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人间世》千霁

16、第十五 各方思量

　　“齐国逃兵？不，游荡在苍松峡一带的应该是从赵国巨鹿或广阳一带流窜来的残兵。”
　　微微摇头，否定了盗跖的猜测，张良给出自己的答案。

　　他着一袭水蓝色植物暗纹儒服跽坐在长桌边，背脊俊拔挺直，容光明丽秀雅，身上好像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气韵在流动，令人一见而心折。

　　被人否认，盗跖一点也没生气，反倒满目惊奇之色：“子房先生连这都知道？”
　　儒墨三代死敌，出身贫寒，又是墨家五头领之一的盗跖向来对那些自以为天下第一，眼高于顶的儒家弟子看不顺眼，但对潇洒不羁，行事作风与墨家颇有相投之处又是前任巨子好友的张良却是观感极好，很佩服他的智谋与义气。

　　张良微微笑了一下，脸上并无半点骄傲，反倒带着一种理所应当的平淡：
　　“齐地四十年无兵戈，百姓富足，人心思安。赵国虽被白起坑杀四十万男丁，然国内皆百战之旅，秦灭赵祀，部分赵兵落草为寇，做起了无本营生，其中就有一些去国远乡，来到巨贾往来，繁华富庶的齐地。”

　　盖聂闻言向他轻轻颔首，表示赞同。
　　他们在苍松岭救下王暄时与那伙人交过手，虽然对方很快退去，他们也因为急着赶路没有多理，盖聂还是从他们的作风口音以及一些细小之处看出了这群残兵的身份。但盗跖素来与他不睦，这番话既然已由张良说出口，他也就没有必要出言纠正，加深两人间的不快。

　　“嘿，你还别说，那小丫头人虽然差劲，但那身胆气确实不错。那些商人和护卫被山贼干脆利落地冲开阵型，七零八落，那小丫头却面不改色的，有条有理地组织起身边的人与山贼对抗，真有点……你们儒家是怎么说的？指挥若定的大将风范？”
　　盗跖敲敲桌子，房间里算上天明一共有八个人，就他坐不住，站起来指手画脚的，动作表情俱是夸张，却不会惹人反感。

　　张良睫毛微垂，神光暗蕴的凤眸敛去锐利，藏起一切情绪：“你说得不错。她是秦国名将王贲的女儿，因为先天体弱，被王氏送上函谷修习道家固本养生之术，拜在天宗门下，三年前离派下山，回到家人身边。”

　　此名一出，即便是不太关心征伐之事的班大师都忍不住露出惊讶的表情：“王贲？！那个秦国攻打魏国、燕国、赵国的主将王贲？”

　　天明扯扯盖聂的袖子，小声问：“这个人很有名吗？”

　　盖聂沉默一会，点点头：“很有名。六国之中，有五个国家是他和他的父亲，武成候王翦老将军率兵所灭。”
　　唯一一个不是灭于王翦王贲父子手中的国家就是韩国，但那不是灭不了，而是不够资格罢了。

　　“这么厉害！”天明咂舌，他是孤儿，养父养母在一场火灾中去世，此后他一个人流落街头，靠着乡人的接济有一顿没一顿地生活，直到被盖聂找到，共同踏上一条看不见终点的逃亡之路。因为这种经历，他内心对强者非常崇拜，虽然深恨追杀他的嬴政，但对秦国却没有太大恶感，所以听到盖聂的介绍，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钦佩，而非其它，“那岂不是比少羽的杀父仇人，那什么叫蒙恬的还要厉害？”

　　盖聂细心地避开了可能戳到在座几人痛楚的词语，说话克制而客观：“灭楚之战中，蒙恬只是王翦手下的一员副将，不过王翦几十年前就已成名，如今已卸甲归田，回频阳老家养老了。蒙恬却是帝国冉冉升起的未来之星，两个人不在同一时期，不好比较。”
　　他在秦国担任始皇帝的护卫也有几年，背负着天下第一剑的名声，这两人都接触过，心里自有高下评判，但这番话却是不适合告诉天明，也不能在今日这样的场景下说出的。

　　抱臂盘腿坐在下手处的大铁锤冷哼一声，声音里尽是怒气：“灭人国家，害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算什么厉害！”
　　他自己也是将领，这话说得逻辑不通，仅仅是抒发对秦国的愤恨罢了。

　　天明小声嘀咕：“我本来就……”好在他这个一直粗神经的小孩子也感觉到屋中气氛不太对，哼哼唧唧几声，没有再说。

　　张良单指轻扣桌面，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回：“天明救人是出于一颗赤诚的侠义之心，他不知道这些渊源，也没有那么多周全的思虑，只是本着墨家教义，救人于危难之中罢了。实则当时那种情况之下，若是还能坐视不理，倒真要教人心寒。”

