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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七 满袖乾坤 ...

  •   “春秋战国六百年,未闻有以儒术治国而强盛者。”
      垂下睫毛,张良理了理衣缘,拢手入袖。

      顾和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虽然她是这么想的,这也是不争事实,但……

      张良轻笑:“觉得我作为小圣贤庄的三当家说出这句话很奇怪?”

      顾和点头。
      除非别有所图,她说话一般都会给人留三分余地,这话若是张良不说,她是绝不会问的。

      张良换了个较为随意的姿势,一手支颐,一手扶舷,濯濯如春月柳:
      “夏商周三代礼教不同,春秋五霸各有法规,这是因为社会情况不同。宽泛地说,所谓为政,也就是纠正时弊,改进以前施行的方针政策中的弊端罢了。战国初期,魏国率先变法而国力强盛,魏文侯奉子夏为师而四方人才来归,一举成为当时最强盛的国家,此即以申韩之政,文饰儒术,可谓后世典范。”

      顿了顿,他又道:“安之刚才提到扶苏,我不得不提醒安之一句,别和他走得太近。似安之现在这般结交蒙氏,又与王氏女保持亲善便是最好,若要再进一步,则是万丈深渊,悔之晚矣。”

      顾和奇道:“为何?”

      张良道:“秦自穆公起重用客卿,本土士人与六国客卿间的矛盾日日累积,明里暗里不知爆发了多少场争端。影响较大又比较近的就有宣太后任用党亲,秦昭王重用范雎,嬴政下令驱逐六国客卿,李斯上谏逐客书这几次。”

      张良说的这几件事顾和都耳熟能详,比如秦宣太后。
      她是太后专权的起始者,太后这个称谓也是由她而来。因为当时继位的秦昭王年少,宣太后主掌国政,她先起用自己的异父长弟魏冉为将军,秦国宗室樗里子为相,以强有力的政治手腕平定“季君之乱”后,她封同父弟戎为华阳君,封子显为高陵君、悝为泾阳君,形成党亲专政的格局。这是秦国重用客卿制的传统第一次被打破。

      顺便一提,这位宣太后的论证风格非常奔放,哪怕拿到现代也足以令人瞠目结舌。根据《战国策·韩策》记载,某次楚国攻打韩国,韩王派遣使者向秦国求援,宣太后回答:“妾事先王也,先王以其髀加妾之身,妾困不疲也;尽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以其少有利焉。今佐韩,兵不众,粮不多,则不足以救韩。夫救韩之危,日费千金,独不可使妾少有利焉。”

      这段话翻译成现代文,大概的意思是说:“以前我服侍先王,当他把大腿压在我身上时,我感觉很累。可是把整个身子都压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却一点也不嫌重,你知道为什么吗?是因为后面这个姿势对我有好处啊。现在你让我们秦国救韩国,花费我那么多兵员粮草,日费千金,又能给我什么好处呢?”
      居然当着别国使者的面讨论起床帏之事来了,还是自己和先王的床帏之事!

      言归正传。
      总之,在秦宣太后掌权的时代,她重用自己的亲族与秦国宗室;到了她儿子秦昭王当政时,魏国人范雎担任丞相,秦国回归重用客卿制的传统;秦庄襄王情况特殊,任用的是本着“奇货可居”心态一手扶持他登上王位的卫国人吕不韦做丞相;三年后秦始皇即位,他本来已被秦国宗室说服,下令驱逐六国客卿,结果李斯上了一道流传千古的《谏逐客书》,致使秦始皇改变心思,收回诏书。六国客卿再一次在朝堂中占到上风。

      这些事情说起来只有寥寥百字,背后隐藏的争斗极其激烈残酷,不知流了多少鲜血,想想都让人战栗胆寒。

      “宣太后出身楚系王族,掌权后遍封外戚,朝堂中楚系势力扩张。待其子秦昭王亲政,秦国恢复重用客卿传统。昭襄王之子孝文王在位三日而薨,权柄归于同样出身楚宗室的华阳太后,楚系势力进一步扩张。秦庄襄王时期至始皇帝早期任吕不韦为相国,吕不韦被废,出身楚国公子的昌平君熊启接任丞相之职,现任丞相李斯大人亦出身楚国。”整理了一下自己记忆中的秦国历史,顾和顺着张良的意思推论道,“六国客卿在秦势力当以楚系为主?”

