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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六 海上对谈 ...

  •   小圣贤庄坐落于桑海城东北方的一座高山上,背后便是汪洋浩瀚的北海,虽然地点偏僻了些,胜在人迹罕至,风景绝佳。
      张良午时从墨家藏身之所返回小圣贤庄,先请负责小圣贤庄膳食的丁胖子置办了一席酒食,接着进房略作冲淋,换了身单衣,待一切都打点妥当,他将酒食用莲纹漆盒装了提走,下山到入海口的杂物库房,请看守老伯拖出一只约可容纳八人同乘的舢板推入海水,只留缆绳栓在岸边的木柱上,防止舢板被海水冲走。

      未时七刻,与王暄从集市归来,陪至小姑娘睡着方离的顾和来到岸边:
      “抱歉,让你久等了。”

      “无妨。”没有客气地否认,反倒大大方方认了下来,张良解开缆绳,当先跃上船头,转过身背着手看她,“海面波澜险恶,良初次操舟,还要劳安之看护一二。”
      海中行船与在江河湖波中泛舟的危险程度不可同日而语,后者即便不会撑船,仗着轻功卓绝也可回岸,而海水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波涛起伏剧烈,浪花翻卷壮阔,一个不小心便能让船身倾覆,虽不至于葬送性命,却也狼狈不堪。若是运气不好,顺着洋流一路朝海中漂去,那可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顾和不信他没有把握就敢下海,心中虽已做好最坏打算,心境却是安稳一片,不仅没有丝毫惧意,而且放声笑了出来:“敢不从命。”

      事实如她所料。
      张良很轻松地把舢板划出三四里远,将事先准备好的铁锚抛下海水,定住船身,这一带海域只有百米深,海水清澈得泛出玻璃般的绿色,舢板漂浮在水面上,就好像是毫无凭依地悬在半空之中。

      顾和伸手掬了一捧海水,天光晶丽,海水清凉,时不时有雪白的鸥鸟盘旋于上,此情此境,委实让人俗虑全消。

      张良看了她一会,笑容渐渐从眸中敛去,风骨嶙峋:
      “安之受业于太初宫,广泛涉猎,博识多通,可否为我讲讲《胠箧》?”

      顾和指尖一顿,海水从她指缝中沥沥流下,带走她皮肤上的温度:
      “儒家先贤孟子曾言,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我虽然不才,自知之明却还有点,何必见笑于大方之家。”

      张良也不与她多言敷衍,径直从袖中取了一枚竹筹递了过去。
      他虽然习武,肤色却白皙,拿着杀青后竹筹的右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也修建得圆润而无毛刺,可以用美丽来形容。

      顾和看他一眼,接过竹筹,目光刚一落上竹筹上便已凝住,适才悠然闲适的心情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枚竹筹上只写了一个字。
      但这一个字足以胜过千言万语。

      竹筹上写的是东方的“东”字。
      和月神拿给秦始皇的竹筹上所书写的内容一字不多,一字不少。据月神说,这个字是他们的教主——也就是现在阴阳家地位最高之人「东皇太一」——夜观星象,发现苍龙七宿色泽有异,心所感悟,特意吩咐她送给始皇帝的。

      当秦始皇看到这个字,问月神作何解释时,月神回答:
      “苍龙为东方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而这七宿的形状又极似龙形,故名。苍龙亦名青龙。教主请陛下留意东方之事。”

      这件事不是顾和应该知道的,按理,张良也不应该知道。
      假设顾和不知道这件事,那么张良给她看这个字自然暴露不了什么。但她知道,因此可以猜出张良在咸阳宫,或者说在嬴政身边有耳目。顾和自认与张良的交情不过泛泛,绝达不到被他推心置腹,连这枚不知花费多少心血才布下的棋子都能告诉她的地步。于是,问题的关键在于,他到底知不知道她知道?

      顾和抬眸凝视他,张良亦平静回视,一贯带着温润笑容的脸上殊无笑意,因此那双凤眸也就显得格外锐利,仿佛能够剖开血肉,直抵人心。

      权衡片刻,顾和做出决断:“我不收子房束脩,子房何以报我?”
      束脩就是十条干肉,孔子所谓“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后来被人用来代指古代入学敬师的礼物。顾和在这里说束脩,自然带着诙谐之意,缓和气氛。

      张良听懂了她的意思,一双秀美的眉向上挑了挑:“安之想要什么?”

      顾和答:“我想请子房教我骑射。”

      请他教骑射?
      张良凤眸眨了眨,一时不太明白顾和的心思。韩国虽以强弓劲卒闻名,他的弓马也确实不差,但秦国境内,王氏也好,蒙氏也罢,无不是深谙此道的个中好手,以她之能,想找个人教骑射还不容易?

      但他反正从来没明白过顾和的心思,这样的念头在脑海里转了一转便抛至云外,应承下来:“安之几时得空?”

      顾和却不着急:“此事细琐,回转再议不迟。”看了张良一眼,又道:“我不会讲《胠箧》,只知道圣人顺应时势而不会违背时势,聪明的人虽然善于谋划,但总不如顺应时代高明。”
      这句话是春秋时期的齐国名相管仲说的,原话是“圣人能辅时不能违时。智者善谋,不如当时”,顾和知道张良肯定听过,但她也没有要劝说张良的意思,心态平和得很。

      张良既然开口问,自然不会让她用一句话敷衍过去:“若是人人皆顺应时势,未知时势因何而起?凭何而长?”

