栽海里落水,嗯,貌似子房不会游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两个人实在是半斤对八两,谁也别说谁。

      “自然是看船怎么翻。”庄周半边身子斜靠在栏杆上,连白眼都懒得给,唯独有一事不忘提醒,“让你们那些弟子把飧食送到这来。”
      荀子:……

      一刻钟后,两个人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吃着点心,在观海台等着看自家晚辈的船会怎么翻。

      ◇

      海面波澜迭起,舢板随着浪头上下起伏,摇摆不定。这是一叶足可容纳八人的大舢板,放入北海之上,却渺小得好像是海岸边的一颗沙砾,谷仓里的一粒粟。

      张良从置物格中起出食盒,一层摆至顾和面前,一层留给自己,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顾和之前的那番话委实太过诛心,但平静下来之后就知道她挑破这件事对自己只有好处而没有坏处。
      他下意识忽略,没有多想的事是隐藏在他心底的一根刺,被她干脆直接捅了一刀,虽然鲜血淋漓痛彻心扉,却也将刺拔了出来——凡事只要正视面对,总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尤其是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若是她不说,日后万一真发生不幸,那么这根刺就会变成附骨之疽,让他一辈子生活在内疚痛苦之中,无法摆脱。

      拈起金丝枣泥糕尝了一口,顾和望望置物格:“酒?”

      张良摇头,移开挡在最外层的青铜酒器,取出两只青花白瓷盏:“是从巴蜀商人手上购来的天顶绿茶,我在岸边等安之,左右也是无事,便生炉煮了一小壶,搁了些冰块镇着,用来消暑正好。”
      先民饮茶始于神农氏,盛于隋唐,《日知录》中有“自秦人取蜀后始知茗饮”的记载,饮茶的习惯最早流行于巴蜀一带,此事与历史相符。但当时是把茶当做药物来饮用的,制法也仅停留在烹煮上,而且多是与其它物品混煮,像张良这样泡饮茶叶的手法至少要到唐宋时期才会出现,更不用提他手上品相极佳的青花瓷盏了。

      顾和曾刻意研究过这些与历史不符的东西,发现追根溯源下来,倒也不是无根之萍,可见这个世界仍是建立在正常逻辑之上,对她而言这就够了,再多追究也没有意思。
      就像张良现在递过来的绿茶,若是完全符合史实,只怕顾和就要咀嚼茶树鲜叶,把茶当凉拌菜吃掉,或者喝上一碗用茶、葱、姜、米混煮的茶羹,想想都觉得很可怕。

      张良看着她小啜了一口,问:“味道如何?”
      顾和放下茶盏,远山抹成的双眉静静舒展,美好如画:“我不懂茶,不过烈日当头,茶水清冽冰爽,苦涩之后又有回甘,饮来十分适意。”
      张良睨她一眼,并不买账:“便是一杯清水也能让安之适意吧。”
      顾和微微一笑,执起茶盏晃了晃,细冰撞上素瓷,音如玉碎:“清水与绿茶总是不同的。”
      “此固人情不同耳。”张良轻哂,单手执杯小啜一口,唇色被茶汤润泽得如初春花瓣般动人。

      待放下茶盏,他又道:“上午匆匆一晤,没有来得及说,这身衣物很衬你。”
      顾和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这才想起中午回客栈洗沐后换了身在桑海城新裁的单衣:“不过多费些布匹罢了。”她就事论事。
      张良微乐:“管子遗泽,后人承惠便好,哪有如安之这般促狭的。”

      齐国的纺织业春秋时期便已发达,辅佐齐桓公称霸的名相管仲为了扩大这一优势,命人将衣物裁剪得比以往更加宽大,这样每做一件衣服,花费的布匹比以往要多出一倍,有利于齐国纺织业的发展。而当时的齐国是天下霸主,齐桓公穿什么,齐国就流行什么,天下也紧跟齐国趋势,稀里糊涂送了大笔钱财给齐国。
      到了秦朝,这些基于利益的原因已经被人遗忘,变成一种风俗风韵流传下来,是以齐地的衣物较之别处要格外飘逸宽大些。

      顾和现在所穿的衣服就带着鲜明的齐地特色,上身用轻薄的冰蓝色提花绮罗裁成对襟样式,窄衣大袖,长度堪堪只到腰部,衣袂伸展开来却可及膝,下身则是曳地数尺的六幅长裙,中间围着织有花枝暗纹的深蓝束腰,海风一吹,宽大的衣袖与长裙临风飘举,越发显得纤腰楚楚,身段姣好。
      为了配合衣着,她的深碧长靴也不再穿,改换上一双质地柔软的青丝织履,行步时能看到云纹鞋翘。

      张良很自然地上下打量她一会,道:
      “我记得你以前的衣物都是碧色,怎么想起穿蓝?”