　　自古师严道尊。意思是说，老师受到尊敬，他传授的道理、知识、技能才能得到尊重。同样的一句话出于不同的人口中效果也大有不同。
　　张良作为小圣贤庄的三当家，名声早播于四海，他的智谋也是墨家众人亲眼见识过也深感敬服的，被他这么转开话题，又有理有据地夸奖了天明一番，在座众人心里都生出一种欣慰之感，觉得自己这些人这么多日的努力也不是没有效果，天明作为墨家巨子，虽然调皮捣蛋了一点，不学无术了一点，但也还是可塑之才，墨家的前景还是可以期待的。

　　这一份希望，对于历代墨家人耗时三百年所建的最后据点机关城毁灭，被秦国严令通缉，正处在一片风雨飘摇的墨家尤为重要。

　　第一时间意识到这一层，前任鬼谷子倾尽心血培养的两位弟子之一的盖聂看向张良，与这名年纪轻轻却深不可测的韩国贵族之后交换了一个目光，彼此心照不宣。

　　“嘿嘿嘿，三师公过奖了，过奖。”天明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又皱起脸，“这么说我救人是救对了咯？但小高叔说我闯了大祸，那个女孩子已经猜出了我们的身份，她会不会告诉那个蒙恬啊？”他缩缩脖子，又一脸希冀地看向张良，显然之前已经被内疚折磨了许久。

　　屋子里的几个人也看向张良，等着这位智者的答案。

　　“她确实在途中识破了你们这一行的身份，因此才会见机逃跑，以防不测。至于高先生所说，在找到她时遇上蒙恬，或许只是凑巧。”张良皱皱眉，显然不觉得世间有如此凑巧之事，但它就是怎么发生了，而且所有已知的情报都表明这确实是一次巧合，他也只能姑且这么相信了。

　　高渐离也蹙起眉毛：“那么那名道家弟子呢？连续两次巧合？”

　　“或许就是这么巧。”张良面显无奈之色，轻微地摇了摇头，“她姓顾，表字安之，是天宗掌门松珑子的亲传弟子。我与她相识日久，知道她感知敏锐，远超常人。那一晚她在登州下榻，经过苍松峡是慕阌乡莲之名前往阌乡买藕，而那位王氏女是她的师妹，身上许是佩戴了什么道符信物一类，被她感应到了，故此前来一会。”

　　雪女捧着杯子，如画面容莹澈胜雪：“这……未免也太……”
　　高渐离思索一会，认同他的观点：“我也正是觉得太巧，所以当她说这是预先设下的一场局时，我虽然怀疑，内心里还是信了七成。现在看来，倒是被她就势设局，摆了一道。”

　　顾和当日观察时觉得高渐离出手并不狠厉，似乎没打算取王暄的性命，而是要询问什么。遇到蒙恬之后更加举棋不定，犹豫着是杀是擒，哪种情形对正处于亡命阶段，没本钱与秦国正面对抗的墨家更有利。
　　她心里也觉得当前的情况巧合过头，但却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因势利导，利用上天赐予的巧合编成一个连高渐离也不得不相信的谎言：“阁下难道不觉得奇怪，以蒙将军的身份，如何会着甲胄孤身在外，甚至没有携带马匹？究竟是什么情况，能够让黄金火骑兵拖延这么久，到现在也没有与蒙将军汇合？”

　　正是这句话戳中了高渐离的心思，让他产生去意，急着回到墨家众人所在的车队——他和盖聂是车队里最强的两员战力，现在他们两人都不在车队，万一……

　　张良又看向盖聂：“盖先生怎么想？”
　　他知道这番话能够骗过高渐离，却骗不过出身鬼谷派，阅历丰富的盖聂，一定还有什么其它的原因促使盖聂做出返回的决定。

　　盖聂沉默，良久方道：“她是松珑掌门寄予厚望的弟子，以如此年龄迈入心斋，心性又这般出色，便是天宗下一任的掌门也未可知。”
　　他的目光落在天明被衣服掩盖的脖颈处。

　　大铁锤不解：“那又怎么了？”

　　高渐离与心思玲珑的雪女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阴阳咒印！

　　盖聂曾经对班大师说过，多年以前，他得到过道家一位高人的指点，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够解开天明身上的咒印，那一定是他。
　　这番话班大师告诉过高渐离与雪女，因此他们两人立刻明白了盖聂的顾虑。

　　若是他们下死手，那也就是和天宗结下冤仇，那么天明身上的咒印要怎么办？
　　总不能让他们巨子的生命掌握在阴阳家手中，随时可以掐断吧。

　　当时的情况分秒必争，果断做出卖对方一个人情，放弃纠缠的决定也显示了这两个人的能力与决断力。

　　想通这一层，高渐离对大铁锤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再问，转向张良：“先生之前告诉天明，那个女孩子不会泄露我们的行踪，不知先生有几成把握？”