      顾和轻轻敲了敲船舷:“世间万物,焉有不变之理,我敲这船舷一下,木头似乎没有任何变化,那么我的力气花在哪里了呢?若我今日从船上抽下一块木板,补上一块木板,此船仍是此船,若我每日抽一块,每日补一块,数十日后,船体大半被换,此船仍是此船乎?子房修习术数,又怎么会不知道衍化的道理。”
      她连举了两个困扰了古今无数哲人的例子,听着玄奥非常,一不留神就会被她绕进去苦思冥想不得解脱,细察起来却有些答非所问。

      张良毕竟不是哲学家,哲学家止步于研究世界,并不试图改造世界,而他注定是推动历史,掀起风云的人物:“这便是道家提倡的无所为而无所不为?”
      他笑了一声,语调并不怎么严厉,锐利的凤眸却直指人心。

      顾和面色淡淡,连声音也与初时无所不同:“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人生天地之间,莫不辖于道下。子房心知肚明,何必多此一问。”

      张良脸上忽然带了抹笑容,眉梢挑起:“所以安之放任你那王氏小师妹自行判断,即使她日后可能为此痛苦不堪?”他走近一步,唇角微弯,凤眸也含着笑意,只是这笑容里没有温度,倒如朝人当头浇了桶冰水般冷冽刺骨,“安之这几日对师妹百依百顺,凡有所求,无不答应,甚至每晚同寝同眠,莫不是这副铁石做的心肠也会感到愧疚,想要补偿一二?”

      频阳王氏连续三代深受秦王重用,家中上下皆以尽忠皇帝、马革裹尸为荣,就连丈夫、儿子都战死沙场的妇人也不感到怨恨,王暄自不例外。因此,在识破救她性命的少年正是秦国重金通缉的重犯后,小姑娘顿时陷入一种异常纠结的情绪中。
      把听到看到的一切都告诉蒙恬,让这群穷凶极恶的叛逆分子被抓住是她的本分,但她之所以能知道这一切,是因为对方本着一颗侠义之心救了她的性命,难道要她以怨报德?

      张良知道顾和肯定看出端倪,那名王氏女或许并不知道事情的严重程度,她却是一清二楚,故而有此问。

      被指控冷漠寡情的顾和抖落指掌间残余的水珠,语气如常:“如果你是指她被墨家巨子救了一命,又对自己所见所闻的一切守口如瓶这件事的话,我不认为她需要我的建议或指引。”

      “墨家巨子。”缓慢将顾和口中的四个字重复了一遍,张良抬眸睨她,“怎么知道的?”

      “那名少年内力深厚,行步举止间却没有章法可言,又被子房特意藏入儒家保护起来,足可见身份非同一般。而在亡命途中伸出援手,留下巨大隐患,即便是以侠义自诩的墨家之中也少有人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顾和简单推论了一下,她知道天明是墨家巨子是因为剧情,但若不知剧情,凭借现有的信息也能推断出天明的身份。若是庄周在,不仅能推断出天明的身份,只怕连他最后的结局也能一眼看出,这便是道家。

      不想就此深究下去,顾和又道:“城中最近贴出的通缉中有两名少年,赏额较少的那位曾居咸阳宫,李丞相未必没有见过。”
      这却是被咸阳宫深深隐藏的秘辛了。

      张良目光微顿,与她视线相接,明丽秀雅的面容上神情难辨:
      “多谢安之提点。”

      说完,他转头望了眼玻璃绿的海水,海面辽阔,一望无际,让人的心胸也不由开阔起来:“我会让他没闲暇回忆往事的。”

      顾和先是哑然,随后淡淡笑了。
      这等言语,也只有这位谋圣说出口才不会被人错认为狂妄。

      气氛较之先前的紧绷尖锐舒缓几分,张良捡了块靠船舷的空地坐下,眉目如画姣好:“安之与秦国第一等权贵王氏、蒙氏交游甚密,怎么会替被嬴政视为叛逆通缉的墨家保守行迹?”

      顾和在他对面坐下,隔着数尺距离:“我说与不说,并无区别,何必多费口舌。倒是子房身为儒家子弟,如何主动对墨家伸出援手?”

      国家动乱的根源在于纲纪败坏,用人不当,倘若君主励精图治,国家吏治清明,就算有一百个刘邦项羽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威胁不到国家安定。倘若国家从根源上出了问题,就算把刘邦、项羽、张良、韩信等人通通控制起来,还是会有其他人替代他们的位置,顶多时间上推迟一点罢了。
      便如东晋时期的谢安以八万胜八十万,奇迹般打赢淝水之战,替东晋赢得四十余年的和平,但治标不治本,东晋很快衰亡下去,进入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南北朝时期。

      因此,顾和完全不觉得自己把天明、少羽的行踪透露给秦方有多大用处,在合适的时机刺杀赵高倒是值得考虑。

      张良没有她这样超然的视角,但他生于此世间,智慧谋略冠绝千古,对天下形势理解之深刻在某些地方远远超过顾和:
      “当世显学,无非儒墨。秦用商韩之法,视游侠、学者等五者为国之蛀虫,曰‘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嬴政已经对墨家下手,只要腾出空来,自然不会放过儒家。既然知道这一点,难道束手待毙不成?”

      顾和微微蹙眉,不解道:“就我所知,大公子扶苏对儒家治国之术颇为推崇,哪怕暂时收起羽翼,蛰伏忍耐,等到大公子继位,一切也都值得。”

      张良微一勾唇,眼神中带着淡淡的讥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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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六 海上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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