      顾和以前穿绿,绿是植物的颜色,象征着生命与春季,令人观之可亲。现在这件衣服却是冰蓝主色,辅以深蓝。
      蓝是最冷的颜色,在三原色中波长最短,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镇定、冷静、沉稳、永恒等词语。张良衣物的主体也用了蓝色,衣缘与帛巾却选用相对较暖的紫色,再加上目常含笑,神情温柔,不会让人觉得冰冷。而顾和本身的性情便倾向淡漠沉静,换上蓝色却是雪上加霜,把她性格中的清寒淡漠完全衬出来了。

      顾和望了眼海水,道:“水德尚黑尚蓝,我亦临时起意。”

      闲话絮语之中,天色渐渐暗淡,一道闪亮的银河拱桥横跨天际。
      这是顾和第一次看到这么清晰美丽的银河,数不清的星星如流沙般遍布夜空,定睛去看,真的是在一闪一闪,壮阔深邃得仿佛能将吸走灵魂。

      张良提起个话头,等了半天没等到顾和回音,忍不住抬眸看她。见顾和只是望着银河出神,张良心中一动,蓦然想起已经被顾和遗忘的往事,他不再顾虑,伸手拉顾和到舢板一头一起躺下,指着北天极上的一组星斗道:
      “那是最有名的北斗星,‘斗杓东指,天下皆春;斗杓南指,天下皆夏;斗杓西指,天下皆秋;斗杓北指,天下皆冬’。”

      顾和微觉讶然,但这么躺着看确实比跪坐着仰头看要舒服得多,便听张良一一指点,道这是某星某星,主某物,对应某分野……娓娓道来,音徵动听。

      于张良而言,这是他第二次给顾和讲天文星象之事,字字句句,不尽回忆。尽管当事人之一的顾和已经全然忘却,但仍是他心中珍藏在最深处的重要宝物,讲着讲着,整颗心都柔软下来:
      “那是东宫苍龙,又称青龙,由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宿组成。”

      顾和静静听了许久,一直没有开口,直到这一句,她轻“嗯”一声,道:
      “我知道。”

      张良停顿一下,语气惊讶:“你知道?”
      天文历法极为繁复,以他所知,顾和以前对此并无了解,在函谷所学亦不涉及此道。

      便听顾和言:“东宫苍龙,心为明堂,房为天府,左角理,右角将,大角者,天王帝坐廷。亢为宗庙,主疾。氐为天根,主疫。尾为九子,曰君臣;斥绝,不和。箕为敖客,后妃之府,曰口舌。火犯守角,则有戟。房、心,王者恶之。”
      顿了顿,又道:“乾为天、火雷噬嗑、离为火、地火明夷、山泽损、巽为风、雷山小过。”

      这段话的前半段是与星魂共同参详那副卷轴时被星魂边鄙视边科普的,后半段是在车厢里打盹的庄周听了星魂版天文常识普及课之后冒出来的一句话,被不解其意但记下来的顾和原封不动重复了一遍。
      其实不止东宫七宿,张良刚才说的那些她也都被星魂科普过,只是没有出声打断而已。而张良看着她那双明净澄澈的眼睛,哪里还会看不出她都知道?

      他倏然站起,垂在身侧的手收紧,脸也紧紧绷住,原地立了半晌,终于勉强控制住如地底岩浆般翻腾滚沸的情绪,轻笑一声:“是我的错,竟然把安之当蒙童教导,也难怪自取其辱。”
      他的语气有多平静,心里的情绪就有多激烈,说不出是难堪还是愤怒。

      对于他这样的智略超群的人而言,交付真心是一件很慎重的事情,慎重到一辈子也不见得有一个人能让他倾心信任。因此一旦交付,就真的是认真坦诚,把最柔软最脆弱的一颗心完完全全剖出来摆到对方面前。
      而他自认对顾和极尽坦诚,岂料顾和连精通星象之事也从没有在他面前表露过一丝半点,对比她对师妹的温存维护与对他的处处防备,张良到底没忍住,一张俊脸血色上涌,语气也不复之前平稳:“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在这里听我说了那么久,看我像傻瓜一样自以为是地一个人表演很有趣吗?”

      顾和完全不理解他怒从何来,微微怔了一下。
      但她生来就有一种从千头万绪中抓住症结,一刀斩断的天赋,知道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说什么话最有利,更加可怕的是,她说这话时完全是出自真心,而非凭借后天的机巧,因此无往而不利:“我在这里,自然是因为我想听。”

      张良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我在这里,是因为我想听。”
      她音徵清润,说话时神情舒朗,看着就让人觉得很闲适。这下不会是听错了。

      张良静了下来。
      他感到自己的心变成一根琴弦,被人轻轻拨动了一下,奏出极美妙的声响。

      已经知道的事情再听一遍,显然无法起到摄取知识的作用。那么剔除这个原因,剩下的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自然是为了说话的人。

      张良呼吸轻了几分,低下头,一双青至深处近于墨的凤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顾和。对方一手枕在脑下,一手横搁在小腹上,姿势放松闲适,见他看来,明净澄澈的一双眼也望向他,里面倒映着漫天星斗。
      海面波澜迭起,舢板在海浪中摇摇晃晃,这些星辰的光辉也在她眼中碎碎聚聚,被水汽润泽的双眸波光流转,平日里绝不可能用这种从上俯下的角度看她,也不可能看到她的这种神情,因此格外美丽。

      张良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情。
      他不想错过这份稍纵即逝的美丽,也不想错过这份青涩中包裹着甜美的心情,更不想错过自己内心深处的诉求。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何况大争之世,人命如朝露,这样甘甜难遇的美好,有幸被他发现,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它错过,徒留悲叹吗?

      正好此刻天时地利人和,连上天也站在他这一边,张良决定尝一尝这杯引无数人陷入万劫不复又被无数人盛情赞颂的美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十八 良有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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