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风雨情》月明汉水

2、太子的悲哀

　　回到宫中，兄妹俩分别。
　　朱徽赢在月色中独自踏雪而行，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一种颜色，白茫茫一片无尽头。比之宫外，紫禁城更多的是冷清和寂寥。夜色静谧，她抬起头看看天空，月已中天。
　　天儿冷得让人直发抖，朱徽赢紧了紧身上的白色披风，心里不由忐忑起来。
　　她的母亲是太子朱常洛的一位选侍，闺名李兰，人称东李，因为宫中还有一位选侍也姓李，人们遂以东李和西李来加以区分。李兰对下人很宽厚，对女儿很严格。
　　朱常洛虽然不是很喜欢东李，但想着她人品贤淑，于是把五岁上就丧母的朱由检交与她抚养。

　　刚到永安宫门口，就看见李选侍的贴身宫女如意领着几个小宫女走来走去，面色焦急，显然是在恭候着她。
　　“姑娘你可回来了，”如意眼尖，先看到她，立马迎了上来，“娘娘快担心死了，还不快进去暖和暖和，看这手凉的跟冰似的。”
　　朱徽赢硬着头皮小声问道：“她很生气吗？”
　　“你现在知道怕啦，出宫是好玩的吗，遇到坏人怎么办？”如意嗔了一句，看到她脸上惨兮兮的表情，又忍不住抚慰道：“待会儿别犟嘴儿，我会替你说好话的。”

　　刚踏进西暖阁，就看见碧桃委委屈屈地跪在地上，母亲李选侍正就着灯描花样。
　　“四姐。”七岁的朱由检放下书，怯怯叫了一声。
　　“吉祥，太晚了，带哥儿下去休息。”李选侍头也不抬，轻声吩咐。
　　朱由检收了书，乖乖跟着宫女往外走，经过他姐姐身旁时，还不忘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朱徽赢一面为自己担忧，一面又为她们如临大敌的模样感到好笑。她暗暗活动一下自己冻酸的膝盖，走到碧桃旁边跪了下来。
　　“母亲，我错了，您罚我吧。”
　　听到这话，李选侍终于把头抬了起来，语声平平道：“说说看，你错在哪了？”
　　朱徽赢早已打好了腹稿，开口忏悔道：“我不该不经过您的允许私自出宫，还这么晚回来，让母亲担心。”
　　李选侍看她跟背书似的，面上无一丝悔改之意，当下理也不理，接着低头绣花样。
　　如意在旁道：“姑娘下回可别这样了，你不知道娘娘听说你出宫了多着急。心里着急，也没注意，在院子里跌了一跤，当时就青了一大片。多冷的天儿啊，姑娘本就身体虚弱，万一不小心染了风寒，姑娘难受，娘娘也伤心啊！”
　　朱徽赢刚才没在意，如今细瞧，李选侍膝盖部分果然突出一块儿来。想必是上了药又包扎，只不过穿上冬衣之后不太明显。
　　想想自己所作所为，她不禁鼻子一酸，垂首道：“女儿不孝，害母亲受累，以后再也不私自出宫了。”
　　李选侍终于停下手中的活，看了她一会儿，叹气道：“没跪够吗，还不起来？碧桃也起来，念在你如实相告的份上，罚俸半个月，以后侍奉姑娘经心点！”
　　朱徽赢赶忙站起来，坐到李选侍旁边，抚着她膝盖柔声问道：“还疼吗？都怪我不好，惹母亲生气，害得母亲跌倒。”
　　李选侍挥退众人，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慈爱地说：“只要你听话，我怎么样都不疼。”
　　看女儿低头不言语，她又道：“我知道你只是嘴上听话，心里不服，哪一次不是这样，哄我高兴罢了。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倔，不改改脾气，以后就等着吃亏吧。”
　　“我哪有？”朱徽赢忍不住反驳，“宫里无聊透顶，我想出去透透气，再说我又不是一个人，还有大哥呢！”
　　“你当然不是一个人，你有那本事出宫吗？跟着你大哥就让人放心吗？他自己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呢！”
　　李选侍责怪了半天，又觉得不忍心，缓缓劝道：“孩子，你不喜欢这里，可这里就是你的家啊！你不能老是想着跑出去，你要适应这里。你父王什么都不管，一心偏宠那个西李，由得她在宫中作威作福。我不想惹事，一直都是小心翼翼，忍气吞声。我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希望咱们母女俩能够安心过日子。等你平平安安长大，再挑个好夫婿，我也就没有遗憾了。”
　　朱徽赢心里不由大为震动，以前李选侍也经常教育她，却从未像今天一样掏心掏肺，动之于情，晓之于理。也从未像今天一样说得这样深，把利害关系明明白白摆出来。
　　她把头埋在李选侍怀里，闷闷说道：“我懂了，母亲。放心吧，你还有我呢，我会一直陪着你，不会让你孤苦无依的。”

　　当天夜里她就开始发热，胡言乱语，李选侍急得不行，吩咐去找太医。可怜老太医半夜三更也得起来，冒着严寒来替她诊病。
　　好在只是一般的伤风感冒，李选侍稍稍放下心来。她别的不怕，就怕女儿生病，只因这女孩从娘胎里带来的病根，体质虚弱，一病就得病上大半个月才能好透。这次也不例外，朱徽赢到了二月份才下床走路，人也瘦了一圈。期间，朱由校来了几次，给她带了一些自己亲手做的木偶解闷。

