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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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蛮姓谢，简直是顺理成章自然生成的，她父母给她起名小蛮。她父母一向懒惰，最大爱好是不劳而获——凡事都爱拣那现成儿的。连给女儿取名字这么费劲的事，也有便宜拣，她父母喜滋滋的。她母亲毕业于师大中文系古典文学专业，因此这个名字根本是顺手拈来，毫不用力。尽管上下五千年，浩如烟海的文字卷帙中，有浩如烟海的美丽女子名字，便是姓谢的，高雅有道蕴，世俗有秋娘。可是，谁让她们都无有“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这么深入人心，这么不加思索脱口而出呢？
怪她父母生性懒惰，也怪现在劳动人民的文化素质提高了。白乐天这两句诗飞入寻常百姓家，脍炙民口，令小蛮从小到大，平添几多成长的烦恼。几几乎每个新学年，老师点名，点到谢小蛮，总有分不清是谁的怪腔怪调拉长声音接上一个“腰……”然后卷堂大笑，修为差点的老师都难免忍俊不禁。在别的孩子欢天喜地领新书新笔新本子的时候，小小的小蛮，往往是独自坐在自己位子上，泪眼模糊。一件事情，假如总是反复出现在生活中，即使再痛苦，最后也会麻木，不再会有感觉。聪明的人，甚至还会从中找到乐趣。中学时候的小蛮，对此类事情已经颇能应付裕如。用小蛮自己的话来说，乃是练就了“铜墙铁壁的脸皮”。每当有意无意的女同学，开玩笑半开玩笑地来揽小蛮，嘴里说着“让我来试试小蛮腰”，小蛮就会笑眯眯的说：“我小蛮腰细如黄桶。”成长的经历，让小蛮提前结束了敏感如刺猬的青春自恋期。她能笑别人，也能笑自己。所以，小蛮是个受欢迎的女孩子。在学校如是，出了学校亦如是。
长大的小蛮，并没有杨柳小蛮腰，甚至有点胖嘟嘟，因为她实在贪吃贪睡。口腹之欲，梦枕之欢，是小蛮享乐主义的两大基本支柱，是她宣称冬雷震震夏雨雪不能变更的人生至爱。小蛮的终极理想生活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并在节假日身体力行。她每天就这样乐呵呵地过着猪一般的生活，是她房东兼同居好友端木对她的终审判决。“人家有时候也看看电视的！”小蛮抗议。“是，看着电视吃饭睡觉。”端木冷笑。
端木单名珩，也是个古意盎然的名字，本尊却是个不折不扣走在潮流尖端的时代女性，打扮入时，妆容精致，节食加健身练出来的身姿苗条婀娜，纤侬合度。拉开衣帽间的门，一套套搭配好的大牌应季衣饰手袋鞋子，一丝不苟。轮到小蛮来嘲笑她：“就是上趟洗手间也要换套衣服，为了配合卫生纸。”用的是“男亲女爱”的经典台词。和小蛮的犬儒哲学针锋相对，端木是最理智的现实主义者。所以，她在根本不缺钱的情况下，为自己招了一个房客：“便是出出水电费也是好的。”端木父母跟大女儿移民到了国外，大套的复式住房便显得空荡。端木搬到楼上主人房，把原来自己住的楼下小套房空出来，登了广告找“同居蜜友”，限女性。这房子在中上住宅区，价格当然不会太便宜。前来的都是类似端木的都市白领丽人，有学识有教养，却均不甚合意，直到谢小蛮。
那是入秋不久的一个周末下午。晚上端木有个重要的朋友聚会，正在家里做面膜。听到门铃响，按下对答机，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年轻女孩子的声音：“您好，打扰了。我是跟您约好，来看房子的。”端木倒是一愣，恍惚想起近午酣睡时候接的一个电话，是一个想租她房子的女孩。凌晨方回，睡意排山倒海的端木被吵醒，完全抛却淑女形象，大骂十数声“他奶奶的”。到底接了电话，神志不清地约了时间，再倒头睡去。一觉醒来，早已忘记——没想到就是现在，声音依稀相似。端木看看身上的浴袍，反正是女孩，倒也不妨，便开了门。一声惊叫，端木和小蛮一齐呆在门口。
熟悉以后，端木常常拿这事取笑小蛮：“乡下人！做面膜都没有见过！”小蛮红了脸，搔搔头：“突兀看到一张绿色的脸，总归要叫一叫的。”端木用的是HR增白面膜。小蛮瞪一眼端木：“你不知道自己长得多象鬼吗？”端木手中的椅垫打着旋飞向小蛮。小蛮避开椅垫，避不开端木的魔爪，被扑倒在沙发上胳肢。小蛮触痒不禁，笑得喘不上气，末了只好告饶：“是……象聊斋里面的漂亮女鬼啦！象聂小倩啊……小倩美女饶命啊……”端木方才恨声住手：“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Hello Kitty！”这是她们的闺房之乐，小蛮沾沾自喜，端木嗤之以鼻：“谁跟你闺房之乐？人家还没有嫁人呢。成语不会用就不要用好吧？”
