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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小蛮吓得脑子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叫救护车。她手抖得握不住电话,差点连120也不记得。
      救护车很快来了。两个孔武有力的工作人员把端木珩小心放置到车上,一边说,“这帮小年青儿,过节时候高兴了,也不知道节制,喝成这样,这不自个儿给自个儿找事嘛。”开了灯,呜呜呜地一路风驰电掣。小蛮坐在端木珩身边,她惨白的脸在急救车内日光灯下,泛着颓败的苍灰。小蛮轻轻伸手出去,握住了她冰冷的指尖。
      端木珩的家人不在国内,小蛮担负起看护病人的职责。端木珩住了一个星期医院,小蛮就每天下班后,坐一个小时的车,从公司赶到医院,手里拎着自己熬的各式各样的羹汤——端木珩不爱吃医院的饭菜,外面餐馆的东西,小蛮怕不干净。健康人也就罢了,本来就有抵抗力。可现在端木珩是病人,而且是胃上的病,不得不小心。可别胃出血好了,再来个胃炎什么的。她专门打电话请教了当医生的父亲,制定了以流食为主的食谱,晚上在家里煲好了,放在保温筒里,第二天带到医院去。
      她这样尽心尽力地照顾,端木珩也没有什么特别表示,一径面无表情,寡言少语。倒是同病房的病人有点羡慕:“你们姐妹吧?感情真好。”小蛮只是笑笑,也不多话,守在端木珩身边,翻着自己给她解闷买的各种杂志。看完一本抬起头来,发现端木珩闭着眼睛在流泪,细细的一条泪痕,若有若无,不仔细看不出来。小蛮重新低下头,把那本杂志又从头看起。
      从医院出来,小蛮心里乱糟糟的,好多过去的事,一层层地翻出来。猛地抬起头,才发现自己走过了车站,索性再走一站好了。
      天上又飘起雪花,一片片,在昏黄的路灯下旋飞舞蹈,轻盈美丽地。路上仅有的几个行人都匆匆加快了脚步,小蛮倒是站住了。雪片儿擦过她的脸颊,柔润清凉,象一只手轻轻抚过。她摇摇头。说好了要忘记的,怎么不听话!她专心走起路来。雪连着下了几天,路上被踩得又泥又滑,很不好走,不留意就会摔跤。人行道旁边有矮矮铁栏杆围着的一长溜草坪,春天想必绿草如茵,现在铺满雪,茸茸软软的,象一床新絮的棉被,还有更多的加上来。小蛮不由得想起幼时念的童话故事:小草盖着厚厚的雪被子,甜甜的睡着了。她突然起了一个淘气的念头。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了一圈,身后不远有一辆黑色小车在雪地里小心翼翼地开着,除此再没有旁人。小蛮跨过铁栏杆,在那光亮整洁的新雪上走了几步,再跨出来。看着自己的脚印深深地印在雪地上,小蛮重温了小时候的快活。她一手甩着空保温桶,尽力加快脚步跑向车站。
      端木珩出院以后,在家里休养了一段时间,然后飞渡重洋去和家人过春节,留下房子让小蛮守着。等到小蛮再次看见她,已是初春时候了。

      周末本来说好要和叶欢欢一起去逛街,可她突然要去相亲。逛街是叶欢欢提出来的,结果一听说相亲对象是个海龟博士,她当机立断,放了小蛮的鸽子。“哼,让你叶欢欢遇到一个四眼田鸡,五短身材,面目可憎,言语无味的真正‘海龟’博士!长得象海龟的博士!”小蛮握着手提吸尘器,有一下没一下,懒懒地吸着沙发,恶毒地诅咒着。自己也觉得没道理,哧地笑出声。
      象是回音,一声笑从门边回荡过来。小蛮吃惊地看过去。好一刻,才欢呼一声:“端木!”她手忙脚乱关掉吸尘器,跑到门边:“怎么你进来我没有听见?”
      端木珩俏皮地脥脥眼,笑说:“你那么专心的吸着尘,哪里会注意别的?”
      小蛮脸红了:“你别取笑我了,这吸尘器声音太大。”她对着端木珩虚虚张开双臂:“欢迎回家!”她一身钟点工的打扮,头巾,胶手套,花围裙,沾了浮灰,所以只是做个架势。没想到端木珩毫不介意,真的一把抱住她:“谢谢!”小蛮呵呵笑:“你怎么回来事先也不告诉我?”