      张良扬唇一笑,这次的笑容终于带上温度,凤眸明亮:“安之颖悟,正是楚系。”
      他伸手在船外海水中捧了少许,倒在他与顾和间的船板上,用手指蘸着海水在船板上飞快地画了一张简图:
      “秦始皇十七年,华阳太后离世,秦国朝堂中的楚系力量以昌平君为核心。二十一年,秦国发兵攻楚,考虑到昌平君父系出身楚国,将他迁徙至郢陈,兼以稳定局势。二十二年,郢陈叛秦,二十三年,昌平君死。时任秦国廷尉,已得嬴政重用的楚人李斯接手昌平君遗产,成为楚系中坚力量。”

      顾和想了想,问:“传闻扶苏公子的生母出身韩地,莫非不是?”
      张良原本在说扶苏,忽然开始谈起楚系,其中必定存在某种关联,最直接的推想就是公子扶苏的生母是楚人。

      张良的眼睛愈亮,面上已带着明显的赞许:“世间有此传言,多半是因为《诗经·郑风》中的‘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一诗。郑灭于韩,故猜其生母为韩人。实情却并非如此。”

      作为千古传颂的谋圣,他的谋略才智都超出常人未知凡几。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智者远见,无人理解。因此要谨慎地隐藏自己的才华,等待时机;忍耐知音稀少的孤独,习惯寂寞。
      像今日这样,不用小心翼翼收敛光芒,不用担心不被理解,尽情尽兴,畅所欲言的机会,过去的十几年里从未有过。更让张良感到高兴的,是顾和不仅能理解他的意思,跟上他的思路,读懂他的未竟之言,态度认真而虚心,还能立刻举一反三,甚至看出他也没考虑到的问题,反过来扩展他的思路。

      “嬴政花费数十年时间一步步扫除障碍,集中权力,让秦国按照他的意思运转,百官变成实现他野心的工具。像他这样的人,好不容易削弱楚系外戚的力量,自然不会让后代继续受此困扰,因此不止对扶苏生母的身份秘而不宣,连骊山陵墓中都没有为王后留下位置。安之在咸阳,可曾听到人提起始皇后宫之事?”
      张良越说越畅,觉得自己的头脑正处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状态,很多以前思考上遇到的障碍也都冰消瓦解,心情竟是十几年来少有的飞扬快乐。

      顾和摇头:“不曾。”想起后世考古出的始皇陵中确实没有留给皇后的位置,《史记》中对秦二世胡亥的生母也没有只字片语记载,都不必提始皇后宫中的其它人,她有心听知情人揭开历史谜底。

      “嬴政即位之初,华阳太后替他选了一名出身楚国宗室的女子为后,也就是长公子扶苏的生母。”张良坐在顾和对面,脊背挺直,蘸了海水的手指在船板上引出一条长线,将用来简记的符号连接起来,“此事为秦国宫廷秘辛,便连嫁女的楚国宗室之中也是知者寥寥。若非当年为两国牵线,熟知内情的昌平君被嬴政驱出中枢,迁徙郢陈,无意向韩王透出口风,外人绝难得知。”

      顾和未被说服:“始皇令扶苏公子向蒙恬将军学习兵法,又坐视他与蒙氏兄弟亲善,明显是把他视为继承人培养。如果说扶苏公子生母的身份让始皇心存芥蒂,未免有些奇怪。”

      张良笑了一声,一双凤眸明亮如星:
      “蒙氏一门两人杰,蒙恬为嬴政现在最信任的将领,统帅三军,蒙毅官至上卿,只等磨练后接任李斯丞相之位,但古往今来,何曾有过兄弟二人一掌兵权,一握朝政的先例?别说猜忌多疑的嬴政不放心,就连以仁厚著称的扶苏也不可能放心。而这种局面却被三方放任形成,难道不是更奇怪?”