初次见面时候，当然不会想到后来处得这么好。小蛮是对端木的房子一见钟情：显然是从儿童室改造的，墙上还贴着小女孩的粉色梦想壁纸。独立卫浴且不说，房间很大，前半端用拉门隔断，原来应该是保姆睡觉的地方，后来女儿长大，就变成她私人的小小会客厅，搁着电视雪柜，用来招待小朋友。真是体贴的父母，小蛮感叹。如此，她要是偶尔有个朋友来访，也不必在外面客厅招眼。房门一关，自成天地。旁边一扇落地大玻璃门通向宽敞的阳台，对着几株大树，夜里，坐在门前，应该就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星吧。当小蛮结结巴巴地嗫嚅着，要求房东降低一点房租的时候，她其实已经决心租下这房子了，即使要她每月付出一多半的工资。
端木珩有些诧异地打量小蛮。她不等钱用，定的房租自认是比较合理的。之前来看房的人，也许有这样那样千奇百怪的要求，倒没有人要求降低租金。而且，这一两百块钱，拿来又有什么用呢？回想她推开楼下房间的房门，女孩子眼中跳跃的欢喜，她肯定她会租下来。端木珩一直是理曲气壮的人，得理，那是更加不饶人。然而，眼前的小蛮，皮子雪白，胖乎乎一团粉似的，白衬衫绿布裤，站在初秋的淡金阳光里，大约是生平第一次求人，满面通红，直红到脖颈子里，眼睛根本不敢看人，只敢看地。端木珩突然笑了，爽快地答应下来。小蛮松口气，难为情地搔搔头：“这样子，那我就不是拿出一大半的工资租房子，而是正好一半。吃住平衡了。”这是端木珩第一次接触到小蛮的猪俗生活原则。她终是忍不住大笑出声。能够拿出一半的工资租一套满意的房，到底是没有吃过苦的孩子。
后来签房租合同的时候，端木珩看见小蛮的身份证，才比自己小三岁而已，感觉上像是隔了好多年。大概是因为小蛮没有恋爱过的缘故吧。端木珩十四岁开始恋爱，十年来，大大小小，来来往往，少说也谈过七八场了。这还只是明恋，加上暗恋，两只手是怎么也不够用的。爱情固然有甜蜜的神奇魔力，让人容光焕发青春美丽，可如影随形的辛酸，黯然，惆怅，思念，却是百分百的苦情催命剂。思君令人老啊。有朋友说过，恋爱中女人过一年，等于其他女人过三年。对比小蛮，端木珩不得不承认这句话的英明正确。
尽管如此，尽管如此，端木珩心甘情愿，一次次地，在天堂与地狱之间死去活来。爱上这一个，爱上那一个；一时她不要别人了，一时别人不要她了。纠缠绞绊，浮浮沉沉。她上了瘾，回不了头。她的毒品，叫做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销魂最无药可救的鸠毒。到头即使心字成灰，哀伤地目送他远去的背影，说起来，也是一个凄艳绝美的手势，自己先感动了。也许，她爱的，不过是这么一种手势？
拉近小蛮和端木珩的，正好是这样一次恋爱。
两人同住初期，相互间极是客气。尤其小蛮，偶尔遇见，总是“您”“谢谢”“对不住”不离口，带着一种客人必须的礼貌，和疏远。其实小蛮在家的时间远比端木珩为多。端木珩做广告公司的业务经理，应酬那是有如天上繁星，数不胜数。客户的，朋友的，客户兼朋友的，朋友兼客户的。时不时还要出差。小蛮刚从外语学院毕业出来，聘在五百强的一家公司做小翻译，正是规矩做人，努力做事的时期。公司很人性，上班时间可以比较随意，只要每天八个小时足够即行。小蛮多年学生习惯，每天标准朝八晚四。端木珩却是朝九晚九。唯一可能碰头的早晨时间，也这样错开了。
不过小蛮即使在家，也是无声无息的。起初端木珩不知道她是在自己房间跟周公下棋。两个多月过去，家里多了一个人，可客厅连头发丝都没有多一根，到底有点怪怪的，只有银行月结单上小蛮打给她的房租白纸黑数，清清楚楚。遇多了在茶水间都要凸现自己存在的时代女性，端木珩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安静乖巧的女孩，不禁有点好奇。
周末是端木珩的活出自我时段。她常常跟朋友蒲吧到天亮才回来，一觉睡到下午，又该出去了。夜夜复朝朝，有人生而甜蜜欢畅。端木珩独断地认定这首诗是为她写的。即使小蛮后来告诉她这个写诗的倒霉英国人William Blake快两百年前就死掉了，还来不及认识她——当然，如果这个英国人有幸认识了端木小姐，一定会跪拜在地，双手把这首诗献给她。小蛮在端木珩杀气腾腾的眼光中谄媚地补充道。
某个周六，端木珩惯例在下半晌醒来。梳洗完毕，觉得有点饿，便下去厨房找点吃的。还在客厅，就闻到一股子微微呛咳的异香。她有点纳闷。她这厨房，一年难得有几次用处，除了速食面和水果零食，没有别的，锅碗瓢盆都不全，只好算是一个室内装修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唯一职能是让打扫清洁的钟点工阿姨多拿工资。这会子是谁呢？端木珩穿过饭厅，拉开厨房门，一眼便见小蛮开着抽油烟机，满头冒汗一脸通红地站在炉头前面吃火锅。