　　这天天气晴好，阳光明媚。
　　朱徽赢在屋里看了半天《诗经》，感觉到有点乏味，推开窗户上向外看去，宫女们晒被子的晒被子，擦桌子的擦桌子，扫地的扫地，各自忙着自己的事，还不忘你来我往，相互调笑。
　　抬头看天上飞回来的鸟儿，她不由感叹，原来春天已不知不觉到来了。
　　叫上碧桃，朱徽赢以散步的姿态慢慢踱到永宁宫。
　　刚跨进大门，就看见正对面走来一个怒气匆匆的人，一身红色常服煞是耀眼，后面跟着随身太监王安。朱徽赢躲之不及，只好屈膝行礼，道：“父王万安。”
　　朱常洛抬头一看，原来是自己许久不见的女儿，只好暂时压住怒火，关怀地问道：“怎么瘦了这么多。听你母亲说你病了，现在如何，可好了？”
　　朱徽赢面无表情，毕恭毕敬道：“多谢父王关怀，已经大好了。”
　　朱常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最后只是叮嘱女儿“好好休息，别太劳累”如此云云，然后大步离开了。
　　朱徽赢撇撇嘴，留碧桃在院子里，独自往屋子里走去。

　　王才人背对着她端坐在炕上，正以袖拭泪呢，听见脚步声忙转过身来，脸上已恢复常态，笑着吩咐下人赐座，看茶。
　　待朱徽赢坐定，便拉着她聊起天来，问了问病情，吃了些什么药。又嘱咐她多穿衣服，别冻着了。朱徽赢一一回答完之后，方问道：“怎么不见哥哥？”
　　王才人叹了口气，说道：“你刚才可看见你父王了？”
　　朱徽赢点点头道：“他好像不太高兴。”
　　“他那是在生校哥儿的气，说他不务正业，好的不学，偏学那低贱人家才做的木匠活儿。”
　　朱徽赢笑着接口：“这哪能怪哥哥？”
　　“可不是？”王才人擦了擦眼角，叹道：“哥儿现在都十三了，还没请老师教读书写字。他又找不到其他事做，天天跑去看人家盖房子，做木工，时间一长，看出趣儿来了。平常没事干时就做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解闷，自己玩儿的挺高兴，我也就由他去了。今天正巧被你父王看见，你父王怒斥他玩物丧志，将来成不了大气候，还说我教子无方，纵容儿子。你哥哥也很伤心，现在正在书房里反思呢。”
　　朱徽赢安慰道：“才人不必忧心，哥哥天资聪慧，只是贪玩罢了。他要是肯用功，有什么学不会的。”

　　说起来，朱由校确实可怜，堂堂正正的皇长孙，都已经十三了，还没被册封为“皇太孙”，万历皇帝似乎把这个孙子完全抛置脑后了。
　　朱由校的不得宠，来自于他父亲朱常洛的不得宠。
　　朱常洛是当今皇上的长子，他为什么不得宠呢？这话还要从三十七年前说起。
　　那一年，万历皇帝朱翊钧刚刚二十岁，正是血气方刚，年少冲动的年纪。
　　那一天，也像今天一样，天气晴好，阳光明媚，朱翊钧来到后宫给他母亲李太后请安。太后不在，朱翊钧转身走人，眼睛一瞥，看见了一个妙龄宫女。宫女嘛，到处都是，但是这一个却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心动，于是，幸了。
　　完事之后，朱翊钧什么话都没说，拍拍屁股走人，连名字都没记住。不过他还算厚道，临走时，赏了她一副首饰。
　　但是这位宫女很不给面子，几个月之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朱翊钧很不高兴，毕竟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传出去有损颜面。他对此事绝口不提，全当没发生过。
　　其他事可以瞒，怀孕这件事是瞒不得的，眼看宫女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李太后把万历找来对账。这没办法，谁让宫里只有他一个男人。
　　沉默不语，这就是朱翊钧的回应。
　　李太后被儿子的流氓行径激怒了，当即拿出了铁一样的证据，皇帝的内起居注。
　　真相大白，万历只能低头认账。
　　王宫女成了王恭妃，但是，从此以后，直到她死的那一刻，万历再也没有临幸过这个可怜的女人。
　　两个月后，长子朱常洛出生，与此同时，万历遇到了他一生中最爱的女人，郑贵妃。
　　这个日后无论是在后宫还是在朝堂上都掀起轩然大波的女人，此时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
　　但是姑娘很争气，很快就替万历生了第三个儿子，朱常洵。爱妃生的儿子，自然让万历欢喜异常，疼爱的不得了。

　　依照朱元璋订立的祖制，立君当立长。但是万历十分不喜欢皇长子朱常洛，想换人。
　　他很快发现，皇帝说的话，也是不算数的。
　　因为立太子一事，万历和满朝大臣进行了长达二十多年的斗争，最后以失败而告终。
　　大明的文官是有气节的，也是执拗的，只要他们认定了一件事，就会坚持到底，哪怕被降级，哪怕被发配，那怕被廷杖，哪怕付出生命，依然固我。并且他们不是几个人，而是一大群人，从京官到地方官，无一例外，都来凑个热闹。
　　大臣们倒下一批又来一批，前仆后继，决不退缩，纷纷上疏大骂皇帝。

　　在这群疯狂的人面前，朱翊钧妥协了。万历二十九年十月，朱常洛被立为太子。
　　经此一事，万历和全体文官杠上了，他不再上朝，也不再祭祀，言官们递上的奏折一概不看，整天躲在深宫里，而且一躲就是二十八年，直到他逝世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