      联想到蒙氏六国系背景、赵高劝说李斯时称扶苏必用蒙恬为丞相而非蒙毅、蒙恬死后王离继任、秦二世起用章邯这四件事,顾和心下透亮:“秦国多名将,百年来以武安君、武成侯二人最为出众,军权始终牢牢把持在老秦人手中。近年武成侯归老,其子通武侯韬光养晦,军权渐渐落至六国系的蒙氏手中。子房想提醒我的是这一点上的反常罢。”

      张良忍不住大笑拊掌,只觉得她说的字字句句都正合心意,痛快之至:“见微知著,睹始知终,此二词莫非为安之而设!”因顾和用语含蓄,留下足以回旋的余地,他却没有许多避讳,便将事情挑破了说,“秦诸公子向来斗争惨烈,长安君成蟜便是一例。嬴政迟迟不立太子,一旦事变,必有大乱。不怕告诉安之,在我看来,扶苏继位的希望尚且不如得始皇偏爱的十八子胡亥。”

      顾和拢了拢衣袖,抬眸道:“公子胡亥从中车府令学习狱法,与大公子扶苏性情迥异。子房对扶苏继位不抱乐观,因此交好墨家,甚至将他们的巨子藏在小圣贤庄内?”
      张良微微颔首,神情坚定:“如今人方为刀俎,已无缓颊可能,自然要趁对方没动手之前留好后路。墨家多武艺高强之辈,擅长制造军械机关,乱世中势力尤盛,儒家现在伸出援手是雪中送炭,日后所得之利远大于今日所蒙之险。”

      他认真而没有保留地回答了顾和的问题,卸下所有防备,几乎是将一颗赤诚柔软的心完完全全呈在顾和面前。

      顾和用那双静无波澜的墨玉眸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移开目光,语气与往常没有丝毫不同:“可惜了大先生。”

      张良一愕:“大师兄怎么了?”

      “伏掌门知道这件事?”
      “……大师兄若是知道定然不许,我没告诉他。”
      “你认为自己比他更有能力做儒家掌门?”
      “怎么可能!”
      “那你为什么隐瞒?事关儒家命运,他难道不比你更有资格做出决断?”
      “我……”

      顾和一手轻扶船舷,目光落在虚空不知何处,语气也飘渺难寻:“你知道秦国会对小圣贤庄下手,也知道藏墨家巨子于小圣贤庄风险极大,一旦被发现,正好给了李丞相动手的借口,替他扫除顾虑,那么对儒家学说与天下事有着强烈使命感的伏先生届时会做出何种选择,子房不会不知道。”

      张良手指不自觉握紧,忍不住略微提高了声音:“这只是最坏的一种可能,我会尽力避免……”话未说完,连他自己也意识这句话说得多么没有底气。

      “智略高绝如你,若非自己不想知道,又有什么事会不知道。”
      顾和的神情还是那么沉静,语气也还是那么淡然。但她说出的话语却字字诛心,相当于是在张良放下一切防备,呈现到她面前的柔软心脏上毫不留情地捅了一刀,下手极狠。

      张良脸上血色尽褪,苍白如纸,连宽大丝滑的衣袖也在风中颤抖。
      他没有反驳顾和,一个字也没有。

      过了许久,似是情绪恢复,他略挑起眉,看着顾和微微一笑:
      “安之对他人向来宽和,言语中多留三分余地,保全对方颜面。为何对我却总是这般诛心,好像恨不得剖开血肉,支离灵魂,把整个人拆开掰碎了拿到阳光底下照上一照,连最细小隐蔽的角落也不放过。”

      顾和回头看他,目光诧异。
      又是许久沉默,顾和收回视线,想了想,道:“大约是因为我比较蠢吧。”

      她神情认真,不是在开玩笑。

      张良深深看她,摇了摇头:
      “你不是蠢,你只是装傻装了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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