　　张良淡淡一笑：“十成。”

　　这下连盖聂都忍不住都对他侧目。

　　不过，有些事情是不能对一般人解释的。

　　便比如张良这样经纬天地的顶级谋士，或者李斯那样宰执天下的国之柱石，他们心里都很明白这个道理，对于自己的某些决策想法，要么不解释，要么另找个普通人能够理解的理由糊弄过去，总之绝对不会透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为什么呢？

　　因为促成他们做出判断的见识、经验乃至预感，通通都是常人所没有甚至不能理解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解释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没有达到他们层次的普通人会按照自己的理解歪曲他们的意思，产生种种私念，对命令打折扣地去执行。如果事情失败，这些人不会认为是自己执行得不对，而是把责任归咎到策划者身上；万一侥幸成功，这些人则会认为策划者也没什么了不起，开始自高自大起来，摆不清自己的位置。
　　所以，与其费工夫解释，反倒不如不解释，既能增加神秘感，让别人产生敬畏情绪，又能确保自己的命令被完美执行。

　　这样的道理每一个了解人心的高位者都知道，却一概讳莫如深，很少有人会把它讲出来。但如果翻翻史书，就会发现，历朝历代的那些明君贤臣们，没有一个不是这么做的，即便现在也一样。

　　盖聂理解张良的这种想法——他自己也是这么做的——因此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问，而是提起另外一事：
　　“子房之前说与顾安之相识颇久，可知她额头上那方四瓣菱形印记的由来？”

　　张良讶异：“什么印记？”

　　盖聂看向高渐离，见他思索一阵，点了点头，于是也颔首致意：
　　“那日打斗之中，我见她眉心之上有一方菱形朱色印记，色泽妍丽，遇汗不融，绝非寻常丹砂、脂粉之物所能绘。在道家弟子的传闻中，此人体任自然，风仪清朗，有昆山佳玉，秋水霁月之喻。若说她额上印记是一种妆容，未免有些不合情理。”

　　众人听他这么说，下意识看了雪女一眼——这位倾城倾国，姿容清艳的女子气质胜雪，却从来没有在人前露出过素颜的一面，现在也擦着莹润口脂，敷着蓝紫色眼影呢。

　　“大家都看着我做什么，我额上可没有朱砂印。”
　　处在众人目光焦点的雪女眉目微弯，眼波盈盈，饶是众人与她相处良久，对她的美貌已经有了一定抵抗力，还是觉得心头一震。

　　众人有的干咳一声，有的抬头看天，各自故作自然地移开视线。

　　张良回忆自己半个时辰前在榆林与顾和相遇的情景，当时他并没有注意到盖聂口中的菱形印记，或许是被额发遮住了，下午定要找个借口就近细观：
　　“此事我亦初次听闻。盖先生特意提起，莫非是知道她额上印记的来历？”

　　盖聂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身上有一种天然的令人信服的力量，那是经过岁月沉积的强大：“我曾听师父提起过道家的一种秘术，修炼时稍有不慎便会神魂离体，游心忘归，因此需要用特殊的符文在躯壳上刻下印记，与神魂相感应。”
　　倘若顾和在此，必能从盖聂这番话中觅得极重要的信息——松珑子翻阅道家典籍都找不到的东西，鬼谷派居然有所记载——继而推断出某些湮没在时间长河中的秘密，只可惜她并不在。

　　屋中墨家其他人听他说得离奇，心中都是半信半疑，只有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无聊得快睡着了的天明抓住一鳞片爪，眨巴着大眼睛问：“身体留在原地，魂魄去了其它地方，听起来怎么像是在做梦？”

　　盖聂有些惊讶地看向他，早知道这孩子天资非凡，不曾想他的领悟力竟然到了这种地步，随便听听也能抓住重点：“你可以这么理解。”

　　天明摸着脑袋傻笑：“嘿嘿。”

　　唯一明白盖聂想要表达的意思的张良神色几次变幻，声音却平静到了极点：
　　“上神乘光，与形灭亡，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情。中古以降，世间哪还有这样的人？应该只是形肖，并非神合。”

　　盖聂同意他的观点：“我也这么觉得。”

　　“大叔……三师公……你们说人话好不好……一定要让别人都听不懂才显得你们很高明吗？”听着两人宛如天书般的对话，刚刚还沉浸在得意情绪中的天明哀叹一声，无精打采地垂下头。

　　盗跖神行术一滑，瞬移般来到他身边，笑嘻嘻拍了拍他的脑袋，压低声音凑至他耳边：“我早就想这么说了！你小子，真够可以的！”

　　“你是在夸我吗？”天明怀疑地看向他。

　　瞥到盖聂、张良两人默默无语的神情，盗跖笑得肚子都快抽筋了：“当然是在夸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