      端木放开她,笑笑说:“我也是临时决定的。”
      两个人别后重逢,话是如黄河泛滥,滔滔不绝。端木出院以后,两人就常在一起聊天了,才发觉对方原是话匣子。端木在国外时,她们虽一直在网上通着简短的电邮,可哪有当面聊天这么爽快。脱掉钟点工装备,一起蜷坐在沙发上,端木珩讲述的是美游散记,小蛮说的则是办公室故事。正热闹间,小蛮冷不丁怪叫起来:“我说怎么不对劲。你把头发剪短了!”端木珩嗔道:“你还是不是女人?这么半天才发现?”小蛮忙道:“我没有想到嘛。你以前那么宝贝你那长头发,怎会舍得的?”端木珩淡淡道:“以前是以前。”
      小蛮深悔失言,不知如何补救。端木珩甩甩头发:“怎么样?好不好看?”她额头前覆着密密的短刘海,脑后则是细碎的小卷,相对长卷发的妩媚风流,是另外一种清爽秀丽。
      “好看。”小蛮由衷地说:“真像奥黛丽赫本。”
      端木珩眼露喜色:“这你倒是看出来了。”
      小蛮瞪她:“不要这么小瞧我好不好?赫本可是我的偶像。”
      端木珩大笑:“对不起对不起!”小蛮毫不放松地瞪着她。端木珩好容易忍住笑。
      “我说,你除了办公室那些升职加薪三姑六婆的事情,有没有别的新鲜故事啊?”她拉拉小蛮的马尾辫。这是小蛮从小学开始持之以恒,一百年不变的发型。
      “你想听什么?我倒是想知道他们有没有炒股炒金炒屋,发了还是赔了,可人家也不肯告诉我啊。”小蛮有点不明白。
      “我不是说别人啊,我是说你!你真是读书读呆了!”端木珩恨铁不成钢,伸出一根玉葱般的手指,狠狠戳了一下小蛮的脑袋。
      端木的眼神别有意味,小蛮灵光一闪,顿时又红了脸。“……没有!”
      “这个样子肯定是有啦。快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不然……”端木装模作样的对着手吹吹气。“啊!”小蛮站起来要跑。“哪里逃!”端木怒喝一声,扯住小蛮的衣服将她拉了回来。
      到底端木的审问功夫非同小可,把小蛮的阶级斗争新动向给刨了根问了底。
      其实很简单。不到两个星期前,小蛮的电脑系统崩溃了,公司电脑部的一个小工程师奉命前来。以为很容易的事情,没料到下班前才搞定。虽然写字间有备用电脑,到底没有自己用熟的那么得心应手,而且没有小蛮收集的资料。耽误了小蛮半天的活儿,小工程师过意不去,特别请小蛮吃晚饭赔礼道歉。小蛮万般推不掉,只好去了。结果从此以后,小工程师天天到翻译部来等小蛮下班。一时间,小蛮恋爱的消息风靡全部。几个男同事半真半假地吃醋:“把我们翻译部之花给抢走了。”
      小蛮自然不知道别人背后的议论。她只是烦恼,对着端木诉苦:“怎么办?被自己不喜欢的人追求真是难过。”端木仔细端详,她一张脸比吃了黄连还苦,眉梢唇角全是下垂的,原来她不是言若有憾,是真有憾焉。她突然问:“小蛮你是不是没有谈过恋爱?”
      小蛮脸红得象块大红布。迟疑半晌,犹犹豫豫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好似在额头上凿了字宣告天下似的。这般容易被人看穿,小蛮更添几分沮丧。
      没有谈过恋爱,才会把男人的追求看得这么重,才会这么严肃认真地苦恼。其实,自己是否喜欢追求的人,是根本不重要的呵。小蛮的苹果脸成了苦瓜形苹果脸,端木直要笑:“我甚么不知道!”她兴致勃勃地问:“那小蛮你喜欢啥样的?”再加上一句:“你有没有喜欢过人啊?”从以前的闲谈,端木了解小蛮家教极严,本人又呆呆,对父母的淫威全然不加反抗,于是被父母教养成模范女儿样板,孝顺乖巧,品学兼优,拿过无数竞赛奖状,一路最好小学,最好中学,最好大学过来。父母不许她大学毕业前谈恋爱,她果然大学毕业前不谈恋爱。大约周围的人都是这样,所以她从来不觉得,二十一岁的女孩子,连初恋都没有,是一件多么令人惋惜的事情。所谓先天不足,后天失养,正正如此。对于这个成长轨迹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女孩,端木发生了浓厚兴趣。
      然而一向爽快的小蛮居然忸怩起来,两手抱着椅垫子,扯着那上面的流苏,并不说话。碧清双目上浮起一层雾霭,遮住了她素日明澈见底的漆黑瞳仁。端木暗自点头。都说各有因缘莫羡人,也就是各有心事莫羡人。
      这晚小蛮上了床,很久都睡不着。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是这样吗?