小蛮听得响动，一回头瞅见端木珩站在厨房门口，脸更红了，一滴汗从鼻尖钻出来：“我以为您还在睡觉呢。”端木珩的目光从一碟碟的豌豆苗，白菜，黄瓜，豆腐，百叶，鸡肉条，金针菇上一一扫过，小蛮尴尬地笑：“这些都是我今天刚刚买回来的。您要不……一块吃点？”她踌躇一下，便对端木珩发出邀请，补充一句：“不过很辣的。”
端木珩走近几步，麻辣味呛得她转头打个喷嚏。小蛮嘿嘿地憨笑，快快跑过去把通向饭厅的玻璃门关上：“这门可得赶紧关上。不然一会子味道出去，好久不散的。您大概受不了。”
端木珩恍然大悟：“所以你躲在这里吃，还开着抽油烟机。”不知怎地，她有点感动。
小蛮认真地点点头。“是啊。都怪我妈不好。”她懊恼地说。
端木珩很迷惑：“怎么怪你妈？”
小蛮用纸巾擦擦汗：“您不知道。我小表哥今天早上飞机过来，您说她给我带点什么不好，非带什么自己做的火锅底料，还有新鲜豌豆苗。害我不得不打车去机场，拎了这些东西回来，再买了点别的，立马做了吃。这豌豆苗太不禁搁了。”她前天无意中在电话里给她妈妈说想吃这些东西，她妈还真让来出差的侄子给她带来了。她从头上橱柜里面掏出一个碗，洗了洗。“我今儿第一次进厨房，才发现您这儿东西还真是不全。”她把碗递给端木珩：“您尝尝。这是我妈的手艺。”
端木珩看着满锅红油，不敢下手。小蛮又倒了一碗矿泉水，让她涮涮再吃。饶是如此，端木珩依旧辣得舌头乱跳，咕嘟咕嘟直喝水。小蛮笑得打跌：“我跟这块儿上几年大学，吃辣的本事已经消退很多了。可跟您一比，还是油然而生自豪之感哪。”
端木珩白她一眼。咬牙吃了几口后，她倒真是吃出这火锅的好来。“你妈妈怎么做的？怎么这么香？不会放了什么罂粟壳吧？”
小蛮回她一个白眼：“去！我妈才不会那么缺德呢。就是缺德，也不会对我缺德啊。我也不知道她放了什么，反正芝麻花生核桃桂花之类的，大概能找着的香料全放了吧。我问过她，她说这是祖传秘方，保密！跟可乐似的，在遗嘱里面才能告诉我。其实自己做，也就是吃个干净放心，哪那么神啊。您尝尝这豆苗，鲜得你吞舌头。”“我觉得这金针菇不错，你试试。”端木珩反客为主，给小蛮布菜。
两个人边吃边聊。端木珩宣布：“我发现火锅还挺好吃的。以前怎么没觉着呢。”
小蛮得意地笑：“那是！也不看看你是跟谁一起吃的。”
这是端木珩最好的一段日子。青春如海，无边无际，浓密微卷的长发永远半湿，散发着神秘的海洋气息，引诱着人去亲吻。他的习惯，轻吻她的发梢开始，一点点地，靠近她的脖子。他们那么相爱。那么相爱，也会分手。完全不能相信。正因为此，才特别痛吧。深入四肢百骸的痛，稍微动一下小指尖儿，心脏都是一阵剧烈的抽搐。这样的痛，生不如死。可是，为了失恋自杀，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于是，她只好麻醉自己。醉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其实，也不一定爱得比以前深，伤得比以前痛。只不过，那些都是好了的伤疤，而这个，是正在流血的新鲜的创口，真真切切的痛。
圣诞节的时候，公司同事约好去钱柜。小蛮本来从不参加这些晚间聚会的，可这是老外公司最重视的节日，她的主管也去，又是她在公司的第一个圣诞节。小蛮最终抱着□□的决心，雄纠纠地上了车，倒让她主管诧异地说了一句：“小蛮怎么这么气势汹汹，象要去砍人？”其实是色厉内荏哪，老大，小蛮暗自嘀咕。去了钱柜，当然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回来的。到了十点多，小蛮实在困得东倒西歪，跟主管私下说了声，悄悄一个人打车先回家了。
进了家门，先闻到一股刺鼻的酒气。小蛮一惊，打开灯，才看见端木珩歪着趴在地板上。她想着大概是同事圣诞聚会喝高了，也没有怎么上心，先放下手袋，准备把她搬到沙发上去。一俯身，触目惊心，浅灰地毯上有一大滩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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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夜夜复朝朝，有人生而甜蜜欢畅
Every more and every night, some are born to sweet delight.
William Blake的“ AUGURIES OF INNOCENCE”一诗中两句。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