      进了春天,小蛮一下子忙起来。公司在西部有一个大工程,四月正式动工,于是无数资料传真电邮过来要翻,很多总部的人派过来要跟。翻译部的工作立时吃紧。每天主管都火烧火燎地跟在脚跟后面催:“你昨天的翻完没有?赶紧交上来!”被催的人怪叫:“老大,你昨天给我的可是厚厚一沓子,怕不有五六十页。我就神仙也不能一夜之间出活啊!”人人加班加点,叫苦连天。以前没人愿意接的工地和出差的活儿,现在你争我夺。在外面跑是没有坐写字间舒服,但是起码不用加班。当然这些事情是轮不到小蛮的,全被平时会在主管说冷笑话时格格娇笑的几个女同事包揽。反而主管看到小蛮活儿好又快,特别给她多加工作。可就连这样也有人说风凉话:“到底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就是受重用啊。”叶欢欢熬不住,顶回去:“受重用也没见给我们多加一分钱!多劳也不多得,什么世道!”
      小蛮是部门里面最年轻的一个,自知新人资历浅,姿态放得很低,她又是那一种随和的性子,不争不抢不出风头,因此工作以来,虽不说人见人爱,倒也跟同事相处融洽。背后不知道,这般被人当面排揎,还是第一次。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关键时刻魑魅魍魉的面目全露出来了。小蛮心里对人性很是失望。主管走过来,不动声色地对小蛮说:“你把今天翻出来的送到项目部去。”看看表:“也快下班了,就不用回来了。”主管是和小蛮同一所大学出来的,不过是年长多届的师兄,对小师妹仍然比较照顾。
      翻译部在二楼,项目部在二十楼。他们公司的传统,越重要的部门,楼层越高,总经理室就在最高的二十八楼。下班时间,人潮汹涌。小蛮送完资料回来,等了好几架电梯,都是人挤的水泼不进。电梯间正对大幅玻璃窗,她索性踱到窗前看风景。她稍有恐高症,只敢远眺。浅淡暮色下,高楼栉次,车如流水,一派盛世繁华风物图。小蛮忽然有点想家。
      人少了很多,小蛮终于挤上一架电梯。随着电梯一层层向下,人越来越多,先上的只好往后退。小蛮上得早,被挤的快贴到后面电梯壁,四周是几个高大的男同事。小蛮从未试过跟异性这么接近,男用古龙水的淡淡味道清晰可闻,让她想打喷嚏。翻译部楼层低,很少人有上下班坐电梯的习惯。没想到是这么烦难的事情!小蛮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安心翻译本职工作,不再想着升楼层。
      电梯下到六楼,几个等候的同事探头一看电梯内情形,笑着摇摇头,都不上了。偏巧一个三十多的女同事,大概急着回家,仗着身形苗条,硬是蛰进来。排好的阵形又挪动一下。小蛮一脚踩在后面人的皮鞋上,不好意思极了,却回不过头,只得梗着脖子低低说了一声“对不起!”“没关系!”也是很礼貌的回答,十分男性的声音,低沉好听。
      就在此刻,电梯的灯忽地灭了!顷刻一片黑暗。众人似坐疯狂过山车,光速下坠。男女惊叫声猝然四起,尖锐刺耳,每个人都明明感觉到死神冰冷的大氅在脸上快速拂过。小蛮本能张开口,浓黑涌扑入喉,瞬息染黑小蛮的声音,她叫不出来。脑子象刻坏的光盘,在CD-ROM里面叽嘎作响,反反复复,读着相同的几个数据:竞赛奖状,春雨,合欢树,初冬的雪,新年舞会,黑暗的电影院……原来跟他还有这许多的回忆……死就死吧!……爸爸妈妈……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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